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岛崎和畑山老爹的连袂演出,实在是天衣无缝。耳洞女孩的存在完全没有被发现,正式调查就结束了。

在医院短暂的照面之后,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畑山老爹了,只能从报纸或新闻报导中,得知他自白的片断内容。

但是,对于老爹,我认为这样就够了。只要想起在大久保车站前,我们坐在一起吃炒面面包的事,我就觉得我能够了解老爹想为畑山稔做的事。我想,这样就够了。

田村警部抽动着他大大的鼻子,有好几次探我们的口风,问我和岛崎那天晚上人在白河庭园,真的是巧合使然吗?每次我们都装死装到底。

其实,警部先生一定嗅到相当多的线索吧。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凶巴巴地追问,我想,可能是我们多少赢得了警部先生的一点信任。不过也许只是警部先生忙得不得了,一旦结案了,就没闲功夫去追究细节。反正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公司”在白河庭园的这场混乱之后,被连根斩除,这次真的完全被催毁了。不过,大众媒体只花了短短几天大肆报导他们的作为,之后就失去兴趣。豪放女小姐叹着气说,就是因为这样,同样的事情才会再三发生。我觉得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森田亚纪子没有死,有时候我会这么认为。走在路上,和化了浓妆、眼神飘忽的女孩擦身而过时,我都会看见亚纪子站在她们身后。

每当那时候,我都会用力拉住走在我身旁的工藤同学,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惊讶地抬头望着我。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回答。

森田亚纪子离我们越来越远。跟着一些不知名的、服饰夸张的女孩子一起远去。

我和岛崎之间的关系,只剩下那座墙——只剩下他可能瞒着我什么的怀疑,其他已一如往常。

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他不再不愿意和工藤同学还有我三个人一起聊天,也不排斥再加上伊达组,五个人一起行动。

很平静、很快乐。表面上是如此。甚至太美好了。

我觉得很奇怪。开朗的岛崎表现出来的模样,仿佛连那件命案都忘得一干二净般,让我老是觉得背后似乎还有些什么。

不能这样下去。在不成眠的夜里,我独自想着。如果有这道墙,我就无法活得舒坦。如果不破坏这道墙,我就无法前进。为什么岛崎要筑起这道墙?他是为了保护谁,或者是要让谁逃跑才这么做的?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岛崎这么做的原因,我不能不知道。

真的,或许,这是我和岛崎认识以来,第一次平静地,却是认真地对他动怒。

所有的关键。都在那位耳洞女孩身上。岛崎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呢?我认为,对我而言,最大的工程可能就是找出这个关联。

我和岛崎认识很久了,也对彼此的生活形态了如指掌。的确,只要有需要,岛崎就能对我有所隐瞒。但是,那是指可以把东西藏在心里的箱子里,却无法将箱子本身隐藏起来。

如果岛崎在我不知道的情况结交朋友,那会是在哪里?我想来想去,结果只找到唯一的一个可能——将棋社。

最可疑的就是这个春天的友谊锦标赛。岛崎说耳洞女孩是“别的学校的”,而友谊锦标赛会有其他学校的同学来参加。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现在正值期末考结束,后半学年度的友谊锦标赛展开的时期。这次,我们足球社的友谊赛和将棋社的友谊对局也撞期了,我没办法去看岛崎下棋。

工藤同学来看我的比赛。

虽说是比赛,但其实我是板凳球员,顶多也只能为大声学长加油、帮学长们做做暖身运动而已。但是在球门后以白线划出来的临时观众席中,看到围着白围巾的工藤同学时,我还是很高兴。

她向我挥手。我假装要抓头,也偷偷地向她挥手。能够在板凳上大方地回应女朋友的加油的,只有三年级的学长,而且一定要是正规选手才可以。随便混也可以升上三年级,但是要成为正规选手可没那么容易。

我跟工藤同学约好要一起回家,所以比赛结束、整理完毕之后,我便来到学校正门大厅。工藤同学靠在我们班上的鞋柜旁等我。这时候,伊达同学和桥口从走廊的另一端小跑步过来。伊达同学身上还穿着体育服和篮球鞋。

“啊啊,找到了找到了!”一看到我们,伊达同学就出声招呼。“找你们好久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到第二视听教室去?”

第三视听教室,那里是将棋社社团活动使用的教室。

“干嘛?岛崎又赢了吗?”

“当然啊。不过才不止这样呢。”桥口与有荣焉似地起胸膛说:“他要举行观摩赛,一对五!”

工藤同学歪着头。我说:“就是一个人跟五个人下的棋局。岛崎要一个人跟五个对手下棋。”

“刚刚才开始而已,这可是很难得一见的哦。走啦!”

伊达组热烈地邀约,但是我看了看工藤同学,她眨了眨眼,对我微笑,所以我笑着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们……”

伊达同学露出有一点扫兴的表情,然后笑了出来。

“是吗?那好吧,我就放过你们。小久,拜拜!”

“真是重色轻友啊。”桥口也笑着说。

我和工藤同学并肩走出校门。走在叶子落光的行道树旁,她吐了吐舌头。

“我们真是不合群。”

“岛崎不会生气的。”

工藤同学会不会想起了上次去看春季友谊锦标赛的事呢?我想着,看着她的侧脸,她白白的脸颊在寒气之中泛红,面带笑容地转向我。“我不讨厌将棋,也觉得好像很有趣,不过实在太难了,看不懂。”

“足球的规则就很简单,只有十七条而已。”

工藤同学哈哈地笑了。

春季锦标赛的时候,她和岛崎正在交往,不,就快交往的事,时效已经过了。这种轻松愉快的自信,已逐渐在我内心滋长。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正因为这样,岛崎对我有所隐瞒的疑惑便越来越扩大。和工藤同学踩着枯叶走在一起,享受着每一个瞬间时,我的脑袋依然有一部分思考着这件事。

一放寒假,我便立刻将计划付诸实行。我算准了岛崎不在的时候,拜托将棋社的朋友让我看看过去的纪录。这是件小事。

对局的纪录和纪念照,按年份收在漂亮的相本里加以保管。“你要看的不是这次锦标赛的纪录吧?春季的就可以了吧?”

“嗯,对啊。”

我翻动相簿的手,有点发抖。手心冒着汗。

然后,找到了。上次友谊锦标赛结束之后,所有人一起拍的纪念照里,出现了工藤同学。她就站在抱着绑了新缎带的优胜奖杯的岛崎后面。

而,工藤同学旁边的旁边,出现了耳洞女孩的笑容。

她的脸蛋,那张照片,我有印象。

尽管我不敢相信,尽管我不愿意相信。

这就是那张传单上刊登的照片。跟工藤同学一起,印在“公司”手下的电话交友中心的传单上。未经她们的同意,便将她们当作“商品”。

上一次友谊锦标赛的交流学校,是本地的公立第四中学。

我指着耳洞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朋友查看参加者名单告诉我:

“她叫葛西桂子。按纪录上写的,第一回合就输了。不过,这样看还真可爱。”

“她有没有穿耳洞?”

朋友把脸凑近照片。“耳朵上好像有戴东西。”

“你不记得?”

我朋友笑着歪着头,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而且四中在我们这里是最乱的学校,很有名呢,你不知道吗?”

“他们的足球社好像还好。”

“这样啊。听说他们学校不良少年很多,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校规不是普通的严,体罚也很重,好像经常出现问题。老实说,那次锦标赛时,我们也有点怕怕的。后来才听说,原来四中将棋社的顾问老师是很热心的人,特地把其他社团不肯收的问题学生集合起来,教他们下将棋。你看,里面不是有染头发的人吗?女生穿耳洞的,在四中也不算稀奇。”

这跟岛崎说的耳洞女孩相符合。很乱的学校,有问题的学校。

“这张照片,会发给每个人吗?”

我忍住几近发抖的声音,问我朋友。他立刻回答:

“凡是参加的人都会发啊。”

“有留名字和住址吗?”

他笑了。“名字看参加者名单就知道了,不过不需要住址,寄到学校就好了。”

说的也是……我心想。只要知道学校和名字,就绰绰有余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所以岛崎才会露出那种表情吗?

友谊锦标赛拍的照片,是谁拿给森田亚纪子的?

谁有必要这么做?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岛崎,因为我没有勇气去见他。我觉得,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也许就敢开口。

“我想跟葛西桂子同学联络。”

我劈头就这么说。岛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问。

“你要跟她说什么?”

“我看到友谊锦标赛的照片了。”

又停了数秒。

“所以?”所以?所以怎样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我控制住想大吼的自己,说:

“那就是那张传单上的照片。照片不可能是她自己交给森田亚纪子的,是别人给的。我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知道事实。”

岛崎没说话。电视游乐器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

“知道事实以后你要怎么做?”岛崎问。

“我哪知道啊!但是,我非知道不可。我不能不知道。”

像叹气似的,岛崎沙哑地说:“没有什么你非知道不可的事。没有什么你不能不知道的事。”

怎么啦?谁打来的?电话里传来岛崎伯母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说,“你知道,却一直没说。”

看到传单上耳洞女孩的大头照,那一瞬间,岛崎应该就已经明白一切了:能够把那张照片交给森田亚纪子的,只有一个人。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震惊得全身都僵了。仔细想想,岛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怪怪的。

然后一直对我隐瞒真相,直到现在。他在我的面前竖起一道墙,不正视我的眼睛。

“我不希望你对我有所隐瞒。我死都不要你说,你是为了我好才这么做的。”

对于我的话,岛崎沉默以对。

“如果你以为能够瞒到底,那就错了。我并没有那么笨,你不要小看我。”

岛崎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

岛崎总算开口了,但是听不清楚。

“我听不清楚。”

于是,岛崎轻声笑了。那种感觉就像——除了笑之外他也无能为力,所以只好笑了。

“我没有小看你。”

我紧紧握住听筒,觉得自己好像用力掐住岛崎的脖子。

“骗人。”

“我没骗你。我只是很犹豫。”

“很犹豫?”

“嗯。我不知道是要演一些不入流的戏来打马虎眼,还是干脆向你低头,求你不要再对那件命案、对耳洞女孩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我也想到,不管怎么做,到最后结果都一样。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我也……”

声音变得有点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岛崎吗?他会犹豫?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会太迟吗?”岛崎的口气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似的,慢慢地说,“我现在求你,已经太迟了吗?如果我请你不要去打扰葛西桂子的话。”

声音越来越小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拿着听筒的手垂下来了。

“太迟了吧。”岛崎说,“抱歉,对不起。”

我好想哭。因为岛崎的声音、口气,实在伤得太重了,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在漫长的沉默中,电话线里刮起了寒风。喂喂?喂喂?有人在吗?

我闭上眼睛。

“让我见葛西桂子。”

然后,在岛崎开口之前,在他以那种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虚弱声音跟我说话之前,我急忙把话接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失去勇气。

“我不是要去质问她。我只是……想知道,工藤同学的事。”

因为……

“因为把葛西桂子的照片交给森田亚纪子的,就是工藤同学,对不对?我说的没错吧?”

缓缓地,像是放下重担一样,岛崎回答了。“是的,没错。”

我的眼睛,看见岛崎卸下重担的背上,留下了无数的伤痕。

那份重担,这次换我来挑。

“你不能装作不知道吗?”岛崎在遥远的另一端问。

我面对着两条叉路。但是,该走的路实在太明显了。这件事,岛崎也应该心知肚明。

“不能。”我回答。

岛崎停了一下,然后才说。

“你不能想想工藤同学的心情吗?”

“我考虑看看。但是,那是等我知道全部事实以后的事。”

我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所有的。

在打完这通电话之后的两天,我和葛西桂子同学见面了,地点是在离我们学校很近的公立图书馆的脚踏车停车场。

“这里虽然冷,不过没什么人。”

说这句话的她,鼻尖冻得通红,耳环已经拿掉了,近看耳垂上还有耳洞的痕迹。

“我要转学了。”她笑了笑,这么说,“在白河庭园发生畑山伯伯的那件事之后,我想了很多。”

即使不戴耳环,她看来依然是个好强的美人,说起话来也是条理分明。看起来是有点傲,跟工藤同学完全是对比。

她下半身穿着洗白的牛仔裤,配上运动鞋,上身是宽松的毛衣加上连帽牛角扣外套。这个样子,要是还留着那张照片中的短发,看起来不像美少女,倒像是美少年。她比北风更爽飒,比冬天的夜空更深邃清澈。

“要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吗?”

葛西同学回头瞄了一下岛崎。他坐在脚踏车停车场的矮墙上,两只手肘撑在膝头,与我们有一点距离。

在岛崎回答之前,我先开口了。“希望你能全部告诉我。”

即使如此,葛西同学还是看着岛崎。他稍微耸了耸肩,点点头。

“森田亚纪子——一开始是在放学的路上等我。”葛西同学说,“她说,我表妹认识你,把你介绍给我,手上还拿着那张照片。又说,她知道有很不错的打工,问我有没有意愿。”

她说,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她实在很难缠,也有点……可怕。而且我……说来抱歉,根本不记得她表妹工藤同学。”

“我想,工藤同学介绍你的时候,也不是很记得你。”

对于我怯弱的话,她点点头。

“一定的吧。工藤同学也一定很怕亚纪子,为了转移她对自己的注意力,才会叫她来找我。这也不能怪她。像我,看起来就是有点不良少女的样子。她一定是认为,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有办法应付亚纪子吧。”

或许吧。但是,让我不能释怀的,也是这一点。

我们谈话时,岛崎一直看着别的地方。一副就像我在现场动手术,他不忍卒睹的样子。

“希望你不要为了她所做的事责怪她。”葛西同学说。“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会吗?”我打断她,“真的吗?你真的也会做同样的事吗?”

她没说话,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岛崎冒出一句。

“是啊。”葛西同学说着,拢了拢连帽外套的领口,“不过,总面言之,畑山先生救了我。要是他没有跟我联络,事情一定会很麻烦。”

我举起被北风冻僵的手,按住额头。

“然后,你就跟他熟起来了?”

“嗯,他是个好人。要是没有跟‘公司’扯上关系,他现在一定已经是个很好的针灸师父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针灸有兴趣吗?他说,他妈妈肩膀酸痛很严重,经常念着针灸很有效,可是却很花钱。他一直记得……”

他是个很体贴的人,葛西同学低声说。

“畑山杀了森田亚纪子之后,就跟你联络了?”

“不是的。”葛西桂子摇摇头。

“那,是老爹跟你联络的?”

“不是的,不是那样。”葛西同学说,“那时候,我就在白河庭园。”

我睁大了眼睛,岛崎也看着她。

“亚纪子被杀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我向后退了半步,撞到停在后面的脚踏车。

“畑山先生和畑山伯伯都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叫我装作跟这件事无关。可是……”

葛西同学转头看着岛崎。

“岛崎同学看到‘天堂’的传单之后来找我,问我说‘你当时是不是也在现场?’我吓了一大跳,问他怎么知道的。那时候,我真的吓得心脏都快从喉咙跳出来了。”

岛崎坐在矮墙上,叹了一口气。那是一口白色冰冻的气息。我向他走近。

“一开始,我就认为命案现场应该还有另一个人才对。”岛崎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没错……刑事侦防车途我们回家的时候,岛崎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应该还有别人吧?”

“你怎么会那么想?”

“你回想一下,那时候,你为什么会误以为倒在地上的是工藤同学?”

“因为……我看到有人倒在那里啊。”

岛崎摇摇头。“不对,不是那样的。一开始,你不是听到有人大喊吗?”

我往记忆里搜寻。那天晚上,我进了白河庭园的入口……

对……没错,我听到有人喊“有个国中女生倒在地上!”所以我整颗心就悬起来了。

“可是,你到现场一看,倒在那里的却是亚纪子。”岛崎说,“所以,我能了解那时候你为什么会认错。因为你太激动,所以才会认错。但是,第一个大叫的人呢?穿着红色迷你裙倒在那里的亚纪子,怎么看都不像国中生啊。就算肌肤再年轻,脸蛋再可爱,服装就已经不对了。”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如果他说的是‘年轻女孩’或是‘女人’的话,那还可以理解。但是,最先大喊的那个人,清清楚楚地说是‘国中女生’。到底是根据哪一点,才会说出‘国中女生’这样的字眼呢?于是,我就想,发出那阵叫声的人,看到的可能不是亚纪子。在亚纪子倒下的地点附近,就在她倒下之前,应该有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国中生的女孩倒在那里,所以一开始大喊的人才会说是‘国中女生’。”

那天晚上,没有灯笼的地方都被秋天的夜色占据。在绿意深深的庭园里,夜色会让感觉错乱到什么地步,我最近才刚亲身体验过。即使有人员的像岛崎所说的那样看错,也不足为奇。

我也认为这样的推论很合理。

“自此,我就对那个第三者是谁感到纳闷。是森田亚纪子的同伴吗?是畑山稔的同伴吗?……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是个国中女孩。”

我对岛崎说:“我记得很清楚,你看到‘天堂’的传单的时候,那表情就好像被人甩了好几巴掌。我还在想你到底是怎么了呢。”

岛崎苦笑:“我真是不会演戏。”

“也难怪,因为那是双重打击啊。自己认识的人照片被登出来的打击,以及能够提供那张照片的只有工藤同学这个事实所造成的打击。再加上,你又发现白河庭园的第三名人物,可能就是这位葛西同学。”

“岛崎同学来找我的时候,脸色好难看。”葛西同学说,“所以,我就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告诉他,并马上介绍畑山先生的爸爸给他认识。”

我、岛崎和伊达同学从田村警部嘴里知道森田亚纪子在“公司”所担任的职务,是在看到传单之后的事。那时候,比起激动得哭出来的伊达同学,和太过震惊而茫然的我,岛崎显得非常镇定。那时候我丝毫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岛崎,已经从葛西同学那里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所以才能够那么冷静吧。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些字的排列实在很简单。如果叫我译成英文,也不会太吃力吧。但是,就内容而言,这才是直捣核心的问题。

葛西同学走到岛崎身边,和他并排着坐在矮墙上。

“我是被叫出去的。”

“被谁?”

“亚纪子。”

“她为什么要叫你出去……”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把她刚我出去的事告诉畑山先生,他马上就说了。”

——因为那天,白河庭园要举办虫鸣会,工藤家的人都会去。亚纪子要让工藤久实子和你碰面,要让她看到,她所介绍的女孩子已经在自己手下,想借此来威胁她。

我看着岛崎的脸。他的眼神盯在脚踏车停车场的混凝土地面上。

“我想,畑山猜对了。”他低声说,“亚纪子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那天晚上才会选择去白河庭园的。”

你看,代替你的女孩在这里,她就是你“卖”给我的女孩!

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你做了要不得的事了。要是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站在夜晚的庭园里,背后衬着无数的灯笼,眼里发出胜利光芒的森田亚纪子。若是遇到这样的亚纪子,工藤同学会怎么样呢?到那时她才会发现自己做的事有多可怕、才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想必她会当场僵住吧。就在那个原本应该和毫不知情的双亲和外公外婆共享天伦、美丽欢乐的灯笼之夜。

“事实上,因为发生了意外,工藤同学并没有到白河庭园,”岛崎说,“但亚纪子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从畑山那里听到这件事的葛西同学非常害怕。

“不管怎么样,就算畑山先生没有叫我不要去,我本来就不打算听亚纪子的话出门的。可是,畑山先生说他要去,说在亚纪子遇到工藤一家人之前,用拖的也要把她拖回来。”

“而你因为担心畑山,所以那天晚上也到白河庭园去了?”

葛西同学点了点头。

“人很多,我很担心找不到畑山先生他们。不过,后来我总算看到他们在那丛树丛那边,就靠了过去。”

他们两个在无人注意的树丛后面起了争执。虽然压低了声音,但畑山非常激动,抓住亚纪子的双手。亚纪子则是抵抗着,想把他甩开。

“一看到我,亚纪子更生气了。”

葛西同学耸起双肩,缩起身子,好像想自那一夜的记忆中保护自己。

“她的声音好高,尖叫着你们又联手来对付我了,然后对畑山先生说……”

——竟然搞这种小女生,你变态啊?你快给我清醒过来!

“我从来没听过那么下流的话。”葛西同学说,“那一瞬间,之前我一直忍耐的种种事情全都爆发,忍不出全都说了出来。畑山先生明明再三交代我不能说的。”

葛西同学双手遮住脸。

“你说了什么?”

是岛崎回答我的问题。“就是畑山为了搞垮‘公司’,偷偷把顾客名单偷出来的事。”

原来如此。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葛西同学放下双手,眼睛已经红了。“我实在忍无可忍。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你再嚣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结果亚纪子就铁青着脸,朝我冲过来。”

亚纪子突然给了葛西同学一巴掌。

“我被打得飞了出去,倒在地上,撞到头,好像就这样昏了过去。”

但是,她昏倒好像也只有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等她醒过来,便听到附近人声吵杂,已经引起骚动。她连忙爬起来,发现畑山站在两公尺外的地方。

“他右手拿着一把冰凿。”葛西同学以平板的声音继续说,“一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带着那种东西。”

“冰凿啊……”

而且,亚纪子面朝下倒在畑山脚边的树丛底下。

“畑山先生说他杀了她,他的表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

葛西同学端正的脸蛋扭曲了,仿佛那一晚的畑山附在她身上。

“她说,她要把名单的事告诉‘公司’的干部,奋力想逃走。所以他不由得……不由得……”

拿起冰凿,往逃走的亚纪子后颈刺了一下。“他说,他本来是带着用来威胁她的。”葛西同学说,“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在亚纪子见到工藤家的人之前,把她带回去。可是,他并没有打算杀害她。”

畑山就这样呆呆站在那里,对着倒地不起的亚纪子,声泪俱下地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看吧,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要你多想想、别再做这种事了,我不是一直、一直就跟你说吗?

“这次换我抓住畑山先生,使劲摇晃他,我必须让他回过神来。”葛西同学说。

然后,他们两人就混在目击亚纪子尸体的人们——不,是在那之前,因为看到昏倒的葛西同学引起的骚动中,逃离了白河庭园。

“那支冰凿怎么处理?”

“在逃走的途中,丢进河里了。我们只顾着逃,所以记不得到底是丢在哪边

了。”

我想起来,凶器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畑山先生送我回家,他自己回到公寓。第三大他打电话来说,警察一调查亚纪子的身分,一定会循线查到‘公司’。这是搞垮‘公司’的好机会,所以他很兴奋。我劝他自首,可是他说现在还不能去,要是随便自首,看起来会像是因为分手不成而杀人。他说他要等到警方更深入调查‘公司’之后再去自首。他叫我不要再跟这些事情扯上关系,还叫我不要担心。他说,他不会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警方在内。”

可是,“公司”也不是省油的灯。照后来的情况,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得到。

“‘公司’一知道亚纪子被杀,马上就怀疑畑山先生——当然比警方更早。因为‘公司’早就知道畑山先生想脱离‘公司’,而且为了这件事跟亚纪子闹得很不愉快。于是,就开始追捕他……”

畑山是什么时候被“公司”逮到的呢?正确时间葛西同学也不知道。但是,失去他的消息,是在他的遗体被发现的四、五天之前。

“顾客名单一开始就寄放在畑山老爹那里,不是吗?”我发问。

“嗯,是啊。”

“既然这样,老爹……啊,你也是,为什么不立刻交给警方呢?”

岛崎阻止葛西同学,代她回答:“因为老爹把名单当作是一种‘保险’。”

“保险?”

“对。他认为只要名单还在他手上,‘公司’就算抓到畑山,也不会杀了他。那些人在畑山招出名单所在之前,也不会杀了他。而且,在他们以这种方式争取时间的同时,‘公司’便遭到破获了。但是,却完全没有关于名单的报导。这么一来,老爹便认为警方在破获‘公司’时漏掉了名单,就把这份名单看得更重了。”

岛崎摇摇头。“但是,老爹和畑山都想得太天真了。一旦被抓,那种交易是行不通的。”

意思是说,他会受尽折磨,直到屈打成招吗?

“可是,听说畑山的遗体很完整,没有外伤……”

“要不留痕迹地折磨一个人,方法多的是。”

岛崎从矮墙上站起来,又蹲又站地活动着,好像很冷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说着,他看着我。“透过葛西同学,我也跟畑山老爹联络上。也因为这样,才会去帮忙那场大闹剧。当然,不管是对我还是她,老爹都说太危险了,叫我们不要参与。但是,老爹自己一个人反而更危险,所以我不能不管。”

我总算知道岛崎在行踪不明的那段期间,在做些什么了。

“这样,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了?”

岛崎凝视着我,这么问。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无法回答。勉强才挤出几句话: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会当作永远的秘密。我发誓,我不会泄露一个字,就算对田村警部和豪放女小姐都一样。”

葛西同学以小小的声音说:“谢谢。”小得几乎会被混凝土上刮起的风声淹没。

“我是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低着头,转身离去。一面向脚踏车停车场的出口,脸便被北风刮个正着。

我什么都没说,离开了他们两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在图书馆的转角转弯时,我的眼角看到葛西同学追到一半,停在路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工藤同学说,“绪方同学,你在怪我吗?”

这是距图书馆脚踏车停车场的会面以来,整整三天之后的事。我握着听筒,电话的另一端是工藤同学。

我还是无法不找她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我完全是打算找她“谈”的。

可是,这样能叫作谈吗?

“我没有怪你啊。”我尽可能慢慢地、平静地说。这是第几次了?这是我第几次说我没有怪你了?

“我只是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而已。”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工藤同学的声音在发抖,“亚纪子姐姐缠着我,我很害怕啊。”

“是啊,你一定很害怕吧……”

“她说,如果说不动我,她会有麻烦。既然我不行,就叫我介绍别的朋友。我真的甩不掉她,好想哭……我又不能让朋友遇到这种麻烦。”

那不认识的女孩就可以吗?看起来坏坏的女孩就可以吗?像葛西桂子那样的女孩。

对于我没有说出口的质问,工藤同学似乎感应到了。她很快地这么说:

“我并不是认为葛西同学跟平常的女生不一样。”

但是,她的辩解,比任何一句话都有力地陈述了她真正的想法。语言是个多么爱作弄人、多么无法隐瞒心声的东西啊。

突然之间,我内心最恶劣的部分开始向我打小报告。岛崎在春天的友谊锦标赛之后,开始疏远工藤同学,是因为这个缘故吗?她体内那个好孩子、模范生的部分,对于非我族类的人事物,只要有必要,便可以冷酷到极点。岛崎是在看到工藤同学对葛西桂子及四中学生的态度之后,便看穿了她这一点吗?

也许如此。但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谁都讨厌不良份子啊。

但是——在我心中的另一个部分发言了——讨厌和把他们“卖掉”是两回事。

事实上,一直到看到葛西同学的照片出现在“天堂”的传单上之前,岛崎是设身处地地为工藤同学着想的,设法和伤害她的那些谣言和中伤对立,为她加油打气,设法保护她。

是的,一直到那时候为止,直到看到传单为止,岛崎也是喜欢工藤同学的。春天的友谊锦标赛之后,岛崎和工藤同学之间莫名地疏远,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也许只是岛崎不急着继续发展而已。或者,他只是考虑到对工藤同学一头热的我而已。又或者,岛崎只是觉得要交女朋友,像伊达同学那种类型的还是比工藤同学这类的女孩轻松。

也许,纯粹只是因为岛崎对工藤同学的热度,没有像我这么高而已。

是的,这就是我和岛崎最大的不同。完完全全的不同。

我非常喜欢工藤同学。

“那女孩——叫葛西同学是不是?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害怕。”工藤同学继续说。

我闭上眼睛。够了,别再说了。

“她和我不一样……看起来很像大人。”

像大人,好方便的字眼。那时候,你身边明明就有很多大人,他们才是你应该商量的对象。你却选择不告诉他们、不让他们烦心。

这是体贴吗?是吧。是效果有限、只对某些人才有的体贴,外部人士禁止入内。

“我把照片给姐姐看,也说她是四中的,可是我没想到姐姐真的会去找她。”

工藤同学说着。你一定没想到吧,一定是的。

“虽然我知道不可以这样,可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她语带哭声。

“我好害怕,又不能跟妈妈或阿姨讲。讲了大家会担心,阿姨和妈妈之间也会变得怪怪的……”

我想,那是一定的。但是,我却没有勇气亲眼看到工藤同学哭泣的脸。所以,我在她家门前的便利商店打电话。

工藤同学就在我前面,就在那扇窗户后面。她在哭。要安慰她很简单,但我却做不到。在安慰的这条路前面,有一道顽强的墙阻挡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反而会更危险?”

“为什么?”工藤同学哭着问,“为什么?”

我的脑海里卷起了彩色的漩涡。颜色非常难看。

“你把照片交给亚纪子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位葛西同学卖给她了。”

工藤同学传出惊愕的吸气声。“我哪有卖掉……你好过分。”

但是,事实便是如此。这件事甚至与命案有关。

畑山稔之所以不惜直接与葛西桂子联络也要救她,应该是因为她是亚纪子透过表妹工藤同学的“介绍”找来的女孩吧。这代表了什么意义,畑山非常清楚。

把葛西桂子拉到“公司”里来,等于直接把工藤同学拉进来,等于是让亚纪子抓住工藤同学的把柄。亚纪子本人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天晚上,她知道工藤同学一家人会去白河庭园,才会想带葛西同学去。

在亚纪子心中,工藤同学是比任何人都可恨的具体对象。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亚纪子都想把她踩在脚底下、想把她拖下水。突然之间,我像中了邪似的,想到一些可怕的可能性。

亚纪子之所以会如此痛恨工藤同学,会不会是因为工藤同学具有一些刺激亚纪子负面情感的因素?

总是被瞧不起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直受到贬抑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如果亚纪子拿介绍葛西同学这件事来威胁你,你打算怎么办?”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照片一样被拿去用了,工藤同学并没有逃离亚纪子的魔掌。

“不,在那之前,最基本的,葛西同学会有多困扰呢?她有可能会被卷入多可怕的事情,你都没想过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够“卖掉”葛西同学?只不过为了逃过眼前、逃过一时,就不惜把别人拉下水。

就这样说着说着,我无意中清楚地领悟了一点。和其他事情相比,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工藤同学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无论是我、岛崎还是伊达同学。她刻意隐瞒,装作毫不知情。

和我去看海的时候、在鲍伯叔叔的店里的时候、走在枯叶遍地的人行道上的时候,她都只字未提,刻意隐瞒,完全装作毫不知情。

被亚纪子纠缠的事,一开始也是瞒着我们。针对这件事,工藤同学向我们道歉了,内疚沮丧得令人忍不住想安慰她。

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事,因为那个谎是瞒不住的。

但是,关于“卖掉”葛西同学的这件事,则另当别论。工藤同学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完全密封起来,不露出任何缝隙,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是的,最可怕的就是,她甚至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也说不定。

认为那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跟我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工藤同学没有回答。反而这么问:

“绪方同学,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张照片是我拿给亚纪子姐姐的?”

我张口结舌,没有回答。

“太过分了……一定是岛崎同学对不对?只有他了。那张照片也是他给我的……”

怎么办……工藤同学哭出声来了。

“要是被警察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听着工藤同学的哭声,转过身背对她家的窗户。我看见便利商店的自动门上映出了我的脸。

就跟那天晚上目送葛西同学离去的岛崎一样——严峻、阴沉的脸。

“我好怕,我只是很害怕而已。”

工藤同学就只是这么说,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挂断电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你一定很害怕吧。别再放在心上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出这句话?为什么我不能对她笑呢?你一定很难过吧。亚纪子真是个坏蛋,一切都是她的错!我只要这么说,让一切结束就好了。

为什么我办不到呢?

我离开便利商店。在转弯时,回头看了工藤同学家一眼。窗户是关上的。蕾丝窗帘没有摇晃,也没有出现人影。

结束了,我想。

我和水族馆夫人约好了。

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最心爱的女孩去夫人店里,夫人会依她手指的尺寸,为她制作一只世上独一无二的黑珍珠戒指。

那是许久、许久之后才会实现的约定。

在回家漫长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件事。耳边听着寒风的呼啸,硬是教自己想着这件事。

枯叶打在我的小腿前方,又被强风吹走,赶到隆冬之中。我的眼睛只是看着枯叶的颜色。

回到公寓入口,看到岛崎靠在敞开的门上。

我停下脚步。岛崎把下巴埋在外套的领子里,微眯着眼睛看我。

“你在那里干嘛啊?”我问。

岛崎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大概已经在那里待很久了吧,脸色灰得像今天天上的云一样。

“因为是除夕啊,”他说,“给你来个年底告别。”

我们相距两公尺之遥,默默无言,像傻瓜似地站在那里。岛崎突然抬头看天,说:

“今晚好像会下雪哦。”

我的心情早已处在暴风雪之中,所以现实中的天气如何,我并不关心。但是,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我也抬头看天,冬天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封住,变得好低。天空就像我此刻的心,既不深邃,也不宽广。

风吹着眼睛,渗出了少许泪水。因为风的关系,才会流出眼泪。

“趁你还没冻僵,快进去吧。”我说。

我率先进了大厅,但岛崎却还是站在大门那里。我看着他,他稍微举起手,从厚外套的长袖子里露出手指头,轻轻挥了挥。“我只想跟你打个招呼。”

然后,他便转过身,迈开脚步,离我远去。他的身影在角落转弯消失之前,我出声叫住他。

“岛崎……”

我的话像白雾一般飘向岛崎,岛崎回头。

“明年见。”

岛崎回头看着我,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但是,他吐出不输给我的白色气息,说:

“明年见。”

就这样,这一年的我们互道告别,也和这一年做了告别。和旧的一年、已经过去的一年告别。

我和水族馆夫人约好了。这个冬天,每当胸口泛起一阵刺痛,我都会想起这件事。想着,总有一天,这个日子一定会来临。就这么想着想着,有一次突然心情变得很轻松,可以想像夫人听到我留言的样子了。

——小弟弟。

夫人一定会感到很怀念吧。

——你打电话来,真令人开心。

夫人大概会看着窗外,眺望充满蓝灰色寒气的街景。然后,会露出浅浅的微笑。

——不过,还早呢!春天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来。

是啊。春天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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