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邹闻讯赶来,站在廊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姜恒与耿曙侧头,与宋邹遥遥对视,耿曙示意没事,点了点头,拉起姜恒的手,依旧回入房内。

半晌,耿曙坐在榻边上,喝过药好多了,呆呆地看着地上。

姜恒一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摇了摇,耿曙便蓦然转头。

“咱们睡觉吧。”姜恒说,“我累了,我好累啊,哥。”

耿曙点了点头,说:“好。”

耿曙侧过身来,为姜恒拿了外袍挂上,两人只穿里衣,耿曙的心绪仿佛尚未平静,呼吸仍一阵阵地窒着,有点气促。

姜恒说:“这张榻比咱们在洛阳时候的大了不少。”

“嗯。”耿曙说,嘴角还带着血迹,解开武袍,胸膛上露出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恒挪到里头,耿曙躺上榻去,姜恒搬过他的胳膊,枕在脖下,又回到了在王都的时光。

“哥,”姜恒为耿曙擦去嘴角的血,说,“睡会儿,睡醒就好了。”

耿曙答道:“我不敢睡。”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耿曙轻轻地说:“我怕闭上眼,你就不见了。就像一场梦般。”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侧过身,与他面对面,目光不愿离开他的脸庞,哪怕只是短短顷刻。

“你长大了,恒儿。”耿曙说,“我梦见你许多次,在我的梦里,你一直是小孩儿。”

“所以我是真的,”姜恒答道,“你看?我长大了。”

两人悲喜交加,都笑了起来,耿曙的笑容里,依旧带着痛楚。

姜恒摸了摸耿曙的手臂,握了下他有力的手腕,说:“你也长高了,还变壮了。”

耿曙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材了,他的手脚匀称,腰健有力,常年练习骑射,有着瘦削的胸肌轮廓,手臂、腿上,有着隐隐的爆发力。

方才他五指握住姜恒手腕的刹那,差点将他的手腕扼断。

他的五官轮廓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眉眼比小时更深邃,在崤关下再见到他时,姜恒险些没认出来。

“你长得也与从前不一样了。”耿曙以左手指背轻轻抵在姜恒的侧脸上,小心地触碰了下,仿佛生怕弄碎了树叶一般。

姜恒小声问:“是不是没认出我?”

“不,”耿曙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说着,他的手指又放在了姜恒的嘴角上。

姜恒低头,看到耿曙坠在胸膛前,垂落的玉玦,再抬眼,与耿曙对视,他的面容显得既陌生,又熟悉。之所以熟悉,正因他依旧是他,他还是耿曙。而那隐隐的陌生感,则是五年后,他的模样,仿佛又投出另一个人的容貌。

“爹以前长你这样么?”姜恒怔怔道。

“我不知道。”耿曙说,“但姜太后说,我长得像爹。”

姜恒“嗯”了声,躺在耿曙的怀里,随手将他的玉玦翻过来,再摆正,翻来翻去,就像小时候玩这枚玉一般。

“太子泷竟然也有一块。”姜恒方才听耿曙所言,大致明白了,这块玉玦所代表的,是责任,也是宿命。

“把它扔了罢,”耿曙说,“我不想留它了。”

“留着罢。”姜恒疲惫地说,“你说得对,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哥。”

姜恒抱住了他,在耿曙的怀中入睡。耿曙慢慢地闭上双眼,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姜恒的头,把手搭在他的头上。

雍都,落雁城,王宫。

汁琮从噩梦中惊醒,蓦然坐起,疯狂喘气。

“耿渊——!”汁琮声嘶力竭地狂喊道,姜恒那一剑,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这么多年来,他常常梦见耿渊给他的那一剑,他终于来替汁琅、替大雍的王报仇了!

那声咆哮响彻深宫,刹那惊动了侍卫、太医,与他的亲生儿太子泷。

太子泷快步冲来,只见汁琮额上满是虚汗,脸色苍白,太医们围在一起,为雍王看诊。

太医又朝太子泷说:“恭喜太子殿下,王陛下已无恙,毒素清了,须得慢慢调理些时日,不可再征战。”

太子泷松了口气,坐在榻畔。

汁琮大病初愈,十分虚弱,裹着毯子,仿佛一夜间老了近十岁。

“前线如何?”汁琮沉声道,“说罢,想来已全完了。”

太子泷苦涩一笑,说道:“刺客逃了,王兄与界圭分头去追,没追上,玉璧关丢了,王兄起初落在太子灵手中,但根据探子所报,有人把他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汁琮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又是一念之差,无数个错综复杂的念头,促成他抽出匕首,并将姜恒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你王兄就这样走了?”汁琮已猜到了整件事的经过。

太子泷道:“父王!他拼着自己的性命,将咱们送出了玉璧关!”

“他是王子,”汁琮沉声道,“本该如此。”

太子主掌朝政,王子统领军队,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向来是雍国的传统。汁琮只有一个儿子,他不想再有人来分走这独生子的爱,甚至权力。于是耿曙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王兄”,承担守护者的义务。

但这一切,都被姜恒的突然到来所打破,他怎么可能活下来?汁琮算无遗策,那天骤见姜恒,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杀掉。

否则亲弟弟来了,耿曙对汁泷的忠心便会大打折扣,汁琮比谁都清楚,在义子心里,姜恒始终排在第一位。

他要确保耿曙对汁泷的绝对忠诚,就必须让姜恒消失在世上。

如今他倒是舍不得杀姜恒了,耿渊的两个儿子,各有各的本领,各有各的执着,若非为了他的亲生儿子,他本可不必下这个手……毕竟只要姜恒还活着,汁家便无法真正地拴住耿曙。

失败了,就务必得想办法补救,眼下一切还不晚。

奈何造化弄人,汁琮的计划偏离了自己的轨迹,反而遭受了来自故人之子的一剑。

他把姜恒的举动,理解为来自耿渊鬼魂的一个警告。

汁琮沉默良久,又道:“你姑母呢?”

太子泷说:“她在玉璧关北边扎营,大军都在她手里,预备夺回关隘。”

汁琮:“只靠她不行,传管魏,用你的海东青送信,予你王兄。”

太子泷焦虑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

汁琮望向太子泷,沉默片刻,吐出二字:“嵩县。”

姜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好些天后,总算恢复了正常,而与耿曙重逢,就像梦一般,起初仍让他难以置信,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哥。”姜恒说。

姜恒一下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得终日坐着。

“嗯。”耿曙也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人生目标,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坐在姜恒对面,盯着他看。姜恒抗议过几次,缘因被他盯得不自在,耿曙才作了退让,稍稍挪到一侧,斜对着他。

耿曙一定要拉着姜恒的手,或者与他身体接触着,又要解开腰带,把两人的腰带系在一起。

“你去练武罢,”姜恒说,“成天这么坐着,不无趣吗?”

“不无趣。”耿曙正色道。

姜恒拿起手中书卷,作势要打他,说:“快去!别老杵在这儿。”

“碍着你了?”耿曙忍不住道。

“你到院里去,”姜恒说,“练一套黑剑剑法我看看。师父教了我不少武艺,都是囫囵吞枣,许多招数我想不清楚。”

“你那三脚猫功夫,”耿曙说,“练什么武?”

“三脚猫功夫,”姜恒将书一收,不悦道,“倒是差点送你干爹上西天去了,可见轻敌大意要不得。”

耿曙发挥了他一贯以来逆来顺受的性子,自觉不再与姜恒争论,重逢之后,连五年前那点兄长权威亦荡然无存了。姜恒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别赶他离开太远,耿曙便一应全盘接受。

耿曙看姜恒的眼神,常常令姜恒觉得,他想把他吃进肚子里去,或者像捏泥人一般,把两人胡乱捏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就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姜恒要看剑法,耿曙自然去乖乖演练。

姜恒不过是派他点差事做,免得他终日傻坐着,想东想西的,想多了又难受。见耿曙在庭院中开始练剑,他便无聊地开始翻起书来。

但渐渐地,耿曙的剑技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身材笔挺,比罗宣更高,已快有当初项州的个头了,五年来他苦练剑法,又身居高位,自然而然有着一股肃杀之气。出剑时漫天梅花飘飞,收剑时剑指凝神,长身而立,当真玉树临风。

姜恒开始明白,母亲为何会对父亲念念不忘了。想到许多年前,昭夫人一眼看见耿渊的那天,定铭记一生。

较之童年时,如今的姜恒,已不再是那个被高墙阻挡的少年,除却于海阁内与世隔绝的那些年之外,他已见过许多事,也见过了许多人。而耿曙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光彩夺目,与众不同。

“恒儿。”耿曙收剑,正色道。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扬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还看不看?”耿曙说,“我还会别的。”

姜恒忽然也想活动筋骨,起身道:“切磋几招吗?”

耿曙眼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说:“让你一只手,不,我只用两根手指。”

姜恒道:“别太小看人了!”

耿曙换了把木剑,以食中二指捏着木剑的剑柄,随意站在园中,面朝姜恒。姜恒本以为自己在罗宣门下所学,再怎么也有还手之力,然而直到耿曙出手,姜恒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耿曙说了与罗宣一模一样的话。

“花里胡哨。”

姜恒无论如何出剑,耿曙都只要用一剑,便能轻易抵住姜恒的咽喉,脚下甚至没有挪开一步。

姜恒汗水淋漓,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只得把剑扔到一旁,悻悻认输。

“你现在承认父……汁琮是轻敌大意,才中了你一招了?再遇见对付不了的人,”耿曙说,“千万不能擅自动手。”

姜恒说:“总要迎敌的,否则呢?”

“喊我。”耿曙如是说。

姜恒一想也是,有耿曙在身边,以后已用不着他去与人动手了。

耿曙收剑,跟在姜恒身后,观察他的脸色,生怕他输了脸上挂不住,安慰道:“但你从小不习武,练到这程度,已算得上不错。譬如说界圭,须得我全力以赴,才有一战之力。”

姜恒输给耿曙,却没有半分不甘,毕竟在他心里,耿曙向来是天下第二的能耐,早在很小的时候,这个观念就已根深蒂固。

这时他所想的,反而是有关天下刺客的说法。

“五大刺客都是谁?”姜恒心中一动,问道。

耿曙与姜恒回到厅内,复又坐下,耿曙说:“项州、界圭、你师父罗宣、爹,以及‘神秘客’。”

姜恒说:“很久以前,我还以为神秘客就是我师父。”

耿曙摇摇头,答道:“罗宣离开过海阁,十三年前,他与项州配合,屠杀了将近三千郢军,从那以后,再无人敢进沧山一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恒好奇地看着耿曙,说:“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武英公主。”耿曙端坐时,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姿势,雍军风纪在这几年里,犹如一把利刃修裁了他,令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肃与认真的气质,行如风,坐如钟,较之所识郑人那懒散的风格,耿曙就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耿曙想了想,又开口道:“她空了常喜欢朝我们讲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爹,以及天下的江湖刺客、风土人情、江湖逸闻,她教给了我许多。”

姜恒说:“看得出来,你的话倒是多了。”

“只是对你。”耿曙答道,“我现在有满肚子的话,恨不得都翻出来与你说,只是嘴拙。”

“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姜恒哭笑不得,“你急什么?”

一时兄弟二人又沉默无话,姜恒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忘了告诉你。”

耿曙扬眉,期待地看着姜恒,姜恒却低声说:“娘已经死了。”

耿曙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早在昭夫人离开那天就已预料到,她是个坚韧不屈的女人,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亦果断制止了儿子的哭哭啼啼,她将死亡转化成了一场离别,让姜恒习惯她的离开,最终将她安放在了记忆里。

而她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了。

终她的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主宰着自己的路,哪怕死亡到来之时,亦无所畏惧。

“项州的骨灰葬在了沧山。”姜恒说,“要有机会能找到娘的遗物,也带回去罢,把他们放在一起。”

“好。”耿曙说,“以后去办,咱们一起。”

宋邹又来了,两兄弟抵达嵩县的三天后,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情绪总算平静下来。而宋邹付出了十足的耐心,时间很长,有什么必须着急现在办的呢?

宋邹抱着一叠文书,带领两名主簿,在厅外朝姜恒与耿曙稍一致礼。

“入冬前的工事已结束,”宋邹说,“现来回报将军。”

耿曙倚在榻上,穿着里衣,赤着脚,怀里抱着姜恒,总忍不住要与他亲昵,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不许他离开半步,像小时候一般,揉揉脸,捏捏鼻子,在他背上摸个不停,还给他理头发,像抱着只小动物逗弄。姜恒则象征性地抵抗几下,便随耿曙折腾,这抚摸与亲昵让他十分受用,就像只晒太阳的猫。

耿曙正要让宋邹放下书卷就走,姜恒却从耿曙胸膛前爬起来,整理单衣,穿上外袍,脸上发红,怪难为情的,笑道:“宋大人请,正想找您聊聊。将士们反正闲着无事,让他们替百姓,去开开荒吧。”

“那当真是最好不过了。”宋邹笑道。

姜恒面对文官时,那习惯的语气与行事,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当初他是晋廷最小的官员,对一众政务,如何按部就班,自当熟得不能再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朝廷上,从这一点来说,太子灵确实错过了极佳的机会。

宋邹笑道:“姜大人在嵩县可住得惯?”

耿曙尚未通告本地官员姜恒的来历,听到“姜大人”三个字时,姜恒蓦然想起久违了的一幕。

“宋大人?”姜恒想起来了。

五年前,宋邹前往洛阳述职,还在廷外朝姜恒问过路!

宋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太史大人,好久不见了。”

两人当即会心一笑,姜恒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宋邹说:“有些人哪怕经历再长的时间,眼神也不会变。”

姜恒朝耿曙说:“哥,你记得他么?”

耿曙摇摇头,说:“不记得。”

耿曙从来眼里就没几个人,昔时在赵竭麾下,眼里也只有姜恒,所想之事也十分简单,一名地方官,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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