楼船已变成一片火海,船身倾斜下沉。跪在船头的李元芳强自挣扎着站起身来。猛地,眼前一黑,身体撞向了右侧船舷外。

“扑通”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进了运河中,激起一片水花。

李元芳双目紧闭,身体不停地下沉,下沉……

“啊”的一声惊叫,狄公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冷汗,身体不住地发抖。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榻桌上的茶碗,不想手一抖,茶碗落地,摔得粉碎。狄公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门声一响,狄春举着风灯走进来,一见舱中的情形,吓了一跳,轻声问道:“老爷,怎么了?”

狄公缓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恶梦。”

狄春望着狄公,不安地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狄公摆了摆手,披衣而起:“我到甲板上走走,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狄公缓步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甲板上。微风吹过,头脑登时清醒了许多。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好在是一场梦……”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曾泰走到狄公身旁,将手中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狄公转过身道:“曾泰?你还没睡?”

曾泰道:“护船使告诉我,这一路之上顺风顺水,因此,两日后便可抵达扬州了。”

狄公点了点头。

曾泰又道:“刚刚我听见您舱房里有动静,这才过来看看。狄春说您在这里。怎么,恩师,睡不着?”

狄公紧皱双眉,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刚刚我梦见元芳被人杀死……”

曾泰轻声安慰道:“梦由心生。恩师不必过于焦虑,我想元芳定会安然无恙。”

狄公道:“也许是我老了,人老多情啊。”

曾泰道:“恩师,两日后我们便要到达扬州了。按照您的断案习惯,每逢外放必要走访民间,这一次……”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

扬州是水陆交通的要冲,按唐《地理志》谓之上州。扬州刺史府位于官坊正中,高衙阔门,极尽威严。

二堂内,扬州刺史崔亮伏在公案上写着什么。门声响处,长史吴文登神色惶然匆匆走了进来。

崔亮抬起头道:“文登啊,有事吗?”

吴文登举起手中的移牒道:“江南道黜置使专署牒文,狄仁杰两日后到达扬州!”

崔亮一惊,站起身来道:“什么?”

吴文登将手中牒文往前一递,道:“大人,您看看吧。”

崔亮快步走下案台,接过牒文,飞快地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来的可真快呀!”

吴文登道:“刺史大人,狄仁杰是有名的老狐狸,心机深重,极具城府,更兼头脑清澈,断案如神,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咱们一定得做好准备呀!”

崔亮缓缓点了点头,道:“文登,你立刻知会刺史府下辖各衙各县的官吏,要他们守口如瓶。”

“是,我马上去办!”

“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崔亮压低声音道:“命人通知铁手团,请他们抓紧行动,尽快找到那封密信。”

铁手团阴森的大堂中高燃烛火,气氛异常紧张。龙风、云姑、豹冲、蛟刚、犼强、貂清、龟杰、鹿霸、狼拳以及失去了左臂的虎云垂头丧气地站在堂上。

脚步声响,宗主快步从后面走了出来。

龙风众人躬身行礼道:“宗主!”

宗主来到座前,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人,脸上立时有些变色。他沉声问道:“虎云的手臂是怎么了?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龙风抬起头来,嗫嚅着道:“宗主,狮雄、象君、熊煞、貔貅、狻猊、蟒太、豺泽、獬柱、狐危、獐智十位弟兄被杀。虎云兄弟左臂伤残。”

宗主大感意外,惊道:“你说什么?”

龙风垂头低声道:“正是。宗主,是我等无能。”

宗主颤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龙风轻声答:“只有一人。”

宗主惊呆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一个人?一个人杀死了我手下十大高手?这,这怎么可能?!”

虎云道:“宗主,大师兄说的是真的。当时我们十九人都在场,若不是大师兄出声示警,虎云这条命也断送在他手中了。宗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宗主喝道:“讲。”

虎云顿了顿:“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此人的武功太厉害了。”

宗主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那人是谁?”

龙风轻声道:“李元芳。”

宗主脱口惊呼:“是他!”

龙风点了点头:“正是。”

宗主双目死死盯着龙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不会告诉我,损伤了铁手团十一位顶尖高手,却没能杀死李元芳吧?”

龙风赶忙道:“宗主,李元芳已被我等杀死在运河上了。”

宗主轻轻松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好。李元芳的武功独步天下,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是朝廷的大将军,狄仁杰的卫队长,杀了他就等于斩断了狄仁杰的左膀右臂……”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怎么,李元芳和宁氏在一起?”

龙风道:“正是。他一路护送宁氏……”

宗主打断了他:“那封密信呢,拿到了没有?”

事到如今,龙风也豁出去了,抬起头道:“宗主,我们中了李元芳的移花接木之计。而今,宁氏脱逃,李元芳死去,密信不知下落。”

宗主铁青着脸,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说,你们没有拿到密信?”

龙风垂下了头:“是。是龙风无能。”

宗主缓缓坐在了交椅上。

堂内一片寂静。

可怕的寂静。

良久,宗主缓缓站起身道:“这个世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要做愚蠢的人。”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龙风,语含杀机地道:“你真的令我很失望。堂堂铁手团大师兄,竟然被对手戏耍得如此狼狈不堪。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却未能达成目的。你说,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龙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缓缓跪在了地上。

云姑上前一步道:“宗主,此事不能全怪龙风师兄,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宗主一摆手,打断了云姑的话。他缓缓走到龙风面前:“由于你的无能,致令团内十名高手丧生,一人残臂,这是铁手团从未有过的耻辱!最重要的是,那封事关生死的密信竟然失去了踪迹!我们该如何向雇主交代?”

龙风自觉难逃一死,道:“是龙风无能,有负宗主厚望。请宗主开堂降死!”

宗主望着龙风,良久,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他转身高喊道:“开堂!”

话音刚落,十名锦衣大汉手托十只盖着红布的香盘奔进堂内,列于宗主身后。

云姑惊叫一声,与豹冲等八人齐齐跪倒,高声道:“请宗主开恩!”

龙风惨然道:“师妹,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们就不必替我求情了,龙风情愿一死!”

宗主道:“好,敢做敢当,这才像条汉子!”说着,冲身后的十名大汉一摆手,十人将香盘上的红布揭下,露出了里面的十般刑具。

宗主对龙风道:“铁手团的十般刑具,由你任选一样。”

龙风抬起头道:“请宗主定夺!”

宗主点了点头:“好吧。”

他缓缓拿起了中间香盘上的短刀。

云姑大叫着跪爬两步道:“宗主,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怎可自断膀臂!再有,密信藏在宁氏的身上,而宁氏本人只有大师兄和我才见过,求宗主暂留大师兄性命,继续追查,待事成后再行处置!宗主,请你开恩呀!”

众杀手齐喊开恩。

宗主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说道:“这等废物,有不如无!”说着,掌中短刀一挥,寒光闪过,龙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堂内刹时无声。

宗主缓缓收起了掌中的短刀。

众人齐齐向龙风望去,只见龙风的左臂落在地上,鲜血自肩头狂喷而出。他疼得浑身战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堂上一片寂静。

宗主将短刀放在香盘上,对龙风道:“这条左臂断的不冤吧?”

龙风紧咬牙关,额头冷汗涔涔,颤声答道:“不冤。谢宗主不杀之恩。”

宗主道:“是云姑救了你的性命。如果不是你曾见过宁氏,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龙风忙道:“是,是。”

宗主道:“留下你的右臂,将功折罪吧。”宗主冲后面摆了摆手,一名锦衣大汉赶忙上前,替龙风止血裹伤。龙风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宗主转身走到交椅前,缓缓坐下道:“云姑。”

云姑站起身来道:“宗主。”

宗主道:“以你之见,宁氏脱逃之后,最有可能到哪里?”

云姑道:“此事属下曾细细想过。首先,她肯定不敢回到洛阳家中。其次,与宁氏在一起的,除了李元芳外还有一人,这个人我和大师兄都曾见过,是个小个子男人,讲话带有浓重的扬州口音,可以断定是扬州本地人氏。因此,以属下愚见,宁氏现在很有可能与此人同行,前往扬州附近藏身。”

宗主缓缓点了点头道:“好。你立刻传下铁手令,命扬州附近各县各个堂口全体出动,查找二人踪迹。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将密信找到!”

云姑道:“是。”

宗主道:“云姑,此事由你负责。刚刚接到雇主传信,狄仁杰马上就要到达扬州。在此之前,必须拿到密信,生擒宁氏!”

云姑高声领命道:“是!”

通往山阳县的崎岖小道,两旁群山耸立,道旁有一片小树林。鲁吉英和宁氏乘坐的马车停靠在林中,马儿闲散地漫步,啃着地上的青草。不远处,生起了两堆篝火,季虎和车夫坐在靠近马车的火旁,大口吃着干粮。

另一堆火旁,鲁吉英和宁氏静静地坐着,火堆发出劈啪之声。宁氏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鲁吉英道:“怎么了?”

宁氏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鲁吉英笑道:“是不是和我们这些陌生男人夜宿荒郊野外,觉得有些别扭。”

宁氏苦笑了一下道:“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去嫌恶别人。”鲁吉英愣了,不知该如何做答。宁氏黯然道:“我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往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宁氏双目凝视着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道:“鲁兄,相信我,我会害死你们的。”

鲁吉英一愣:“贤妹,此话怎讲?”

宁氏低下头,轻声道:“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鲁吉英笑了:“我说贤妹,你胡说些什么呀。”

宁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缓缓地道:“我自幼出身微贱,随父母四处奔波。幼时曾遇到一位算命的道人。他对我说,我是白虎星下凡,所有沾上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鲁吉英笑了笑道:“算命之人的话怎能听信。”

宁氏惨笑了一下道:“我十六岁上父母双亡,现在,丈夫又死了。他的话不是很灵验吗?”

鲁吉英沉默了。

宁氏轻声道:“十八岁,我嫁给了做工部判事的李翰。当时,他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对于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能嫁给做官的人,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和谐,当时我心里非常踏实,想到下半辈子的生活总算安定了,我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然而,随着李翰的官越做越大,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安。他是个耿直的人,遇事直言,不会拐弯,再加上对上官从不阿谀奉承。想到这些,又想起年轻时道士说过的话,我真怕有一天,他得罪了哪位朝中重臣,会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鲁吉英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宁氏凄婉地道,“而今,我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李翰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离乡背井,四处躲藏。”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世事无常,一切都看开些吧。我想,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宁氏抹去腮边的泪水:“我说这番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不想拖累你。到山阳之后,你替我找一间客栈住下……”

鲁吉英一摆手,打断了她:“贤妹,这你就把鲁某看轻了。人家李元芳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豁上性命,难道我鲁吉英因为一个算命的胡说八道,便将好朋友置之不顾?不要说李郎中是我的知己,照顾他的孀妻是我份内之事,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鲁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我鲁吉英其貌不扬,身无长技,却偏偏要学一学这些英雄豪杰!”

宁氏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轻轻地说道:“鲁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

鲁吉英坚定地说:“不用可是了,到山阳之后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你能怎样把我剋死。”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鲁吉英也笑了:“好了,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定下心在我家中住下,等候元芳到来,我们好好合计合计,一定要替李郎中讨还公道!”

泪水模糊了宁氏的双眼,她点了点头,哽咽着道:“谢谢你。”

鲁吉英笑道:“又来了。以后你再这么客套,我可要不高兴了。”

宁氏道:“从今天起,小妹就改口叫你大哥吧。”

鲁吉英咧开嘴笑道:“那敢情好,大哥就愧领了。”

宁氏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叫了声:“大哥。”

已经入夜,天空中繁星点点。

山道旁的小树林里,鲁吉英和宁氏分躺在篝火两侧,和衣而卧。不远处,掌固季虎和车夫靠在车辕旁早已沉沉睡去。微风吹过,火堆中燃烧的柴禾不时发出一阵阵劈啪声。

鲁吉英大睁着双眼,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坐起身来,从身旁拾起一条树枝,轻轻拨弄着柴火,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李元芳临行前留下的那封绝命书,轻轻抚摸着。

“怎么,睡不着?”鲁吉英抬起头,说话的正是宁氏。

鲁吉英笑笑,点了点头道:“你也睡不着?”

宁氏点点头,翻身坐起来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元芳。你呢?”

宁氏叹道:“我也在想他。为确保我们的安全,他大摇大摆地走水路前赴山阳,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心里明白,他其实就是将自己竖成靶子,把铁手团的杀手吸引过去……”

鲁吉英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元芳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让我们替他担心。你想一想,如果他没有感到危险,怎么会留下这封绝命书。”

宁氏颤声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哥,你说,他,他会不会……”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润湿了眼眶。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坚定地道:“吉人自有天佑,相信我,元芳一定会出现在群仙茶楼,与我们相会!”

鼓号喧天,旌旗蔽日,扬州码头上人山人海。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率州衙官吏,漕运使杨九成率漕衙官吏在码头上排成整齐的队列,恭迎黜置使大人。

声势浩大的官船仪仗缓缓停靠在埠头之上,护船使令旗展动,护船卫队飞快地奔下楼船,抛揽安船,置放踏板。钦差卫队在沈韬肖豹的率领下无声地走下官船,将船队两里范围内团团围裹。紧接着,一声号角,数十名执事举着象征皇帝威权的仪仗卤簿缓缓从二层开了出来。

岸上的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上百名官吏撩袍跪倒,口中高呼:“臣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合衙官吏,躬请圣安!”山呼之中,众官叩下头去。船上却没有回应。

崔亮略觉奇怪,抬起头偷眼向楼船上望去,只见仪仗卤簿下并没有黜置使狄仁杰的踪影。崔亮疑惑地抬起头来,一旁的吴文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杨九成道:“刺史大人,摆出了仪仗可黜置使大人却不亮相,这算什么意思?”

崔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沉住气,小心说话。”

话音未落,只听楼船内赞礼生一声高唱:“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到!”

崔亮三人一愣,互视了一眼,赶忙叩下头去。

楼船二层,封可言快步走到中央高声道:“刺史大人,扬州众僚,请起!”

崔亮等率众僚属起身。

封可言道:“诸位大人,只因天候多变,黜置使大人宿凉侵体,偶染风寒,卧病不起,无法宣旨待朝。故而请众位暂且回转治所,听蒙召唤!”

众官闻言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崔亮上前一步道:“怎么,封大人,狄阁老身染疾恙?”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正是。”

崔亮赶忙道:“黜置使大人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不知可有需求,下官即供驱使,不敢迁延!”

封可言道:“狄阁老吩咐,伤寒之恙实属小疾,静养两日即可痊愈,毋须惊扰地方!请刺史大人放心,本官定会向狄公转达大人的美意,至于劳动就不必了。”

崔亮躬身道:“如此便有劳封大人,下官告退,听候宣召。”

封可言拱手道:“狄阁老请本官代为致歉,诸位原宥!”

崔亮等人齐齐躬身道:“狄大人代天子巡牧,卑职等岂敢受歉。狄大人太谦了,卑职等告退!”

封可言点了点头,转身走进身后的官舱中。

下站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杨九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架子!”

崔亮猛地转过头低声斥道:“轻声,休得滥言!”

杨九成赶忙闭嘴。

崔亮冲吴、杨二人摆了摆手道:“回去。”

众僚属随崔亮缓缓退出码头。

大运河邗沟渠段的水面上空空荡荡,一片萧条。寒风呼啸,河岸四周寂廖无声。远远的,一艘孤零零的扁舟顺水而下,船头和船尾的甲板上站着几个人,不停地指指点点。

小船很快便驶到了近前,站在船头的正是狄公、曾泰和方九。在船尾的则是狄春、张环等卫士。

船头的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这就是邗沟了。”

狄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邗沟乃运河咽喉,北接淮水,南连维扬,往昔千舟屏水,帆樯竞渡;而今覆船之事屡发,河渠梗阻,漕运不兴,一派凄怆萧索之色。”

曾泰道:“恩师说得是。邗沟不畅,漕运停滞,南方各盐场产出的官盐无法运抵北方,恐怕山阳以北的各个州县都会严重缺盐啊。”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一定要尽快查清邗沟覆船的真相,疏浚河渠,使漕运尽快恢复。此次,我们半道下船,微服到此,就是要向邗沟两岸的纤户们了解覆船当时的情形,听听他们怎么说。”

曾泰道:“是呀。这对我们尽快解开覆船之谜定有裨益。”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身旁的方九道:“先生,您看。”

狄公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河岸旁,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

方九道:“先生,那儿就是我们上沟村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村里还有纤户吗?”

方九忧心地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村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不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狄公对使船的梢公道:“将船靠到岸边!”

刺史府二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快步走了进来。

吴文登回手关闭了堂门道:“大人,狄仁杰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他真的是偶染风寒?”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像,这里面定有文章。早就听闻狄仁杰每次外放办案都要微服寻访民间,难道这一次他也是假托染病,实则暗察?”

吴文登吃了一惊道:“大人,如果真让他查到了什么,那咱们可就被动了!”

一旁的杨九成道:“嗨,二位大人也太草木皆兵了。什么微服私访,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而今,王周已死,那些穷纤户跑的跑散的散,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能翻起什么大浪?大不了姓狄的说我漕衙贪领纤户的护漕款,到时候我就把所有责任往王周身上一推,给他来个死无对证。无凭无据,他岂奈我何呀!”

崔亮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狄仁杰乃当世名臣,你以为是浪得虚名?此人老谋深算,奸狡多诈,实在是个厉害角色。九成,你最好把身上的轻狂浮躁收敛起来,否则,大祸及身,悔之晚矣!”

吴文登连连点头道:“刺史大人言之有理。杨大人,你切不可轻忽怠慢,定要小心为是。”

杨九成无所谓地咧了咧嘴道:“放心吧,二位大人,我会小心的。”

崔亮道:“孙子云:‘未战则谬算败也。’意思就是,为大将者决战之前,一定不要只想着如何取胜,也要假设失败,要想清楚,如果己方失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样就可以在战前防患于未然,拾遗补缺,以策万全。”

吴文登试探着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崔亮缓缓地说道:“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情当中还有没有漏洞。”

上沟村中房倒屋塌,几乎已是一片废墟。时值正午,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稀稀落落地冒着炊烟。村路上,两条老黄狗趴在墙旁,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狄公一行在方九的带领下缓缓走进村中,看着眼前的萧条景象,狄公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的曾泰向方九:“这,这就是你们村子?”

方九点了点头,痛惜道:“是呀。原本整整齐齐,热热闹闹个村子,就因为漕运衙门停发了护漕饷,弄得乡亲们吃穿无着。大伙活不下去了,到衙门去讨饷,却被官府说成是造反,杀的杀,抓的抓,眼见着好好的一个村子,就,就这么荒芜了。您看看,您看看,哎……”

曾泰摇了摇头道:“真是造孽呀!”

狄公铁青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能想象得到吗?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漕运衙门,不过只手之权,竟能将百姓迫害到如斯境地,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叹道:“如不是亲眼所见,的确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不远处穿来一阵尖叫声。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几个孩童从拐角处边打边跑,前面跑的是个年岁较小的孩子,手中死死攥着一把青草。后面几个大孩子猛扑上来,将前面跑的小孩按倒在地,拳打脚踢,那小孩被打的头破血流,可手里兀自死死地抓着青草不肯放手。

狄公等人赶忙过去,方九、狄春将孩子们拉开,只见那小孩将手中的青草搂在怀里,缩到狄春身后。

狄春生气地问那几个大孩子道:“你们怎么打人?”

大孩子指着受伤的小孩儿道:“俺们在挖芨芨草,他,他从后面跑上来,拿起我们挖好的芨芨草撒腿就跑。我们让他放下,可他不听!”

狄春愣住了,问那小孩道:“你怎么拿人家挖好的草啊?”

小孩瑟缩着道:“俺娘得了病,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狄春惊呆了,从他手里拿过青草道:“怎么?你,你就拿这个给你娘吃?”

小孩子点了点头。

那大孩子骂道:“你偷俺们的芨芨草去给你娘吃,那俺奶奶怎么办?她也饿了好几天了!”说着,大孩子踏上一步又要开打,被狄春拉在一旁。

泪水滚过了狄公的面颊,他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搂在身旁,轻声道:“好了,都不打了。今天晚间,爷爷让人给你们买面吃,好不好?”

两个孩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你说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狄春道:“你和张环到附近镇甸上买些米面回来。”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与张环快步离去。

一旁的方九长叹一声道:“先生,您不知道,这两年邗沟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是用秫秸面混着芨芨草当饭吃,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呀……”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可怜纤户们,背井离乡,四处逃亡,只剩下些跑不动的在这里苦捱岁月,想来令人痛心。”

曾泰叹着气点了点头。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认出了方九,扯着他的胳膊,问道:“九叔,你回来了?小兰呢?我们真能有面吃了吗?”

方九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放心,听这位爷爷的。你们先回家吧,晚上程让你们都吃饱喽!”几个孩子听了这话,撒着花地往各自家里跑去。

方九转向狄公道:“先生,前面是老河工郭老鲁的家,按辈份我该叫他叔叔。他是个老纤户,对河道、渠段、走水行舟没有再熟悉过他的了,咱们去看看他在不在。”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好啊。”说着,几人向前面的一户人家走去。这是一间泥坯打垒拓成的房子,后山墙已经下沉,整个屋子都倾斜了。门上挂着一块油哧麻花的帘子。

门帘一掀,方九领着狄公、曾泰走了进来。霎时间屋内刺鼻的气味呛得曾泰连连咳嗽。

方九冲后面喊道:“老鲁叔,老鲁叔!”

后面房中传来一阵干咳,一个弯腰躬背的高个老汉从里面走了出来:“谁呀?”

方九迎上前去,拉住了老人的手激动地喊道:“老鲁叔,是我,是我呀!方九,我是方九啊!”

老汉愣住了:“方九?”

方九道:“是我,是我呀!”

老汉拉着方九走到门口,就着透进屋中的一丝光线仔细看着。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果然是方九,老汉禁不住老泪纵横:“是你,真的是你!我听旁人说,你们几个去告状的都死在京城了!”

方九的眼中闪着泪花:“老鲁叔,和我一同上京告状的小六子、齐星儿他们被歹人杀了,可方九没死。而且,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喜信儿,咱纤户的状告下来了!”

老汉不敢相信:“哦,你说真的?”

方九道:“真的。老鲁叔,我说的是真的。您看看,京里边来了大官了!”说着,他一指狄公、曾泰。

老汉回过头来,看了看二人,又朝门外望了望,疑惑地道:“就他们两个是,是大官?”

方九连连点头。

老汉摇了摇头道:“你别唬我。当官的我见过,哪个不是前七后八,一大帮人围着,哪像他们这样啊,一个胖老头儿,带着一瘦猴。”此言一出,狄公和曾泰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九急道:“老鲁叔,不许胡说。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老汉摇了摇头。

方九指着狄公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狄仁杰大人!”

老汉吃惊道:“狄仁杰?这名字好像听见过。是那个会断案的狄仁杰吗?”

他张嘴一个狄仁杰,闭嘴一个狄仁杰,叫得方九哭笑不得:“老鲁叔,您不能这么叫啊……”

老汉被说的有点糊涂:“那,那应该咋叫?”

狄公赶忙走了过去,拉住老汉的手道:“就这么叫就行了,我就是狄仁杰。”

老汉吓得赶忙跪下:“哎哟,还真是您呀。我还当这小子蒙我呢。”

狄公赶忙将老汉扶了起来道:“快起来,快起来。”

老汉问道:“我听人家说,狄仁杰的官可大,比我们这漕运衙门还大。”

狄公笑了。

曾泰也笑道:“老人家,狄大人今天到这儿来,就是要向你们问问情况,好替你们做主呀!”

老汉心存怀疑:“替我们做主?”

曾泰点了点头。

老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难呀!年前来个姓李的,听说也是个大官,也说要替我们纤户做主,在这儿呆了几天,问东问西,可后来也没了音讯。”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的,老人家,那位大人名叫李翰,是水部郎中。”

老汉一愣:“郎中?嗨,我说呢,一个看病的郎中算是个啥官儿呀,难怪斗不过漕运衙门。”

曾泰笑道:“老人家,李翰大人这个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

老汉疑惑地道:“不会看病那算啥郎中?”

曾泰和狄公笑着对望了一眼,知道给老汉解释也是多余。狄公说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

老汉一拍大腿,长叹一声道:“嘿,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们这儿漕运衙门那些当官儿的可是厉害呀!说掐你的口粮,没得商量就给你掐了,你想找个地方说理吧,人家说你是造反,不但饭没得吃,连命都丢了!所以我劝你们几位,别和他们斗了,赶快回去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这些我们都知道。您放心,我们是皇帝派来的,能管得了漕运衙门。”

老汉惊呆了:“皇,皇帝?”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是皇帝派我来,帮助你们跟漕运衙门打官司的。”

老汉站起身来:“真的?”

狄公笑道:“当然是真的。”

老汉望着几人道:“要照你们这么说,兴许还真能治得了他们。”

方九笑着扶老汉坐下:“我不早跟您说了吗,这几位大人都是大官,您不能喊大人的名字,得叫大人。”

老汉赶忙道:“对,对,瞧我这老糊涂,大人,大人。”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对方九道:“你这小子,还站着干吗,请两位大人坐呀。”

方九笑道:“老鲁叔,坐哪呀?”

老汉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对狄公道:“您瞧瞧我这破家,连个板凳都没有。哎,没钱买不起柴,自己又打不动,只能把板凳桌子全劈了当柴烧。”

狄公的眼圈红了,他轻叹一声对方九道:“真想不到,纤户们的生计竟然困苦到这般境地,连青草都要抢着吃,烧火的柴都买不起。”

方九道:“先生,您别难受了。但愿这次您能替我们做主。”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这个主,我做定了!方九啊,扶着老汉,我们到门口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方九点了点头,对老汉道:“老鲁叔,咱出去坐吧。”

老汉道:“好,好,门口有个石碾子,能坐俩人。”

狄公等人来到屋外,大家围着石碾盘坐了下来。

老汉叹了口气对方九道:“自从你们逃走之后,官府的衙役天天来,说是抓造反的纤户,可实际上就是来抢东西的。这帮天杀的把各家各户只要值几文钱的东西全抢走了!他奶奶的,真是比强盗还狠呀!”

方九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老鲁叔,这村里还有年轻人吗?”

老汉道:“早就跑光了。最后一拨逃走的是庞四他们。”

方九道:“哦,他们跑到哪去了?”

老汉看了看狄公和曾泰,欲言又止。

狄公面向方九问道:“庞四是谁?”

方九道:“庞四是我们村儿的纤户头儿,就是他领着大家到漕衙要饷。”

狄公点了点头。

方九对老汉道:“老鲁叔,您有话就直说吧。这二位大人都是好人,庞四哥他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老汉踌躇片刻,压低声音道:“庞四是个胆大的,他拉着村里的一伙人跑到盱眙那边贩私盐去了。”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贩私盐?”

老汉点了点头道:“二位不知道:打南边来的运盐船一到邗沟就翻,官盐运不过去,这么一来打从盱眙县往北的各城县都缺盐。所以,庞四他们才去干了这个勾当。”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船为什么一到邗沟就翻呢?”

老汉道:“大人,您说错了。不是船一到邗沟就翻,是运盐的船到了邗沟才翻呢。”

狄公愣了:“哦,只有运盐船才翻,其他的船都能安全通过?”

老汉道:“反正我是没听说翻过别的船。只有打南边盐场过来的运盐船来一次翻一次。”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可真是奇了。”

老汉道:“嘿,还有更奇的呢。”

狄公道:“哦?您说说看。”

老汉道:“每次翻了船,官府便派船到河中打捞落水的官盐,可连个麻袋片儿都没捞上来过。您想想,一船几十万石食盐,一进水就无影无踪了,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狄公吃惊地道:“有这等事?”

老汉道:“嗨,您是不知道。这船翻了十多次,没捞上过一包盐。所以呀,人家漕运衙门才说是我们纤户合伙做贼,从水底下捞走了那些官盐。要不这帮天杀的老带人到我们这儿又抄家又搜查?哼,最后连个屁影也没找着,那个什么狗屁漕运使一生气,把两岸的纤户抓了好几千……”

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记得这件事我在神都对您提起过。”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曾泰道:“曾泰,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曾泰道:“如果说这种情形只发生了一两次,那还勉强可以说得上是巧合。然而,迄今为止,盐船在邗沟翻覆已连续发生了十余起,数百万石官盐无踪。如果事情真如郭老汉所说,那么卑职认为,这绝对不是巧合,内中定有文章。”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曾泰道:“什么?”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扬州刺史崔亮和漕运使杨九成在给阁部的回文中却只字不提。”

曾泰应道:“不错,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他们疏忽了?”

狄公冷笑道:“疏忽?他们疏忽的事情太多了。”

曾泰一愣道:“阁老的意思是……”

狄公摆了摆手对老汉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还有什么情况?”

老汉道:“我是老河工了。这些年,邗沟失修,暗礁污泥渍满河道,这是不假,翻船搁浅都有可能,可总不至于只翻运盐的船吧?而且,这些运盐船队是以海鸥头船为首,后面用铁索牵起十几只平槽趸船,就算是头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解开铁链就和头船脱开了,怎么会也随着头船沉到了水底?”

狄公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老人家不愧是老船工,言之有理。”

老汉叹了口气道:“您说说,这桩桩件件都让人觉着那么邪门。所以呀,两岸的纤户们都说这水里头有鬼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看起来,这邗沟水下的鬼不简单啊。”

正说话间,狄春、张环、李朗等一干卫士,赶着两辆驴车,车上驮着白面、大米和蔬菜来到了老汉家门前。

狄春喊道:“老爷,买回来了。”

狄公笑呵呵地站起身来道:“好,办得好。方九啊,你通知村里的乡亲们,今儿晌午吃白面蒸馍,请大家都来!”

方九跳起身来对老汉道:“老鲁叔,您听见了吧!一会儿请全村的人吃白面蒸馍!”

老汉站起身来,兴奋地说道:“嘿,这白面馍可是有日子没吃着过了。我说大人,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给大伙送个信儿去!”说着,方九搀着他向村中奔去。

狄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船仪仗停靠在扬州码头的岸边。码头上,钦差卫队的卫士们在军头沈韬、肖豹地率领下严密把守。

远远的,数十名刺史府官役手捧礼盒,簇拥着一顶官轿向码头而来。

肖豹、沈韬对视了一眼,肖豹轻声道:“来了。”

沈韬点了点头,二人率两名卫士快步走到码头的牌坊前。

此时,官轿已到牌坊之下,落轿掀帘,扬州刺史崔亮走了下来。

肖豹赶忙迎上前去施礼道:“崔大人。”

崔亮拱手道:“将军,烦劳通禀,扬州刺史崔亮求见黜置使大人。”

肖豹为难地道:“崔大人,您知道,狄公身染疾恙,卧床休息,恐怕是不能见客。”

崔亮道:“是,是。狄阁老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以致坐卧难宁。回衙后,下官亲自筹办了各样滋补药品,特地前来探病。烦将军代为通禀。”

肖豹踌躇片刻道:“也罢,看在崔大人一番至诚,末将就代为通报。请大人稍候。”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

肖豹转身向官船走去,快步来到封可言的舱内,回禀道:“封大人,扬州刺史崔亮现在外面,说是前来探病。”

户部侍郎封可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来了。有请。”

肖豹答应着跑出门去。

封可言看了看门口,收起桌上的公文,站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亮率一众官役来到门前。

封可言拱手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施礼道:“扬州刺史崔亮,见过侍郎大人!”

封可言赶忙道:“哎,崔大人不必多礼。”说着,二人携手走进舱内,分宾主落座。

崔亮道:“封大人,狄公的病情可有好转?”

封可言道:“承崔大人挂牵。狄公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恙。”

崔亮道:“狄公奉旨南巡,甫到扬州便染疾恙,卑职无以为安,只能备下些须滋补之材,聊表寸心,以供不时之需。”说着,他冲门外的官役一摆手,官役们手托礼盒走了进来。

崔亮站起身道:“这里是千年老山参三对,雪蛤十对,毒蛇胆十对。鼾鼻一只,熊掌一对,驼峰两双。另扬州刺史府公出供养银三千两,请曾大人代狄公收俱。”

封可言微笑道:“崔大人真是有心人,下官代黜置使大人谢过了。我看这样吧,一应滋补品照单全收,这银子嘛就不必了。”

崔亮道:“此银乃刺史府公出,为扬州官吏该当供养,收又何妨?”

封可言道:“崔大人不了解狄公的为人。下官若是收了这银两,恐怕会领个大不是。”

崔亮微笑道:“狄公真是洁身自好。”说着,摆了摆手,官役们放下补品,退出门去。

崔亮从袖中掏出了一柄摺扇,走到封可言面前道:“封大人初来扬州,卑职身为地主,无可孝敬。想到封大人进士出身,定然文品极高,卑职年前因缘时会得古扇一柄,不成器物,今特敬献大人。”

封可言道:“哦?”

崔亮将折扇递了过来道:“请大人过目。”

封可言接过折扇打开一看,登时吃了一惊道:“此乃晋顾恺之的《纨扇仕女图》呀!”

崔亮假做不知道:“哦,以封大人说,此物是极好的?”

封可言诧异地问道:“怎么,崔大人不知?”

崔亮笑道:“下官对书画一窍不通。”

封可言反复端详着古扇,口中赞道:“此扇乃顾恺之亲笔所绘,珍稀之极,倘以金帛购之,何止万金。如此贵重之物,封可言万不敢收。”

崔亮笑了:“封大人此言差矣。古人云,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凡世间之物,总要落到识货之人的手中,方算是得其所哉。下官不谙书画,此物在下官之手,岂不是明珠暗投。再者,此扇乃朋友所赠,并非下官费金帛购得,又何来万金之言。”

封可言为难地道:“这……”

崔亮笑道:“我与封大人相识一场,就算是朋友间的一点纪念大人也要收下嘛。”

封可言把玩着古扇,问道:“此扇当真是友人所赠?”

崔亮道:“当然,封大人不必过虑,尽管收下。”

封可言点了点头,笑道:“那,封某就愧领了。”

崔亮道:“这才是了。”

封可言伸手道:“崔大人请坐。”

二人落座,仆役献上茶来。

崔亮道:“实不瞒大人,下官此来是想见一见狄大人的。”

封可言问道:“哦?崔大人要见狄大人,是有什么要事回禀吗?”

崔亮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听闻狄大人染疾,下官想亲自探望侍奉。能否请封大人代为美言,容下官一见?”

封可言顿了顿道:“这……狄公卧病在榻,恐无法相见。”

崔亮笑了笑道:“啊,既然如此,便不劳大人了。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封可言回礼道:“我送崔大人。”

崔亮赶忙道:“不敢烦劳,大人留步!”说着,向门口走去。

封可言道:“等等!”

崔亮停住了脚步:“大人还有何吩咐?”

封可言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下官还是送送崔大人吧。”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说毕,封可言和崔亮沿甲板向船下走去,前面已到了下船的跳板处。

崔亮道:“大人留步,崔亮告辞。”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崔大人可能有所不知,狄大人有个习惯,那就是每逢外放必定微服寻访民间。”

崔亮猛地抬起头来:“哦?也就是说,狄公并未染病?”

封可言轻轻嘘了一声,四下看了看。

崔亮压低声音追问道:“狄公不在船上?”

封可言微微点了点头道:“崔大人,此事绝密,惟你知我知。”

崔亮躬身道:“多谢封大人实言相告。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守口如瓶。”

封可言轻声道:“封某蒙崔大人厚赐,无以为报,今有一言相告,望大人谨记。”

崔亮紧张地道:“大人请讲。”

封可言道:“扬州漕衙有个叫杨九成的,刺史大人知道吧?”

崔亮一惊道:“当然知道。”

封可言道:“凡与此人有瓜葛的事情,应尽早脱去干系,免生后患。”

崔亮机械地点了点头道:“下官明白。多谢封兄提携。”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一拱手高声道:“崔大人请,下官就不远送了。”

崔亮也拱手应道:“封大人请回。”说着,快步走下船去。

封可言望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石碾盘上摆着大盘蒸馍和各样菜蔬,上沟村的老老少少围在碾盘旁狼吞虎咽地吃着。狄公、曾泰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乡亲们。

郭老鲁边大口吃着手里的白面馍,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狄公道:“大,大,大人,您怎么不吃呀?”

狄公笑道:“老人家,您吃吧,我不饿。”

郭老鲁奇怪地道:“怎么,还有不饿的人?”

一旁的方九笑道:“行了,老鲁叔,您就快吃吧,别管大人了。”

郭老鲁连连点头,将半个馍塞进了嘴里。

狄公笑眯眯地看着大家。郭老鲁很辛苦地将嘴里的馍送下喉咙,喘了两口气,捶了捶胸口道:“哎哟,噎死我了!好几年没吃过饱饭了。”

狄公和暖地笑道:“老人家,再吃些。”

老汉摇了摇头:“不行了,岁数大,吃不动喽。”

方九道:“您都吃了六个馍了,照您这岁数也可以了。”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一拍脑袋对狄公道:“哦,对了,刚刚您让我问村里的娘们和孩子,翻船的时候有谁见过异常的事儿是吧?”

狄公道:“正是。”

老汉道:“您还别说,真有人见过。”

狄公双眼一亮,与曾泰对视一眼道:“是谁?”

老汉道:“齐星儿的媳妇。”说着,转身冲坐在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喊道:“星儿媳妇,你过来!”

中年妇人赶忙跑了过来。

老汉道:“齐星儿媳妇,把你刚刚跟我说的,给这几位大人说说。”

狄公赶忙道:“来,坐下,坐下慢慢说。”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坐在石碾旁,边回想边道:“去年七月十五夜里,我带着孩子在河边给我娘烧纸,看见河道上来了有上百艘快船,黑压压的一片,我和孩子赶忙躲到了旁边的大树后头。一会儿船到近前,就看见每只船上都站着十几个穿着水靠的水鬼。打头的对身后人喊:‘大家做好准备,就在前面了!’水鬼们听了都赶忙把头罩套在头上,又从甲板上拿起一个大大的绳网。

“第二天,我才听村里的纤户们说,头天夜里运盐的船队在离我们村十几里的鬼石头翻了船。我把这事告诉了齐星儿,他要我别多管闲事。”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后来呢,还发现了什么?”

齐星儿媳妇道:“大约两天后的晌午,这些快船又回来了,却走得很慢,每条船尾的铁钩上都挂着手臂粗的大绳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说,每条快船的船尾铁钩上都拴着很粗的绳缆?”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对。”

狄公问道:“缆绳是探到水下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嗯。绳头挂在铁钩上,整个绳缆都在水里,好像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那么,翻船的地点在哪里?”

一旁的郭老鲁道:“鬼石头,几次翻船都是在那儿。”

狄公道:“哦?”

郭老鲁道:“是呀,大人不知道,这鬼石头是邗沟渠最窄的地方,更加上淤泥满河,乱礁丛生,行船特别危险。”

狄公道:“鬼石头在什么地方?”

老鲁道:“从我们村往东再走十几里。”

狄公点了点头,问齐星儿媳妇道:“那天夜里,你看到的那些快船是驶向鬼石头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没错。”

狄公沉吟道:“邗沟覆船的当天夜里,上百只快船满载着身穿水靠的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疾驶而去,于两日后返回……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您认为此事与邗沟覆船有关系吗?”

狄公沉思着,良久才道:“刚刚齐星儿媳妇说到,这些快船返回时走的很慢,而且,船尾都挂着粗缆,似乎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曾泰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抬起头来,对狄春道:“拿地理图来。”

狄春赶忙从随身的招文袋里掏出了一张地图,铺在碾盘上,村民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狄公的手指点在了上沟村的位置,对曾泰道:“你来看,走邗沟渠经上沟村一直向东,第一站就是山阳县,水路大概有两百多里。这个距离,再快的船两天之内也不可能打来回。”

曾泰点了点头道:“两百里水路,一来一往,最快需要五天时间。”

狄公点了点头,问身旁的方九等人道:“齐星儿媳妇所见,上百艘快船在深夜同时行驶,有没有可能是渔船?”

一旁的方九道:“不可能,第一,渔船不可能夜里出航。第二,官府明令,邗沟渠段禁止捕鱼。”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既然这些快船不是渔船,那就有可能是民用商船或货船,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些快船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呢?”

曾泰想了想道:“这些船由上沟村向东行驶,一定是前往山阳县去做买卖。”

狄公点了点头道:“与我所想一致。于是,第一个问题就出现了,齐星儿媳妇看到这些快船两天之后就返回了,我们刚刚说到,上沟村到山阳县两百里水路,怎么可能两天之内就打个来回呢?”

曾泰道:“那,这些船有没有可能是到中途的某一站?”

狄公指了指地图道:“你看看地理图,上沟村到山阳县之间除了几个护漕的纤户居住的村落之外,连镇甸埠头也没有,这上百艘快船要停靠在哪里呢?再有,商人牟利,他们带着上百船货物到穷苦纤户们居住的村子,是要把货卖给谁呢?”

一旁的郭老鲁道:“嘿,您算是说着了。还买货呢,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连草根都快吃不上了。”

曾泰道:“不错。现在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这些快船不是商船;第二,他们并没有驶往山阳县。”

狄公道:“那么,这些快船经上沟村往东行驶,既没有到山阳,途中也没有任何埠头可以停靠,而他们却在两日后返回,这就说明这些快船是在水面之上逗留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曾泰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第二个问题产生了: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在水面逗留两天?”

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好,我们估且放下这个问题,说说第三个问题。这些快船为什么要在盐船翻覆的当天夜里,满载身穿水靠之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行进?据齐星儿媳妇的叙述,每一只快船上站着几个乃至十几个身穿水靠的人,那么,上百只快船就有近千人。这么多人穿着水靠,夤夜疾行,究竟是去做什么?”

曾泰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这些快船是冲着沉没在鬼石头的运盐船去的?”

狄公注视着曾泰道:“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坚定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近千名身穿水靠的人驾着快船在水面逗留两天了。他们是在打捞沉没在水下的官盐!”

曾泰恍然大悟:“不错!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齐星儿媳妇会看到返回的快船行驶得很慢。那是因为水下拖着几十万石官盐!大人,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邗沟覆船就绝非意外,而是有歹人作祟!”

狄公道:“而今,一切还只是推断。然而,这个结论却是目前对邗沟覆船最为合理的解释。我们姑且假设这个推论成立,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曾泰道:“什么问题?”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指着碾盘上的地图道:“你来看,由上沟村往西四十里左右便是扬州城,中途没有任何镇甸村落。”

曾泰看着地图,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支多达上百只快船的庞大船队是从何处出发,又要回到哪里呢?”

曾泰愣住了。

狄公道:“目前,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快船的出发地点就是他们返回的地点,那么,这个地点在哪里呢?”

曾泰沉吟半晌才道:“也许,也许就是从扬州附近的某个地方吧。”

狄公摇了摇头道:“扬州三道都会,繁华之所,你想过没有,如此庞大的一支船队在河面上招摇而行,难道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曾泰道:“这些快船是夜间出发的,如果不是齐星儿媳妇夜里在河畔烧纸,恰巧看到他们,其他人是无法发现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你忽略了一点,快船拖载着官盐返回却是在白天,而且走得很慢。你知道,邗沟覆船案发生后,运河上的巡河官奉圣谕及两部严令,严查过往船只。你想一想,如果这支拖拽着数十万石官盐的庞大船队返回扬州,他们能逃得过巡河官的检查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只要他们被巡河的官船拦住,立刻就会露馅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曾泰道:“那以阁老之意,他们的出发地点是哪里呢?”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的出发地点离此绝不会太远!这邗沟两岸很不平静啊。看起来,我们还要多走一走,多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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