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到占卜与释梦的时候,就知道现在的王守仁,已经无限接近了道的入室之门。

这是因为逻辑思维是有局限性的,这种局限性来自于思维的工具,语言或是思想本身,尤其是前者,正如禅宗所说,以手指月,但手指不是月。人类用语言来表述智慧,但语言并非是智慧本身。而逻辑却被固化在语言体系之中,没有语言,也就无法表达逻辑。但有了逻辑,却又因为语言的妨碍,反倒是偏离了智慧本身。

因而这世界上的人,用脑子想,用笔写,都无法接近终极的智慧,反而会歧路亡羊,迷陷于语言逻辑的层面上。

所以禅宗讲究一个开悟。这种开悟,正是建立在元逻辑的基础之上,放弃你的固有语言,放弃逻辑,重返原始人的蒙昧境地,反而容易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建你的思维体系,更为迅捷地接近终极智慧。

所以说王守仁来到龙场,算是来对了地方。倘若他仍然是钻深山走老路,只能是距离终极智慧越来越远。现在的他,不可能不近距离地感知到原始思维的特点与局限,再与他已经养成的智慧相互印证,就这样于渐然的思考之中,一步步向着终极智慧迈进。

《靖乱录》上记载了王守仁在龙场的幸福生活: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有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我们说,王守仁必然会潜心于研究当地土著部落的思维特点,正是这种原始的思维让他迷醉。但是他在年谱中却有意回避了这一点,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应该是他的弟子门人搞的鬼。我们知道,虽然王守仁最终是开悟了,但是他的弟子门人,却始终站在圣贤的门外,不晓得这扇门是应该往里推还是往外拉。他们只想到应该把自己的老师包装起来,让人人景仰,以便将王守仁的心学思想广泛推广。可是在他们登堂入室之前,就不可能对王守仁的智慧思想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浅陋之见,又生硬地把王守仁的智慧拉回到一个低层次来,结果导致了王守仁心学思想的最终迷失——试问,自王守仁而后,可曾有哪个人,拿了王守仁的书本就读成了圣贤的呢?

没有人能够只凭王守仁的书本,就掌握到王守仁独立思考才获得的智慧。书本与智慧无关,它记载的只是王守仁获取终极智慧的心得感受,但不是这种终极智慧的本身。

王守仁就是这样快乐地生活在原始社会里,忽然有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当时王守仁兴奋地狂跳起来,不停地高呼。

和他在一起的人吓得呆了:先生,你为何发癫啊?

王守仁兴奋地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旁人道:你明白什么了啊?

王守仁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啊!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什么?不勉而中中什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由思,中不由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由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这一段长到了令人发疯,也晦涩到了让人发狂的叽里呱啦,就是中国哲学史上大名鼎鼎的龙场悟道。

这是王守仁穷其一生的智慧与思想收获,对中国的哲学体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任何一部中国哲学史,如果不写下这一段,不记下王阳明这个气派的名字,那么这本书铁定没人读。

悟道就悟道吧,这事我们理解,也能够接受。可王阳明为什么会梦到孟子呢?孔子岂不是比孟子的招牌更大?更响亮?王阳明何以不梦?

这是因为,王阳明所谓的“致良知”,不过是孟子的“取义”的翻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后者孟子的“取义”,“取”被王阳明改成了“致”,“义”的意思是“宜”字的通用,义者宜也,也就是正确的选择的意思。正确的想法,正确的做法,都是“良知”。所以“致良知”就是“取义”,所以王阳明非孟子不梦,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王守仁,他究竟悟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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