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叫不开,易飒手掌拍累了,握了拳头捶。

里头终于传来咆哮似的声音:“神经病!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再然后,门自内猛然拉开,汹汹气势,像是里头要窜出头猛兽。

易飒抬眼:“怎么着,我还不能来找你了?”

眼前的年轻男人,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乱,脑顶的那个小发揪歪得像压扁的汤圆。

看清来人,丁玉蝶满脸暴躁的线条顷刻间改向重组,换成了贱兮兮的笑:“老婆,是你啊。”

这是丁家最年轻的水鬼,算是跟她同届的,丁玉蝶。

***

其实开始叫丁玉碟。

玉碟,代表皇族族谱,足见其爹之脚踩黄土,心在云端。

可惜这儿子,养着养着就有点不对味儿,往花蝴蝶的路数走了,也不是娘,但就是带满身阴柔气。

上学时代起,就有人背后指戳他是同性恋。

他也怀疑自己是,同龄的小伙伴们开始对女人感兴趣的时候,他非但心如止水,还有点嫌恶。

授水鬼衔的时候,易飒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自恋又孤僻,几乎讨所有人的嫌。

于是她刻意去亲近他,一直以来的经验表明: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收获其友谊,反而是那种中央空调般笑对八方的,你摸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习惯成自然。

丁玉蝶很快把她引为知己,一来自己确实没朋友,二来她是水鬼,做他知己也够档次。

有一次他在q-q上,跟她倾诉少年烦恼。

那时候,国民意识普遍还不开放,少年丁玉蝶思想也还不成熟,问她:“伊萨,如果我真是同性恋,你能不能跟我形婚啊?”

易飒问:“形婚……要做什么?”

丁玉蝶思考了一下:“就是婚礼的时候,你穿几套漂亮衣服,陪我走一圈,放心,份子钱都给你,有人要灌你酒,我挡。然后你就可以带着钱走了,想包养谁包养谁。”

易飒说:“可以。”

丁玉蝶感动极了。

当然,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观念的改变,他发现形婚这种事完全没必要,人可以坚持自我啊,可以快乐单身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还不是同性恋。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他向易飒宣称自己是“无性恋”,还给她看数据:研究里说,无性恋也应该被列为性取向的一种,目前大概占人口的1%。

这样的与众不同大概会让某些人恐慌,但丁玉蝶欢欣雀跃,觉得自己太特别了。

他把名字里的“玉碟”改成了“玉蝶”。

装扮上也同步,喜欢留风靡一时的男生道士头:鬓角剃得只剩泛青发茬,脑后扎一个小揪揪,还喜欢插一只穿花蝶——那是从前开金汤时留下来的,古代匠人精品,蝴蝶是金箔打造,薄如蝉翼,花是点翠绕红宝石,加起来也不到一枚硬币重,插在小揪揪边,颤颤欲飞。

网名是“穿花蝶”:寓意自己从男人女人的花丛中翩然穿过,从不流连。

头像是一串水灵灵葡萄上栖息一只蝴蝶,签名档写: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

还挺押韵的,虽然颇不要脸。

易飒觉得,他也不是无性恋,而是自恋:太爱自己了,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和丁玉蝶做朋友很安全。

他本来就自视甚高,瞧不起三姓中大部分人,姜太月还说他“妖里妖气”,丁长盛还对他指手划脚,易云巧还没事头上裹两发卷,审美感人……

结论是:也就易飒可以聊两句了。

***

易飒搡开他进房:“刚那么闹,姜婆婆都过去了,你也不说去看看。”

丁玉蝶说:“没兴趣。”

与其在没兴趣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不如睡觉。

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易飒:“你节哀顺变啊。”

“你说小姜哥哥?”

“你的无缘姐夫,深情男人一枚,这么多年都没搞对象,对你姐挺够意思的。”

这倒是,据说当年三江源变故之后,受易萧横死的刺激,姜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接近一年不见任何人,动辄摔东西砸碗,还试图自杀。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矫情的言情剧,但以姜骏的条件,想找更好的也不难,居然这么多年都独过来了,是挺难得的。

真不知道姜孝广怎么会同意的。

丁玉蝶说她:“早觉得你‘小姜哥哥’叫得虚情假意,你看看你,没哭吧?眼睛都没肿。”

易飒斜了他一眼:“我这十来年,跟他只见了几次面,真哭得惊天动地的,那才叫虚情假意……借套衣服。”

行李箱是摊开的,她蹲下了就去翻捡。

丁玉蝶过来抢:“哎哎,我一米八,你个一六五的三寸丁武大郎,为什么要借我的衣服,我这都是潮牌……”

他忽然顿住,攥一条裤腿,面色渐渐妙不可言,易飒攥另一条裤腿,针锋相对,一分力都不让,再僵持下去,这裤子势必破裆。

丁玉蝶先松手:“飒飒,你屋里是不是藏了野男人?”

易飒哼了一声,知道不给个答复,这人势必穷根究底——丁玉蝶此人,对不感兴趣的事,轰破天也懒得瞜一眼,但万一来了兴致,那是蜜蜂赖上了花,不吮上一口蜜绝不回巢。

她向他飞了记柔媚眼波,寓意不可说。

然后把裤子拽过来搭到肩上,又捡了件白t,看到有卫生内裤,也拿上了。

丁玉蝶在一边不住地卧槽:“卧槽我这t-shirt七百,你手怎么这么毒,卧槽还给拿内裤……”

易飒抱了一堆,走到门边时,回头提醒他:“别跟人说啊,影响我名誉。”

那是当然,丁玉蝶眼睁睁看她开门,心痒痒地问她:“帅吗?可别拉低我们一家人的颜值啊。”

易飒又朝他飞了记柔媚眼波:“美男子呢。”

***

回到房间,开门进来,一瞥眼看到宗杭还站在洗手间里,易飒奇怪:“洗这么久?”

她抱着衣服过来,才发现他是把受伤的那只手放在水里泡。

宗杭解释:“这只手,睡了一夜肿了,很疼,洗漱的时候碰到水,反而觉得很舒服,我就这样……一直泡着了。”

易飒嗯了一声,把衣服塞给他:“喏,换好了出来,我还得洗呢。”

顺手帮他带上了门。

忙了一个早上了,现在才得片刻清闲,易飒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吹风,看甲板上船工走来走去,心里忽然一动:

——丁长盛说,事情要瞒着这些船工,要跟他们说,姜骏没丢,找着了,虚惊一场。

——但宗杭其实是“丢”了,为什么也不见船工嚷嚷呢?谁拿借口盖过去的?丁碛?

正想着,外头有人敲门。

宗杭刚换好衣服,正开门出来,听到门响,又赶紧缩了进去。

易飒示意他别动,自己走到门边,先从猫眼看了看,然后一脸没好气,把门开了条缝,问丁玉蝶:“干什么?”

丁玉蝶把脸凑到缝上:“飒飒,我来看看美男子。”

易飒笑,然后陡然变色:“做梦!”

她大力从里头关门,丁玉蝶早防她这一招,眼疾手快,手掌推上门面,两人一里一外,僵持不下……

丁玉蝶拧眉鼓腮,艰难发声:“你还真信了?我有那么无聊吗?我是刚遇到搭桥老头子,过来给你传个话……”

是吗?易飒手上略松,丁玉蝶吁了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宗杭猛冲上来,后背往门上猛一抵。

砰一声,门关上了。

门外响起丁玉蝶的痛呼:“哎呦我去……”

转头看,宗杭怕是认为自己立了功,还在使劲。

易飒噗地笑了出来,示意宗杭退后:“没事,放他进来。”

***

丁玉蝶揉着额头,没好气进来,瞪了易飒一眼,看宗杭时,眼睛忽然发亮:“就是这位俊俏的小哥哥吗?”

易飒说:“要点脸,人家比你小好几岁……传什么话?”

丁玉蝶刚想开口,又止住。

易飒知道他顾忌什么:“他算同行,会坐水,也跟鳄鱼玩过,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地秧子。”

丁玉蝶松了口气:“今晚趁着大家都在,在出事的地方,给姜骏做个水祭,表表心意,然后就可以散伙了……咦,你怎么称呼?”

宗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跟自己说话。

本名不能用了,“龙宋”也露过馅。

他迟疑了一下:“阿……阿帕。”

丁玉蝶惊讶:“东南亚人?你怎么会长这么白?对了,你听说了吗,七试八考的事?”

宗杭错愕了半天,才发现后半句又是跟易飒说的。

这人说话真是跳脱,随心而转,连个主语都不带,想到哪是哪。

易飒摇头:“怎么了?”

丁玉蝶啧啧:“你也真是,非跑国外待着,远离消息中心,下次我得及时跟你普及内部八卦——这趟七试八考,又是全军覆没,别说水鬼了,八腿的料子都没有,大概只能出几个抖子……我是丁家的水鬼,丁玉蝶。”

这是……向他做自我介绍?

宗杭反应还是慢了两拍:“哦……你好,全军覆没,真是太……太可惜了。”

丁玉蝶一扬眉:“可惜什么?”

宗杭结巴:“不……不能多出点水鬼。”

丁玉蝶说:“这就是你不懂了,南海砸瓷的事听过没?”

易飒是听过的,不想再听他摆忽,进了洗手间冲凉。

丁玉蝶侃侃而谈:“南海,有个探宝队,打捞沉船,十来天都没收获,这天,终于捞上来一箱瓷器,哇,好值钱啊,大家很开心。”

“第二天,更厉害了,又发现一条沉船,满船全是瓷器,你开不开心?”

这还用问吗?宗杭点头:“开心。”

“为什么?”

“可以多分几个了。”

丁玉蝶说:“你还是单纯。”

“人家探宝队长手一挥,说,砸!”

“知道为什么吗,物以稀为贵,砸了这一船,可以保证这一箱价值连城,不砸,这么多货流出去,瞬间大白菜了,还会值钱吗?”

宗杭听懂了:“那也不用砸吧,怪费事的……”

丁玉蝶打断他:“你是想说,就扔那,不捞了,是吧?”

他再次给宗杭下定论:“你不够狠。”

“你不捞,万一哪天有别人来捞呢,捞出来了,你手中的货算个球,还能有价吗?”

他指自己:“人嘛,都有私心,都有点贱,我没当上水鬼时,削尖了脑袋想当,拿了这个头衔,就再也不乐意看到更多的水鬼出现了……懂了吧?好好揣摩一下,就当我给你上一课了,大家一家人,不收你钱。”

宗杭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他成了“一家人”了,不过这个丁玉蝶,看起来很好说话,也挺好为人师的。

他蓦地冒出个念头,偷眼瞥了眼洗手间的门。

里头水声哗哗,易飒应该在洗澡。

他压低声音:“我能不能问你件事啊。”

丁玉蝶也压低声音:“小哥哥你说。”

“易家,几个水鬼啊?”

还以为他要打听什么要命的,这不是常识嘛。

丁玉蝶向他比划手势:“三姓,八水鬼。我们丁家,阳盛,三个都是男的;易家,阴盛,两个女的;姜家最和谐,有男有女,不过姜骏出了意外,现在,三姓,七水鬼了。”

真只有两个?宗杭差不多死心了:“易家,就没出过更多的了?”

“有啊,死了,死了还提她干什么?就比如……”

丁玉蝶朝洗手间的方向努了努嘴:“易飒的姐姐,当初也是水鬼啊,就是死得太早了。不过我们都不提,悲惨往事,提它干嘛?易飒也从来不提,她不喜欢人家提。”

宗杭猝不及防:“易飒还有个姐姐?”

“是啊,”丁玉蝶表现欲又上来了,“所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易飒,易萧,单看这名字觉得有点平淡,其实很讲究的,想想看,一阵风吹过,树木摇曳,你茕茕孑立,思念自己的情人,是不是很有意境……”

丁玉蝶忽然觉得,好像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有意境。

这句诗出自屈原《九歌》里的《山鬼》篇,讲山鬼在密林里苦苦守候恋人,但恋人却始终没出现。

易九戈给女儿起这名,还想不想女儿婚姻幸福了?尤其是……

山鬼,水鬼,一字之差。

姐妹两个,还开了三姓先河,都是水鬼。

他叮嘱宗杭:“你就当不知道,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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