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并非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不但不意外,我甚至一直隐约有点害怕听到这段话。

可是,我还是乱了阵脚。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脚下空了,我无声无息地直直往一个无底的悬崖坠落,甚至感觉到衬衫袖子因为坠落时的气流而翻动。

但,当我回过神来,我的衬衫——为了今天的约会,我穿了一件全新的法兰绒格子衬衫——袖子闻风不动。我也没有站在悬崖边,一脸认真的工藤同学就坐在我旁边。也许是我多心,但是她凝视着我的样子好像很担心。

“我曾经跟岛崎同学交往过,不过只有短短的一阵子而已。”

她重复了一次,不过顺序跟刚才的颠倒。就算只差一秒钟,但是后面那句话留在心里的份量重得多。“不过只有短短的一阵子而已”,这句话安慰了我。

“我也想过可能发生过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极力以平常的口吻说道。

“是吗?”工藤同学眨巴着眼睛。“你发现了?”

“还不到发现的程度,只能算是有点感觉吧。”

工藤同学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转向坐在我们邻桌一对看似大学生的情侣。那对情侣握住彼此的手,隔着桌子讲话,两个人的脸近得简直要贴在一起。

“第一学期的时候,我的位子和岛崎同学离得很近。”

工藤同学维持同样的视线,以唱歌般的语气说。

“嗯,我记得。因为那时候我很羡慕岛崎。”

我们班上女生比男生多。第一学期按照五十音的顺序排位子时。“K行”的工藤同学旁边坐的是“S行”的岛崎。属于“A行”的我,坐在工藤同学前面三个位子的地方,所以为了看到她,我每次都得特地向后转才行。

“一开始,岛崎同学就经常找我讲话。其实也不是聊什么,只是说些今天很冶啦,老师好慢之类的……”

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指的就是有机会说这类没营养的话。

“不久之后,我们开始聊看了什么书、社团做了什么事等等的话题……”

工藤同学还是注视着那对情侣,没有看我。然后,就这样舔舔嘴唇,迟疑地说:

“和岛崎同学聊天,总是很愉快。”

我再度感觉脚边的悬崖吹起彻骨的寒风。我不由得紧紧握住咖啡杯。

“岛崎他啊,喜欢头脑好的女生。”

听到我这么说,工藤同学总算转过头来看我,可是这次换我垂下视线。

“他不是那种会经常谈论女生的人。像他,就从来不会说过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只有一次,他曾经告诉我:‘我喜欢头脑好的女生。不是聪明的女生,而是头脑好的女生’。”

工藤同学轻声笑了。因为她笑了,我总算有勇气看她的眼睛。

“我的功课没有岛崎同学好呀。”

“不是那方面的头脑好。我也不太会讲,不过我懂他的意思。有人头脑好功课却不好,就算聪明——也不代表有智慧。”

岛崎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很有道理。可是,从我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像文字游戏。这一点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很逊。

“反正,岛崎知道工藤同学是头脑很好的女孩子。所以,他和工藤同学聊天一定也很开心。”

反过来,我努力回想那时我在做些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对工藤同学有意思了,所以每天都在注意她。第一学期结束之后,我们一年级新生也熟悉了学校生活,对了,我那时心里盘算着,等暑假快到的时候,要找机会跟工藤同学说话。而且还想着,要是在那之前岛崎跟工藤同学太要好,那就麻烦了。

但是另一方面,我在心里也模模糊糊地、没有任何根据地,认为岛崎应该不会比我早交女朋友。因为我是足球社的,而他是将棋社的。别的不说,对女孩子来说这影响可大着。其实如果睁开眼睛看清现实,在体育课里,我的五十公尺短跑时间、三级跳的距离,从来都没有赢过岛崎,可是我认为,对女生而言,和“真相”相比,属于体育社团还是艺文社团这个“事实”才是更大的卖点。

最重要的是,那时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和岛崎会喜欢上同一个女生。

好了,现实又是如何呢?梅雨还没过,我就被卷进我们家的一桩大事件,有一阵子连上学都有困难,暑假也忙着解决这件事,对工藤同学的爱慕,直接被我放进寄物箱里存着,就这样迎接了第二学期…

然后,就到现在。

“你说,你和岛崎交往,是放连假的时候?”

“嗯。”工藤同学点点头,又轻声笑了。“岛崎同学是这么说的:‘订报纸送了免费的电影票,有两张,怎么办呢?’”

工藤同学说,那是一部适合阖家观赏的喜剧片,是黄金周的强片之一。听到片名,我就想起来了。不久之前,那部片推出录影带,我和岛崎去了录影带出租店。

我和岛崎有时会一起去录影带店,一起出钱租带子到他家或我家看。我们看的绝大多数是上档时没办法去看的新片。那时候,我从新片区选了那部片。结果岛崎说:

“那部片看起来很无聊,不要租啦。”

什么无聊,是你根本就已经看过了。

“所以,你们就一起去看电影了。”

“嗯。”工藤同学低下头,“看完以后,我们到车站前的麦当劳去吃午饭。”

岛崎那家伙,当时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跟我提到过!

“然后在麦当劳,我们约好下一次的约会。将棋社不是有友谊锦标赛吗?”

我们学校有一个惯例,每年都会以社团活动交流为目的,和同一地区的其他学校举办两次活动,体育类社团就举办友谊赛,艺文类社团就举办联合作品展或音乐会。一次是在春天的连假之后(意思就是可以利用连假来准备),一次是在第二学期的期末考之后,选一个星期六的放学后举行。双方学校轮流主办,偶数年是我们,奇数年是另一个学校。今年轮到我们学校主办。

多年来,将棋社都把这个传统当作绝佳的比赛交流机会。所有需要竞争的事情都一样,绝对不能当井底之蛙,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将棋社顾问老师的方针,便是认为同学们有必要透过认真的比赛,亲身体验这一点。故而,将棋社的友谊锦标赛,紧张程度和迫力都足以和真正的名人战媲美。

“岛崎同学问我要不要去看那场锦标赛。虽然我对将棋一窍不通……”

岛崎要出赛,所以你一定去看了吧。我在内心低语。

“他很厉害吧?”

春天的友谊锦标赛,岛崎把在座的学长们远远抛在身后,堂堂获得优胜。对方学校的顾问老师还因为欣赏岛崎的棋艺,甚至特别加了一场观摩赛,与岛崎对奕。说得更详细一点,这场平下棋局——就是一子不让的公平比赛——结果虽然险象环生,但还是岛崎赢了,而且那个学校的顾问老师还有业余五段的实力。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是的,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场比赛,因为同一时间,足球社也在进行友谊赛。不过工藤同学所属的网球社,友谊赛则排在隔周的星期六。我们学校校地很小,体育类社团不可能全部一起比赛,无论如何日子都会错开。

“那,如果那时我也去看了将棋社的锦标赛的话,就会遇到工藤同学了。”

然后,想想为什么工藤同学会去,自然就会察觉岛崎和她之间的亲密关系了吧。就算我再迟钝,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工藤同学喝了一口装在塑胶杯里的冰水。

“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了。约会就只有那两次而已。”

“真的吗?”

这句反射性的回答,却好像伤害了工藤同学。

“我才不会为了这种事说谎。”

“嗯。”我像个傻瓜似地点头,跟工藤同学一样喝了口冰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咖啡店要端冰水给客人喝了。当咖啡杯空了,不想再加点,却又无事可做的时候,冰水便派上用场。如果没有冰水这样东西,世上所有的咖啡店一定会充满许许多多“不说为妙的话”吧。

“你不问我原因吗?”

工藤同学突然惯重其事地问我,视线又转向隔壁的情侣。

“原因?”

“为什么友谊锦标赛是最后一次约会,后来就再也没有了,你不问吗?”

我没说话。我觉得这真是个残酷的问题。不过我想,是我让她提出这个残酷的问题的。

“我被甩了。”工藤同学冒出这句话,“我想我是被岛崎同学甩了。因为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约我去看电影,在教室里,也不像以前那样跟我聊天了。虽然岛崎同学装作跟以前一样,但他的态度渐渐不同了,我感觉得出来。”

有时,女生在说“我”时的眼神会有所不同。等我明白哪种眼神是男生所喜爱欣赏的,可能都是年纪一大把的欧吉桑了,也不需要去理解女孩子的眼神了吧。就像不断练习,好不容易学得一身达到预赛标准的功夫,结果年龄和体重却已超过参赛资格,接下来就只剩当教练这条路。正因如此,全世界的欧吉桑都喜欢说教。

“我很失望。”工藤同学说,“我想,是不是我哪里不对呢?”

“一定是因为工藤同学不懂将棋啦。”我说。

“我想,是不是我脑筋太差,让岛崎同学失望了呢?”

“一定是因为工藤同学不懂将棋啦。”我说。

“我想,是不是有更可爱的女孩子呢?”

“一定是因为工藤同学不懂将棋啦。”我说。

“是不是因为我脚太粗了呢?”

“一定是因为工藤同学不懂将棋啦。”我说。

“是不是我那时脸颊长了青春痘呢?”

“一定是因为工藤同学不懂将棋啦。”我说。

“是不是我……”

“一定是因为……”

我们同时停了下来,看着对方笑了出来。

“我已经不介意了。”她说。“也不认为那有什么了,暑假放着放着就忘了。而且现在想起来,岛崎同学毕竟对我太严格了。”

“严格?”

“嗯。各方面都是。因为他头脑太好了。”

我头脑却不怎么好啊……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工藤同学笑出声来。

“这时就像刚才绪方同学说的,所谓的头脑好有很多种吧?”

一下子,我心情就好了起来。悬崖峭壁消失了。

“要不要去卖纪念品的地方看看?你不是说想要鲸鱼的照片吗?”

我一提议,工藤同学就回答“嗯”,然后轻盈地站起来。我向她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我们牵手了。

我们离开座位时,后面那对情侣看着这边笑了笑。我还听到他们说明明还是小鬼之类的话。

嘿嘿,彼此彼此啦。年轻人。

那天,我很早就送工藤同学回家,在她家门口跟她分手,在飕飕冷风中飘脚踏车回家。一进家门,就看到爸一个人在看电视,正好在播新闻。没有畑山命案、“公司”案的后续报导。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吃过晚饭之后,我开始打电动,可是很快注意力便无法集中,后来就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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