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我问,“坐在楼下那边的是尤厄尔家的人吗?”

“嘘,别出声,”杰姆说,“赫克· 泰特先生在做证。”

泰特先生特意为出庭换了装束。他穿着一套普通西装——去掉了高筒皮靴、短夹克和嵌子弹的皮带之后,他看上去无异于其他人。从那一刻起,我对他的畏惧就烟消云散了。他坐在证人席上,身体前倾,双手紧握在一起,夹在膝盖中间,全神贯注地听着地方检察官的问话。

担任控方律师的地方检察官是吉尔莫先生,我们对他不太熟悉。他来自阿伯茨维尔,只有在开庭的时候我们才会见到他,因为我和杰姆对法庭事务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所以见面的机会少而又少。他是个秃顶,脸颊光溜溜的,年龄呢,可以是四十到六十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虽然他此时背对着我们,我们也知道他有一只眼睛略微有点儿斜视,不过他把这个缺陷转化成了自己的优势:有时候他似乎在盯着某个人,但实际上全无此意,就因为这个,陪审员和证人都畏惧他三分。陪审员们以为自己正处在密切监视之下,会更加专心致志;证人们也一样,因为他们也有同样的错觉。

“……泰特先生,请你用自己的话说一遍。”吉尔莫先生说道。

“好的,”泰特先生扶了扶眼镜,对着自己的膝盖说了起来,“我是被叫去……”

“泰特先生,你可以对着陪审团说吗?谢谢。是谁把你叫去的?”

泰特先生答道: “是鲍勃把我叫去的——鲍勃· 尤厄尔先生,那是一天晚上……”

“哪天晚上?”

泰特先生说: “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我正要离开办公室回家去,鲍勃……尤厄尔先生走了进来,情绪非常激动,让我赶紧去他家,说有个黑鬼强奸了他的女儿。”

“你去了吗?”

“当然去了。我开上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

“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她躺在客厅正中间的地板上,就是进屋后靠右那间。她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过等我把她扶起来之后,她在墙角的桶里洗了把脸,说自己没事儿。我问是谁打的,她说是汤姆· 鲁宾逊……”

泰勒法官一直在专注于自己的指甲,此时他抬起了头,好像在等人提出反对,但阿迪克斯保持沉默。

“……我问她是不是汤姆把她打成这样,她说是他打的。我又问她,汤姆有没有占她便宜,她说有。于是我就去了鲁宾逊家把他带回现场。她指证说,就是汤姆干的,我就把他抓了起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谢谢你。”吉尔莫先生说。

泰勒法官开口问道: “阿迪克斯,你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父亲说。他坐在桌子后面,椅子斜向一侧,跷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

“警长,请问你找过医生吗?有任何人找过医生吗?”阿迪克斯问道。

“没有,先生。”泰特先生说。

“根本没有找过医生?”

“没有。”

“为什么不找?”阿迪克斯有些咄咄逼人。

“哦,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芬奇先生,因为没有必要。她伤得很重。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你没有找医生?你在现场的时候,有人打发别人去找,或者自己去找过医生吗?要么有人带她去看过医生吗?”

“没有,先生……”

泰勒法官插话了: “阿迪克斯,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三遍了。他没有找过医生。”

阿迪克斯说: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法官。”法官微微一笑。

杰姆的手先是搭在看台栏杆上,这时候一下子攥得紧紧的,还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扫了一眼楼下,发现人们并没有做出和他相同的反应,于是我怀疑杰姆有可能是为了引人注意。迪尔一直是个平静的旁观者,坐在他身旁的塞克斯牧师也和他一样。“怎么回事儿?”我小声问杰姆,他的回应只是简短的一声“嘘——”。

“警长,”阿迪克斯继续说道,“你说她伤得很重,究竟是什么情况?”

“怎么说呢……”

“描述一下她的伤势就好,赫克。”

“哦,她头部周围全都是被殴打留下的伤痕。胳膊上已经出现了瘀肿,事情发生在三十分钟以前……”

“你是怎么知道的?”

泰特先生笑了一下。“对不起,那是他们告诉我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到那儿的时候,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一只眼睛眼圈发黑。”

“哪只眼睛?”

泰特先生眨了眨眼,用手指拢拢头发。“让我想想。”他轻声说着,抬起头望着阿迪克斯,好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你想不起来了吗?”阿迪克斯问。

泰特先生指着自己面前五英寸处的一个隐形人说: “是她的左眼。”

“等一下,警长,”阿迪克斯说,“是她面对你的左边,还是她和你面朝同一方向的左边?”

泰特先生答道: “哦,那就应该是她的右边了。是她的右眼,芬奇先生,我现在想起来了,她那半边脸伤得比较严重……”

泰特先生又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扭过头去看汤姆· 鲁宾逊;仿佛是心有灵犀,汤姆· 鲁宾逊也抬起了头。

阿迪克斯也悟出了什么,他站起身来,说: “警长,请再重复一下你刚才的话。”

“我刚才说,是她的右眼。”

“先停一下……”阿迪克斯走到法庭书记员桌前,对着那只正在狂写不止的手弯下了腰。那只手停住了,把速记簿往回翻,接着法庭书记员念道: “‘芬奇先生,我现在想起来了,她那半边脸伤得比较严重。’”

阿迪克斯抬头看着泰特先生。“请再说一遍,是哪边,赫克?”

“是右边,芬奇先生,不过她还有别的伤——你想听我说吗?”

阿迪克斯似乎正打算转到下一个问题,不过他沉吟片刻,说道: “好吧,她还有什么伤?”在泰特先生回答的同时,他扭头看了看汤姆· 鲁宾逊,好像在说,这是他们原先没敢指望的。

“……她的两只胳膊上都有瘀青。她还给我看了她的脖子,咽喉处有明显的指印……”

“喉咙周围一圈全都有,还是只有脖子后面有?”

“我看是整个一圈全都有,芬奇先生。”

“你确定?”

“是的,先生。她脖子很细,任何人都能一把掐住……”

“警长,请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阿迪克斯冷冷地说。泰特先生陷入了沉默。

阿迪克斯坐下来,朝地方检察官点了点头,地方检察官转而对法官摇摇头,法官又向泰特先生点了点头,于是他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证人席。

楼下的观众脑袋转来转去,鞋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噪音;婴儿们趴在大人肩膀上;还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法庭。坐在我们身后的黑人发出一阵阵窃窃私语声。迪尔问塞克斯牧师,这是怎么回事儿,塞克斯牧师说他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那么沉闷无趣:没有人大发雷霆,双方律师之间没有唇枪舌剑,也没有出现戏剧性场面,这似乎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失所望。阿迪克斯一派温和地进行辩护,好像他经手的是一桩所有权纠纷案。凭着把狂暴的大海平息下去的无穷力量,他可以把一起强奸案变得像布道会一样枯燥乏味。我脑海中那些可怕的记忆全都消失了——熏人的酒气和猪圈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睡眼惺忪的男人们一脸阴沉,还有夜空中传来的沙哑声音: “阿迪克斯,他们走啦?”——这一切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噩梦随着天光大亮一去不复返,一切都会好起来啦。

所有的观众都跟泰勒法官一样轻松,只有杰姆例外。他的嘴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很耐人寻味,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言语中还提到了“加强证据”之类的字眼儿,这让我更加确信他是在炫耀。

“……罗伯特· E.李· 尤厄尔!”

随着传讯员一声低沉的呼喊,一个小斗鸡模样的男人应声站起,大摇大摆地走向证人席。一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后脖子立刻就红了。等他转过身来宣誓的时候,我们看见他的脸也跟脖子一样红。我们还发现,他和与自己同名的那位将军毫无相似之处。他额头上竖着一蓬纤细的头发,看样子刚刚洗过,尖细的鼻子闪着油光,而且他简直说不上有下巴——他的下巴和皱巴巴的脖子连成了一体。

“……愿上帝帮助我。”他像公鸡打鸣一样念完了誓词。

任何一个和梅科姆一样大小的镇子上都有类似尤厄尔家这样的家族。不管经济怎样波动,不管是繁荣还是大萧条的低谷,他们的处境都丝毫不会改变,永远靠吃县里的救济过活。没有一个考勤员能让尤厄尔家那一大群的孩子留在学校里读书;没有一个公共卫生员能让他们家的人摆脱各种先天缺陷、形形色色的寄生虫,还有在污秽环境中免不了要染上的种种疾病。

生活在梅科姆的尤厄尔家族住在镇上的垃圾场后面,那里曾经是座黑人木屋。房屋的木板墙上加了瓦楞铁皮,房顶上的瓦是锤扁的罐头盒,所以只有它的大体形状能体现出原貌:房子呈四方形,四个小小的房间开向一条从前门直通后门的过道,整座木屋局促地坐落在四个形状不规则的石灰墩上。窗户只能算是开在墙上的几个洞,到了夏天就用油腻腻的纱布遮起来,好阻挡那一群群在垃圾堆上举行欢宴的苍蝇。

苍蝇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因为尤厄尔家的人每天都要对垃圾场来一次彻底的大扫荡,他们如此卖力换来的成果(都是不能吃的东西)散布在木屋周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孩子营造出的游戏场:充当篱笆的是树枝、扫把和工具的柄,上面顶着生锈的锤子头、缺齿的耙子头、铁锹头、斧头和刨土的镐头,用零零碎碎的带刺铁丝网缠绞在一起。篱笆围起了一个肮脏的院子,里面有一辆废弃的福特T型汽车的残骸,丢在碎石块堆上,还有一把被抛弃的牙医手术椅、一台老掉牙的冰柜,外加一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旧鞋、坏了的收音机、相框和罐头瓶。在这堆破烂底下,有几只骨瘦如柴的黄毛鸡正满怀希望地东啄西啄。

然而,院子的一角让梅科姆的人们大惑不解——沿着篱笆,有六个搪瓷剥落的泔水桶一字排开,里面种着艳丽的红色天竺葵,一看便知是精心伺弄的成果,好似出自莫迪小姐之手,不过前提是莫迪小姐愿意屈尊在自家院子里种天竺葵。大家说那是属于马耶拉· 尤厄尔的。

没人说得清楚那块地盘上到底有多少孩子——有人说是六个,有人说是九个,从他家房前经过的人总能看到窗前挤着几张脏兮兮的小脸。除了圣诞节,平日里很少有人打这儿经过,因为在圣诞节期间,教堂要来送慈善篮,此外,梅科姆镇的镇长还号召大家自己来扔圣诞树和垃圾,好减轻垃圾工的负担。

去年圣诞节,阿迪克斯响应镇长的号召,自己来扔圣诞树,把我和杰姆也带上了。从高速路上下来是一条土路,经过垃圾场,通向一个小小的黑人村,离尤厄尔家约摸有五百米远。回来的时候,我们必须把车倒回高速路上,或者一直开到底再掉头,人们多半都会开到黑人的前院去掉头。在十二月寒冷的黄昏时分,淡蓝色的炊烟从一座座小木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屋里的炉火把门洞映得黄澄澄的,让木屋看起来又整洁又舒适。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烤鸡和干煎熏猪肉就像傍晚的空气一样松脆。我和杰姆能嗅到炖松鼠的香味,不过只有像阿迪克斯这样在乡下生活过很多年头的人才能分辨出炖负鼠和兔子的味道。当我们开车再次经过尤厄尔家的时候,这些香味都闻不到了。

站在证人席上的这个小个子和自己的近邻相比,唯一的长处就是,如果用肥皂和热水使劲儿搓洗一番,他的皮肤会显现出白色。

“是罗伯特· 尤厄尔先生吗?”吉尔莫先生问。

“是我,长官。”证人答道。

吉尔莫先生的后背僵了一下,我也替他感到为难。也许我最好先解释一下。我听说有些律师的孩子,看见他们的父亲在法庭上和人针锋相对,误以为对方律师是自己父亲的仇敌,因此心里会经受痛苦的煎熬;可是,等看见他们刚到第一次休庭就和自己的对手手挽手走出法庭,这些孩子更是惊讶不已。我和杰姆却不是这样。不管父亲是输是赢,我们在旁观过程中都没有受到过任何心灵创伤。很抱歉,我在这方面讲不出任何戏剧化的情节,如果要讲的话,只能是凭空杜撰。不过,当辩论变得异常激烈,超出了律师应该保持的风度,我们还是能够感觉到的——这是我们通过观察其他律师体会到的,而不是通过观察我们的父亲。除了在对耳背的证人提问的时候,我从未见过阿迪克斯提高嗓门。此时,吉尔莫先生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跟阿迪克斯一样。除此之外,尤厄尔先生还是吉尔莫先生的证人,他更没理由对自己的证人粗暴无礼。

“你是马耶拉· 尤厄尔的父亲吗?”这是吉尔莫先生的第二个问题。

“噢,如果我不是她父亲,这事儿我就管不着了。她妈早死了。”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坐在转椅里,慢慢掉转方向,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证人。“你是马耶拉· 尤厄尔的父亲吗?”他问,那语调让我们下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的,先生。”尤厄尔先生恭顺地答道。

泰勒法官继续用友善的语气问: “这是你第一次上法庭吗?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你。”见证人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他又说道: “那好吧,我们把事情讲清楚。在这个法庭上,只要我坐在这儿,谁也不许在任何话题上做任何猥亵的随意发挥。你明白吗?”

尤厄尔先生点点头,但我怀疑他根本没听明白。泰勒法官叹了口气,说: “就这样吧。吉尔莫先生?”

“谢谢您,法官先生。尤厄尔先生,请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们,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傍晚发生了什么,好吗?”

杰姆咧嘴笑了一笑,向后拢了拢头发。“用你自己的话”是吉尔莫先生的口头禅。我们经常感到纳闷,吉尔莫到底担心证人会用什么人的话来发言呢?

“哦,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从林子里背回来一捆引火柴,刚走到篱笆边上,就听见马耶拉在屋子里尖声号叫,像杀猪一样……”

听到这里,泰勒法官用尖锐的目光瞟了证人一眼,看样子肯定是认为他的随意发挥并非居心不良,因为他又恢复了睡眼蒙眬的模样。

“当时是什么时间,尤厄尔先生?”

“就在太阳落山之前。噢,我刚才正说到马耶拉的叫声简直把老天爷都惊到了……”法官席上又投过来一瞥,吓得尤厄尔先生不敢吱声了。

“是吗?她当时在尖叫?”吉尔莫先生问。

尤厄尔先生不知所措地看着法官。“哦,马耶拉叫得越来越凶,我扔下柴火赶紧跑过去,结果撞在了篱笆上,等我挣脱出来跑到窗户前,发现……”尤厄尔先生的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用手指着汤姆· 鲁宾逊说, “……我看见那个黑鬼正在和我的女儿马耶拉交配!”

泰勒法官主持的法庭一向很安静,他几乎从来用不上法槌,可今天他敲了足足五分钟。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法官席前跟他说着什么;赫克· 泰特先生是县里的首席警官,他站在中间的过道里,试图让人声鼎沸的法庭归于平静。我们身后的黑人也群情激奋,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

塞克斯牧师探着身子,越过我和迪尔,拽了拽杰姆的胳膊肘。“杰姆先生,”他说,“你最好带琼· 露易丝小姐回家去。听见了吗,杰姆先生?”

杰姆转过头来看着我。“斯库特,你回家去。迪尔,你和斯库特回家去。”

“你得让我心服口服才行啊。”我想起了阿迪克斯那句至理名言。

杰姆非常恼火,冲我皱起了眉头,然后对塞克斯牧师说: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牧师,她听不懂。”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当然能听懂,只要你能懂我就能懂。”

“喂,别吭声儿。牧师,她根本不懂,她还不到九岁呢。”

塞克斯牧师的黑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芬奇先生知道你们都在这儿吗?琼· 露易丝不适合待在这种场合,你们男孩子也不适合。”

杰姆摇了摇头。“离得这么远,他看不见我们。放心吧,牧师。”

我断定杰姆会赢,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什么也无法让他离开。我和迪尔安全了,不过这是暂时的:阿迪克斯能从他那里看见我们,如果他往这儿望的话。

泰勒法官𠳐𠳐𠳐地敲着法槌,与此同时,尤厄尔先生沾沾自喜地坐在证人椅上,欣赏着自己一手制造的混乱场面。只用短短的一句话,他就把这些刚刚还在愉快地享受野餐的人们变成了愠怒、紧张、嗡嗡不休的人群。幸亏法槌的敲击声渐渐对他们施了催眠术,让他们慢慢松弛下来,最后法庭里只剩下了微弱的“嘭——嘭——嘭”,好像法官是在用铅笔敲着审判席。

重新掌控了法庭之后,泰勒法官向后一靠,看上去突然变得很憔悴,显出一副老态,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阿迪克斯的话——他和泰勒太太不怎么亲吻,他肯定都快七十岁了。

“法庭刚刚接到一个请求,”泰勒法官说,“希望观众退出法庭,至少请妇女和儿童离场,这个请求暂时不予满足。一般来说,大家想看就看,想听就听,而且有权让他们的孩子在场。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在听和看的时候,你们要保持肃静,否则就必须离开法庭,但是在离开之前,凡是大声喧哗的,都会被处以藐视法庭罪。尤厄尔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在提供证词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语言,尽量限制在基督徒的用语范围内。吉尔莫先生,请继续吧。”

尤厄尔先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聋哑人。我敢说,泰勒法官命令他使用的词句他连听都没听过——他的嘴巴正在和他要说的话进行无声的较量,不过措辞的重要性倒是清清楚楚写在他的脸上。他刚才那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执拗和谨慎,不过这可骗不了泰勒法官:只要尤厄尔先生待在证人席上,他的眼睛就紧盯不放,似乎在威慑对方,看他敢不敢再捣乱。

吉尔莫先生和阿迪克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阿迪克斯又坐下了,用拳头抵着两颊,这样一来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吉尔莫先生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泰勒法官的发问让他松了口气: “尤厄尔先生,你当时看见被告和你的女儿在性交吗?”

“是的,我看见了。”

观众席上寂静无声,只有被告说了句什么,阿迪克斯对他耳语了一番,汤姆· 鲁宾逊也沉默了。

“你说你当时在窗户旁边?”吉尔莫先生问。

“是的,先生。”

“窗户离地面有多高?”

“大概三英尺。”

“你能看清楚屋里的情况吗?”

“能看清,先生。”

“屋里是什么样子?”

“哦,里面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就像是有过搏斗。”

“你看见被告以后做了些什么?”

“哦,我一路跑着绕到房前,想把他堵在屋里,可是他提前一步从前门跑掉了,不过,我还是看清楚他是谁了。当时我只顾着去看马耶拉,就没追上去。我跑进屋里,发现她正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然后你做了什么?”

“哦,接着我就赶紧跑去找泰特。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就住在那边的黑人窝里,每天都从我家门前经过。法官,十五年来,我一直请求县政府清除那个黑窝,跟他们做邻居太危险了,而且还会让我的房产贬值……”

“谢谢你,尤厄尔先生。”吉尔莫先生连忙打断了他。

尤厄尔先生匆忙走下证人席,和起身要向他发问的阿迪克斯撞了个正着。观众爆发出一阵大笑,泰勒法官这次倒没有发威。

“请等一下,先生,”阿迪克斯温和地说,“我能问你一两个问题吗?”

尤厄尔先生又回到证人席上坐了下来,他一脸傲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阿迪克斯——在梅科姆县,这是证人在对方律师面前惯有的表情。

“尤厄尔先生,”阿迪克斯开始问话,“看来在那天晚上,你跑动得可真不少。我们来回顾一下,你说你跑向自家的房子,跑到窗口,跑进屋里,跑向马耶拉,还跑去找泰特先生。在你东跑西跑的过程中,有没有跑去找过医生?”

“不用找医生。我已经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阿迪克斯说,“你当时难道不关心马耶拉的状况吗?”

“我当然关心,”尤厄尔先生说,“我看见是谁干的了。”

“你理解错了,我是指她的身体状况。你不觉得她的伤势需要立即就医吗?”

“什么?”

“你难道没想到她需要马上看医生吗?”

证人说,他压根儿就没去想,他这辈子从来没给哪个孩子请过医生,要是请的话,得花掉他五美元。“就这些吗?”他问。

“还没问完,”阿迪克斯的语气很随和,“尤厄尔先生,你听到了警长的证词,对不对?”

“那又怎样?”

“赫克· 泰特先生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你也在法庭里,对吗?你听到了他所说的一切,对吗?”

尤厄尔先生把事情仔细掂量了一番,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没有什么风险。

“是的。”他答道。

“他对马耶拉伤势的描述,你都认可吗?”

“那又怎样?”

阿迪克斯转过头去看着吉尔莫先生,笑了一笑。尤厄尔先生好像打定主意要对辩方置之不理。

“泰特先生在证词中说,她的右眼被打得乌青,脖子周围被打得……”

“哦,没错,”证人说,“泰特先生说的我都同意。”

“你都同意?”阿迪克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走到法庭记录员身边,说了句什么,记录员于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朗读泰特先生的证词,那语调就像是在介绍股票市场行情一样,不免让人感到好笑。“……哪只眼睛是她的左眼哦那就应该是她的右边了是她的右眼芬奇先生我现在想起来了她那半边脸……”他翻了一页,“伤得比较严重警长请再重复一下你刚才的话我刚才说是她的右眼……”

“谢谢你,波特,”阿迪克斯说,“尤厄尔先生,你又听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你同意警长所说的吗?”

“我同意泰特说的。她被打成了乌眼青,伤得很严重。”

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忘记了刚才法官对他的羞辱,他显然不把阿迪克斯放在眼里,一下子变得神气十足,胸脯也鼓了起来,又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公鸡。阿迪克斯问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真担心他把衬衫给撑裂了。

“尤厄尔先生,你会读书写字吗?”

吉尔莫先生插了进来。“反对。”他说,“我认为证人的读写能力跟本案无关。毫不相干,无足轻重。”

泰勒法官正要开口,阿迪克斯说: “法官,如果您允许我提出这个问题再加上另一个问题,您就会明白其中的关联。”

“好吧,让我们看个究竟。”泰勒法官说,“不过你一定得让我们明白其中的关联。反对无效。”

吉尔莫先生似乎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好奇,想知道尤厄尔先生的受教育程度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阿迪克斯说,“你会读书写字吗?”

“我当然会。”

“你能写下你的名字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可以啦。要是我不会写名字,怎么签救济支票?”

尤厄尔先生是在跟他的老乡们套近乎。楼下的交头接耳和哧哧窃笑多半和他的为人有关。

我开始紧张起来。阿迪克斯似乎胸有成竹——但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在摸黑叉青蛙。在交叉讯问证人的过程中,千万,千万,千万不要问你事先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原则我从吃奶的时候起就了然于胸。这么做的结果是,你常常会得到一个你不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可能会毁掉你的诉讼。

阿迪克斯把手伸进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马甲口袋里拔出钢笔。他的动作带着几分悠闲,还转过身好让陪审团看个清楚。他旋下笔帽,轻轻地放在桌上,又微微摇晃了一下笔杆,然后把笔杆和信封一起交给了证人。“你能给我们写一下你的名字吗?”他说,“慢慢来,让陪审团看清楚你是怎么写的。”

尤厄尔先生在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得意忘形地抬起头来,正遇上泰勒法官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凝视着一朵盛开在证人席上的芬芳馥郁的栀子花;吉尔莫先生则欠着身子半站在桌边。陪审团的成员们也都在盯着他,其中一个人还手扒栏杆使劲儿把身子往里探。

“有什么好看的?”尤厄尔先生问。

“你是个左撇子啊,尤厄尔先生。”泰勒法官说。

尤厄尔先生转过身来,对法官怒目相向,他说他看不出左撇子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还说自己是个敬畏耶稣的人,阿迪克斯· 芬奇纯粹是在这儿捉弄他;像阿迪克斯· 芬奇这样狡猾多端的律师从始至终都在用各种诡计欺骗他;他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而且还说了一遍又一遍——这倒是实情;阿迪克斯后面问的问题都没有能动摇他的证词,他确实是先从窗口望进去,然后赶跑了黑鬼,又跑去找警长报案。阿迪克斯终于停止了发问。

倒是吉尔莫先生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于你用左手写字这件事儿,尤厄尔先生,你是两手并用吗?”

“当然不是。我这只手跟另一只手一样好用,两只手一样灵活。”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朝被告席瞪了一眼。

杰姆似乎是外表冷静,内心无比激动。他轻轻捶了一下看台栏杆,还小声说了一句: “我们抓住他的把柄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阿迪克斯似乎想证明是尤厄尔先生打了马耶拉。如果她右眼乌青,而且主要是被打在右脸上,这表明极有可能是个左撇子动手打的。夏洛克· 福尔摩斯和杰姆都会认同这一点。不过,汤姆· 鲁宾逊也可能是个左撇子啊。我学着泰特先生的样子,想象有个人和我面对面,然后在脑子里飞速上演了一场哑剧,得出的结论是:汤姆极有可能是用右手抓住她,用左手击拳。我朝楼下望去。他虽然背对着我们,但我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跟公牛一样粗的脖子——我的猜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觉得杰姆高兴得太早,还没等蛋孵化就数起小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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