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殿中,夕阳洒落一殿金光,姜太后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你回来了。”姜太后听见脚步声。

“是,母后。”汁琮换上王服,走进殿内,“儿子回来了,祖宗留下的遗愿,儿子办到了,如今也仅仅是走出第一步。”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去迎接你,但全城军民待你的欢呼,我哪怕在深宫里,也听见了。”

汁琮来到姜太后身前,朝母亲躬身行礼。

他看见姜太后膝上,搁着一把出鞘的剑,却不是天月。

“孩儿们还好么?”姜太后又问。

汁琮没有回答,只盯着母亲手中那把剑,衡量着以这个距离,姜太后是否骤然出剑,便能让他死在剑下。

“汁淼战死。”汁琮轻描淡写地说,“姜恒逃了,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国,正在寻访他的下落。”

“‘逃’了?”姜太后冷冷道。

“是。”汁琮答道,“姜恒被郢国策反,出卖了他的兄长,乃至汁淼落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

母子二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姜太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当年汁琮前来,告诉她,汁琅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计,”姜太后淡淡道,“最后却是耿渊的儿子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汁琮没有回答,姜太后道:“泷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本以为他能与他们好好相处,你去看过他么?”

汁琮答道:“人总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他现在无法接受,但慢慢总能看开的。”

姜太后淡淡道:“说得是,咱们迟早也要死,不看开又能怎么呢?过来,扶我起来。”

汁琮没有上前,注视着姜太后严厉的面容,她从他们还小时,便是这么一副面孔,待他严厉,待汁琅更严厉。只有在他们父亲面前,才是温柔的。

两个孩子里,母亲更爱他的兄长汁琅,汁琮向来很清楚。她生下汁琅后想要个女儿,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为三兄妹里中间那一个,也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就连汁绫都比他更讨母亲欢心。

“母后既然身体不大好,”汁琮说,“就歇着罢,不要勉强。”

“我还是能动的。”姜太后将剑放在一旁,淡淡地说,“琮儿,你在想什么?过来,你很久没有与娘说你的心事了。”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湿透。

此刻姜太后手中空空如也,汁琮无法再推托,只能缓步上前,眼睛始终盯着一旁的利剑。

“卫卓也死了?”姜太后淡淡道。

“是。”汁琮答道,来到台阶前。姜太后抬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后,正在提防,姜太后却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么死的?”姜太后没有朝儿子动手,问道。

汁琮说:“与郢军交战时……中流箭而亡。”

他相信姜太后不知道安阳一战的详情,至少现在,其中的诸多龌龊还未传到她耳中,全靠猜测。既然是猜测,这个时刻,她就不能下手杀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姜太后朝汁琮说。

汁琮搀扶着母亲,来到桃花殿外,看着院内绽放的花朵。

“是。”汁琮定了定神,答道,“三天后,儿子将为汁淼、卫卓二人亲自扶灵,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该南迁了罢,”姜太后又道,“汁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见泷儿已与他的门客,在筹备南迁之事了。”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后又轻轻道:“母后就不去了,你们去罢。”

“母后……”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静,犹如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时光。

“嫁给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说,“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这段时光,能在落雁度过,乃是我的心愿。去罢,王陛下,我的儿。只可惜了那俩孩儿。”

汁琮放开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继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与晚霞中站着,犹如雕塑。许久后,界圭从树后转出,握着已出鞘的天月剑。

“我下不了手。”姜太后沉声道。

界圭说:“他很聪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树后。”

姜太后叹了口气,界圭非但没有责备姜太后,反而道:“人之常情。”

“交给炆儿罢,”姜太后长叹一声,“若他仍愿意归来。你去看看汁泷。”

界圭点头,退后半步,继而转身走向东宫。

“想去哪儿?”界圭在太子泷面前,语气难得温柔了一次。

太子泷背着一个包袱,面朝外头的侍卫,站在界圭身前,犹如窥见了希望。

界圭走过,随手取走太子泷的包袱,扔在榻畔,说道:“他俩还活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太子泷听到这话时,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该早说。”太子泷道。

太子泷面朝界圭,总觉得摸不清他的心思,从小时候起,他就有点怕界圭,毕竟容貌全毁之人,对一个小孩儿来说,太吓人了。

“为什么?”太子泷道,“他们去了哪儿?安阳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道。

太子泷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但得到耿曙与姜恒仍然生还的消息,对他来说就够了。

“他们还会回来么?”太子泷又问。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第三次。

太子泷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实挺奇怪,”界圭说,“你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是这么听话?”

太子泷望向界圭,这话许多人说过,或者他们不明着说,心里却都在想。设若界圭从前这么说,太子泷一定会觉得他在挑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嘴上则淡淡一句岔开。

但现如今,不一样了。

姜恒改变了他许多,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家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蒙着一层阴影。父亲与祖母,父亲与姑母,祖母与姜恒,耿曙与父亲……

界圭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朝太子泷道:“你这一生里,有没有某一刻,想过反抗你爹?”

太子泷没有回答,只安静坐着。

“啊,”界圭说,“想起来了,你确实反抗过。那天杀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实你时时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办法。”

“界圭,你究竟想说什么?”太子泷的语气忽然带了少许威严。

“你们三兄弟,”界圭说,“一个像把剑,一个像本书,一个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样的。”

界圭转身,离开寝殿时,稍稍回头,又道:“有时我觉得,你与姜恒之间,隔了面镜子。”

太子泷注视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该做的事罢,”界圭为他关上门前,又行一礼,客气道,“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

三天后,雍国王子汁淼、卫卓同日出殡,场面浩大。太子泷沉默不语,亲自为汁淼扶灵,汁琮则护送卫卓棺木,巡过雍都落雁。汁淼生前衣冠送入宗庙内安葬,卫卓则葬入大雍忠烈祠。

迁都之举提上议程,汁琮亲自选址,雍国版图重制,北至远山,南至嵩县,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过黄河,触及安阳、洛阳,更有狭长腹地,犹如一把剑,剑刃尖端则是嵩县。

雍国出关,天下惊惶,梁国灭国,此刻汁琮却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节当日,将在洛阳举行“五国联会”,一切照旧。

盛夏时节,姜恒跟随耿曙,转过山峦,隐隐听见了浪涛之声。

“上来。”耿曙牵着两匹马,姜恒早已按捺不住,惊呼,越过耿曙,冲过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来。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啊!”

他这一生,终于头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无际,海鸥鸣叫声阵阵,夏日的烈阳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浅海处渔船划过,沙滩上沙粒细软洁白,犹如盐粉般。

姜恒难以置信,回头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并始终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姜恒跑向海滩,险些被袍襟绊倒,当即除了外袍,脱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捡起贝壳,让耿曙看。

耿曙把马儿拴在海边,说:“待会儿找个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犹记那年,朝耿曙说“我想去看海”时,七岁的姜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姜家的高墙。事实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从生到死,俱不曾有机会离开家乡?

但他这么说了,耿曙便始终记得,十二年,他从未忘却。

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碧浪与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着云雾笼罩的仙山?罗宣、松华与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尽头开始了新生活罢?

耿曙曾巡视雍国国土,在最东面也曾见过狭长、破碎的海岸,那里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独而荒凉。在见到越地尽头、鱼米之乡的盛夏之都时,亦觉得很美。

而身穿洁白单衣、在沙滩上涉水的姜恒,仿佛已与这碧空万顷、海天一色融为了一体。

耿曙笑了起来,那是他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笑。

他在距离姜恒不远处坐下,将黑剑横在膝头,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哪怕这里并无太多人。

姜恒看到海的那一刻,已近乎忘了所有的烦心事,不一会儿便半身湿透,他不时回头看看耿曙,确认耿曙在沙滩上,耿曙便一手挡在眉眼前,朝姜恒笑。

与我看过的,北方的海不一样。耿曙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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