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蒙松打电话给他在丹麦的同行。

“你这是在干什么?”莫根森说,“上班时间打电话来。你以为我坐在调查局里睡觉吗?”

“你在说什么呀?”蒙松说。

“啊,我明白了,事情太过紧急,你就是不能等到晚上。好吧,说来听听,反正我也只是坐在这里绕指头玩。”

“奥勒·霍夫·延森,”蒙松说,“他是某家公司的主管,该公司是维克托·帕尔姆格伦的国际企业的一部分——你知道,他就是上星期在这里被枪杀的那个家伙。我想知道那是哪一种公司,办公室在哪里。越快越好。”

“好了,知道啦。”莫根森回答,“我会给你回电。”

半小时过去。

“不难查。”莫根森说,“你在听吗?”

“当然。说吧。”蒙松说着,一边拿过铅笔。

“奥勒·霍夫·延森现年四十八岁,已婚,有两个女儿。他妻子叫比尔特,现年四十三岁。他们住在海勒拉普市的理查里斯大道。公司是一家叫‘空中运输’的空运公司,主要的办公室在哥本哈根的考陀维特街,另外在卡特洛机场也有办事处。该公司拥有五架DC-6型的飞机。其他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有了,谢谢。目前这写就够了。顺便问问,你怎么样?”

“糟透了,而且太热了,这热浪把人都逼疯了,城里到处都是疯癫怪诞的案子,作案的多是瑞典人。再见了。”

就在蒙松挂断的那一刻,他想起忘了问空运公司的电话号码。

他请总机查,花了颇长一段时间。等到终于打通时,对方告知他霍夫·延森要到隔天才联络得上,而且,他可以在十一点以后去见他。

这样也好,蒙松想,我今天没有办法再招架另一个主管了。

他把周一下午剩余的时间,花在处理一些例行公事上,这些无论如何也是需要处理掉的。

星期二早上,他到旅馆外面接马丁·贝克。依他的计划,他们要搭汽艇去哥本哈根,但是马丁·贝克说他想搭真正的船,而且他们何不结合工作与娱乐,在渡海的时候吃午饭。他已经查过了,马尔默赫斯号将在二十分钟内出发。

船上乘客不多。餐饮室里只有两张桌子有客人。他们试了鲱鱼小菜,也吃了牛肉香肠,然后到吧台去喝咖啡。

海湾平滑如镜,但是周围的景观并不是那么清楚。文岛的轮廓在一片迷蒙中闪闪烁烁,除此之外,岛上的建筑难以辨识。

马丁·贝克兴趣盎然地观察频繁来往的船只,当他发现一艘船身优雅、烟囱后挺的蒸汽船时,心中感到一阵畅快。

喝咖啡的时候,马丁·贝克略述一番科尔贝里和贡瓦尔·拉尔森从布罗贝里和海伦娜·哈松那里发现的情报。情况已经够坏的了,但是那些新发现对谋杀案的调查仍缺乏实际的用处。

下船后,他们搭火车到中央车站,然后徒步穿过拉德赫斯广场,经过重重窄街,才抵达考陀维特街。

空中运输公司在一栋老建筑的顶楼,由于没有电梯,他们必须爬上一层层陡峭狭窄的楼梯。

楼房虽然陈旧,公司的室内布置倒是十分现代。他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走道,两旁的许多扇门都铺着有衬垫的绿色假皮。

门与门之间的墙壁,挂满了旧式飞机的大型复制照片,在每张图片底下,都有一张皮制的小扶手椅,和一座有支架的铜制烟灰缸。走道通往一间大房间,里面有两扇高大的窗户,面向外面的广场。

接待小姐坐在背对窗户的一张白铁皮桌子后面,既不年轻也不很漂亮。然而,她的声音很悦耳,蒙松认出来,那就是前一天接他电话的声音。她还有一头华丽透红的金发。

她正在接电话,很有礼貌地用手势示意他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蒙松坐进其中一把扶手椅,并拿出牙签来——他又从渡轮餐饮室的佐料架上,给自己补了一些货。马丁·贝克仍然站着,观看房间一角的一座老砖炉。

接待小姐在电话上用的是西班牙语,那是马丁·贝克和蒙松都不在行的语言,很快,他们都听累了。

终于,有着透红金发的女士讲完电话,面带微笑地站起来。

“我猜,两位先生是瑞典警方吧。”她说,“等一下,让我通知霍夫·延森先生。”

她在两扇铺着相同假皮的双扇门里消失了踪影,只是这里的假皮是咖啡色的,上面还有闪闪发亮的装饰性铜纽。双扇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而虽然伸长了耳朵,马丁·贝克仍然听不见里面的声响。不到一分钟,门又打开,霍夫·延森伸出了手向他们走来。

他体魄健美,皮肤晒成古铜色。他带着开朗的笑容,露出整齐胡须下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他的穿着经过精心设计,很时髦:一件橄榄绿的生丝薄衬衫,一件暗色爱尔兰斜纹软呢外套,再配上栗棕色的长裤和灰褐色的平底靴。贴着衬衫领的浓厚卷发是银灰色的,正好和他红棕色的皮肤相互相映衬。他有宽阔的胸膛、大大的脸庞和威武的五官。他剪得服服帖帖的短发和胡髭都是白金色的。相较于魁梧的上身,他的臀部似乎窄小得不自然。

和马丁·贝克及蒙松握手以后,他握着门把手请他们入内。

在关门以前,他对秘书说:

“我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搅。”

霍夫·延森等到两位警官都落座后,才在桌子后面坐下来。

他靠向椅背,拿起近旁烟灰缸里一根袅袅生烟的雪茄。

“呃,我猜两位先生是为了可怜的维克托来的。你们还没找到那个罪人吗?”

“不,还没有。”马丁·贝克说。

“除了在马尔默那个可怕的晚上被询问过的事情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但是你有时间看到开枪的人,不是吗?”蒙松说,“你坐在面对他的位置。”

“当然。”霍夫·延森说着,喷了一口烟。

他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但是在开枪以前,我根本没有注意那个人,事后,我又花了一分钟才领悟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见维克托倒在桌子上,但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是受了枪伤,虽然我确实听到了枪响。然后,我看见那个拿着左轮手枪的男子——我想那是一把左轮,他冲向窗户,然后就消失了踪影。我吓了一跳,没时间注意他长什么样子。因此,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我帮不上太多忙。”

他举起两臂,做出一种抱歉的手势,又落回有衬垫的座椅扶手上。

“但是你确实看到他了,”马丁·贝克说,“你一定有某种印象。”

“如果要我描述的话,我会说,他看起来像个中年人,可能有点儿邋遢,我想。我没有看到他的脸。等到我抬起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他身手一定很矫健,才能那么快就跳出那扇窗户。”

他俯身,在烟灰缸里捻熄雪茄。

“你妻子呢?”蒙松问,“她有没有特别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霍夫·延森回答,“内人是一个非常敏感、很容易激动的女人。这对她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她花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再说,她坐在维克托旁边,因此是背对着凶手的。你们不会坚持要询问她吧?”

“不会,可能没有必要。”马丁·贝克说。

“你们真是太好了。”霍夫·延森说着,露出微笑。“呃,如果是这样……”

他握着两边扶手,好像要站起来。

蒙松赶紧说:“我们还有几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霍夫·延森先生。”

“是——什么问题?”

“你担任这家公司的主管多久了?”

“从十一年前公司成立到现在。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飞机驾驶员,然后我到美国学广告学,在维克托聘用我来哥本哈根当空中运输的主管之前,我是一家航空公司的公关主任。”

“目前呢?虽然他过世了,你还是照常营业吗?”

霍夫·延森敞开双臂,露出他一口美丽的假牙。

“戏还是必须演下去啊。”他说。

房间里一片肃静。马丁·贝克斜眼看了蒙松一眼,后者在座椅里陷得更低,一脸嫌恶地瞪着靠在砖炉旁边那满满一袋高尔夫球杆。

“现在谁会成为企业的领导人?”马丁·贝克说。

“啊,问得好。”霍夫·延森说,“小林德可能还太年轻。而布罗贝里呢,呃,我想跟我一样,光是手上的事情就已经够忙的了。”

“你和帕尔姆格伦先生处得怎么样?”

“非常好,我觉得。他对我和我经营公司的方式,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空中运输到底是在做什么?”马丁·贝克一问完,马上就知道回答会是什么。

“空运货物,就如公司名称所指的一样。”霍夫·延森说。

他把一盒雪茄举到蒙松和马丁·贝克眼前,两个人都摇摇头,他自己则拿了一根,点上。马丁·贝克点了一根佛罗里达牌香烟,吸了一口,然后说:

“是的,我了解,但是哪一种货物?你有五架飞机,对不对?”

霍夫·延森点点头,看着雪茄的烟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们运输的货物,主要是本公司的产品,大多是鱼罐头。其中一架飞机还装有冷冻设备。有时我们也做出租运输。哥本哈根有一些公司机构,也找我们做各种各样的运输。”

“你们都飞哪些国家?”马丁·贝克问。

“多半是欧洲国家,如果不包括东欧的话。有时也飞非洲。”

“非洲?”

“那多半是出租业务,是季节性的。”霍夫·延森说着,故意看看手表。

蒙松坐直起来,掏出嘴里的牙签,指着霍夫·延森问:“你和汉普斯·布罗贝里有多熟?”

丹麦人耸耸肩。

“不是很熟。我们有时会在董事会上碰面,就像上星期三。有时会通通电话。如此而已。”

“你知道他目前在哪儿吗?”蒙松问。

“在斯德哥尔摩吧,我猜,他的家在那里,办公室也是。”

霍夫·延森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帕尔姆格伦和布罗贝里的关系怎么样?”马丁·贝克问。

“很好吧,据我所知。他们之间或许不像维克托和我这么亲密。我们常常在一起打高尔夫球,而且在生意以外的时间也会见面。依我看,维克托和汉普斯·布罗贝里的关系,比较像老板和下属。”

他的口气里透露了对汉普斯·布罗贝里的轻蔑。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布罗贝里先生的秘书?”蒙松问。

“那个金发女郎吗?没有,那是第一次。一个很甜的姑娘。”

“你有多少雇员?”马丁·贝克问。

霍夫·延森思考片刻。

“目前有二十二个。”他说,“有时会有变动,那要看……”

他暂停一下,耸耸肩。“呃,看季节,还有生意本身的性质而定。”他含糊地说。

“目前你的飞机在哪些地方?”马丁·贝克问。

“两架在卡斯特洛,一架在罗马,还有一架在圣多美修理引擎,第五架在葡萄牙。”

马丁·贝克突然站起来,说道:

“谢谢你。如果你想起其他事情,能不能麻烦你通知我们?最近你都会待在哥本哈根吧?”

“是的,我会。”霍夫·延森说。

他把雪茄放下来,但是坐在座椅里面不动。

走到门边时,蒙松转过身来说:

“你也不知道有谁会想要维克托·帕尔姆格伦的命吧?”

霍夫·延森拿起雪茄,定定地看着蒙松说:

“不,我不知道。显然就是开枪杀他的那个人吧。再见了,两位先生。”

他们沿着考柏马街走到阿马格广场。蒙松望着列德街的方向,有一个他认识的女人住在那儿。她是从斯科讷省来的雕塑家,喜欢住在哥本哈根。一年前因某件调查案他和她相遇,她叫纳嘉,他非常喜欢她。他们偶尔见见,通常是在她的住处,他们一起睡觉,相处甚欢。两个人都不愿意有誓约束缚,也都很谨慎,不怎么干涉彼此的生活。过去一年来,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完美无瑕。蒙松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和妻子的周末聚会已无法让他快乐,他宁可和娜佳在一起。

斯特罗港人潮汹涌,似乎多半都是游客。向来不喜欢人群的马丁·贝克拉着蒙松穿过北欧游乐场入口外的人群,走上里勒康根路。在斯坎布生餐厅,他们各自喝了一瓶常温杜博酒,餐厅里也很拥挤,然而比起街上的群众,至少那里的人和他们气味相投。

蒙松说服马丁·贝克搭汽艇回去。汽艇的名字叫斯瓦兰

。在海上,马丁·贝克觉得很不舒服。

四十分钟以后,他们离开丹麦国土,走进蒙松的办公室。

桌子上有一张技术组留下的讯息:“弹道检验完成。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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