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在三楼,而且海伦娜·哈松的姓名还真的写在门牌上。

科尔贝里举起右拳准备打门,但奥萨·托雷尔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代之以按门铃。

没有反应,半分钟后,她又按了一次。

这次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用狐疑的蓝眼睛看着他们。

她穿着一双长绒毛的拖鞋和一件白色浴袍,看起来好像刚刚淋了浴或洗过头,因为她用一条浴巾像印度头包一样把头缠了起来。

“警察。”科尔贝里说着,亮出他的警证。

奥萨·托雷尔做了相同的动作,但是未发一言。

“你是海伦娜·哈松,对吗?”

“是的,没错。”

“我们是为了上星期在马尔默发生的那档事来的,我们想跟你谈一下。”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点经过告诉那边的警察了,在事发的同一晚。”

“显然那天的面谈不是非常彻底。”科尔贝里说,“当时你会比较激动,在那种情况下给的证词都比较潦草。所以通常我们都让证人有几天的时间把事情反刍一下,然后再询问一次。我们可以进来一会儿吗?”

女郎踟躅着,显然她打算说不。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科尔贝里说,“这纯粹只是例行公事。”

“哦,”海伦娜·哈松说,“我没多少时间,但……”

她停下口,他们让她安静地想想没说完的话。

“能不能请你们在外头等一下,让我穿件衣服?”

科尔贝里点点头。

“我刚刚洗完头,”她补上一句,“一两分钟就好。”

不等进一步的讨论,她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

科尔贝里把指头压在嘴唇上,做出“不要出声”的动作。

奥萨·托雷尔立即蹲下去,无声无息、小心翼翼地打开投信孔的盖子。

房子里有声音传来。

首先是电话按键的声音。

海伦娜·哈松想打电话给某人,而且电话接通了,然后她低声要求某人接听。最后是一片寂静,可是奥萨·托雷尔的听力出奇好,她觉得她听到对方接通以后电话铃又响了很久。最后,里面的女人说:

“哦,他不在呀?谢谢你。”

听筒挂断了。

“她想打电话给某人,可是没找着人。”奥萨·托雷尔耳语道,“是通过某个总机,我想。”

科尔贝里用口形示意一个名字:

“布罗贝里?”

“她不是说布罗贝里,否则我会听出来。”

科尔贝里再度做出警告的表情,并指指投信孔。

奥萨·托雷尔把她的右耳贴在孔上。那是她听力比较灵敏的一边。

里面传来各种声响,她皱起黑色的浓眉。

几分钟以后,她站直起来,耳语道:“显然她在很仓促地处理一些事情。我想是在收拾行李箱,因为我听到锁箱子的声音。然后她把一个东西拖过地板,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现在她在穿衣服。”

科尔贝里理解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海伦娜·哈松再次打开门。她穿着一件套装,头发令人惊奇得整齐完好。但科尔贝里和奥萨·托雷尔两人立即注意到,她只是把一顶假发套在湿头发上而已。

在此之前,他们两人早已故做无事状地站到离门最远的楼梯角落。奥萨·托雷尔拿着一根烟,态度从容地抽着。

“请进来吧。”海伦娜·哈松说。

她的声调愉快,而且出人意料地优雅。

他们走进去,四下张望。

房子的格局包括一个走道,一间房间和一个厨房。里面相当宽敞雅致,但是布置极为中性。多数家具都很崭新,显示出住在里面的人并不缺钱。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床又大又宽。科尔贝里看着那张厚床罩,可以清楚地看出上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凹痕,仿佛那里才放过一个类似行李箱的东西。

房间里还有一张沙发和一把舒适的扶手椅,海伦娜·哈松向椅子微做做了个手势,说:

“请坐。”

他们坐下来,哈松仍然站着。

“你们要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谢谢你。”科尔贝里说。

奥萨·托雷尔摇摇头。

海伦娜·哈松坐下来,从桌上一个白钻杯里取出一根香烟点燃,然后缓缓地说:“好吧,我可以帮你们什么忙?”

“你已经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科尔贝里说。

“是的,为了马尔默那个可怕的夜晚。可是除了——除了觉得很可怕以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了。”

“当时你坐在餐桌的哪个位置?”

“在一边的角落上。我隔壁是一个丹麦商人,他姓延森,我想。”

“是的。霍夫一延森先生。”科尔贝里说。

“嗯,对了,那就是他的姓。”

“帕尔姆格伦先生呢?”

“他坐在另一边,和我斜对面。我的正对面是那个丹麦人的妻子。”

“那表示,你坐的位置正好面对枪杀帕尔姆格伦先生的凶手?”

“是,完全正确。可是一切发生得这么快,我几乎没有时间领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撇开事后不说,我怀疑现场有谁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是你看到了凶手?”

“是的,只是我当时没料到他是来杀人的。”

“他长什么样子?”

“这我都已经说过了,你们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是的,麻烦你。”

“对他的外表,我只有一个大略的印象。就如我说的,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而且,我当时并没有很专心注意周围的人。大半时间我都在想自己的事。”她缓缓地说着,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就像你说的,你为什么没有很专心?”

“帕尔姆格伦先生正在发表演说。他说的事和我没有关系,而且我本来就常常心不在焉。大多数他提的事我都听不懂。我一边抽烟,一边在想别的事情。”

“我们接着谈凶手。你认识他吗?”

“不,完全不认识。对我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再让你看到,你会认得出他来吗?”

“也许。但我不是很有把握。”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是一个三十五岁——也许四十岁的人。有一张瘦脸,暗色的头发,头发稀薄。”

“有多高?”

“大概中等身高,我猜。”

“他的穿着如何?”

“挺整齐的。我想他的外套是褐色的。总之,他穿着一件浅色的衬衫,还打了领带。”

“关于他,你还有其他看法吗?”

“不多,他看起来很普通。”

“就社会阶层来说,你会把他摆在什么位置?”

“社会阶层?”

“呃,譬如说,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有好职业、很富裕的人吗?”

“不,我不觉得。他比较像是一个职员或某种工人。我的感觉是,他挺穷的。”她耸耸肩,补充道,“可是你们不要把我的话太当真。事实上,我只瞥到他一眼。从那以后,我一直试着整理我的印象,可是都很不确定。有一部分,我想,有可能纯粹是——也许算不上是幻想,但……”

她在寻找正确的字眼。

“是事后的重建。”科尔贝里建议道。

“正是如此,事后的重建。你瞥到某人或某物一眼,然后事后当你再去回想细节时,通常都会记错。”

“你有没有看到他使用的武器?”

“扫到一眼,可以这么说。是某种手枪,挺长的。”

“你懂枪吗?”

她摇摇头。

“不,一点儿也不懂。”

科尔贝里尝试一条新路径。

“你以前见过帕尔姆格伦先生吗?”

“没有。”

“宴会上的其他人呢?你和他们认识吗?”

“只认识布罗贝里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

“但是你认识布罗贝里有一段时间了?”

“他雇用过我几次。”

“你是以什么身份去马尔默的?”

她惊愕地看着他。

“当然是以秘书的身份,布罗贝里先生平常有自己的秘书,但是她从来不陪同出差。”她不避讳而充满自信地说,显然一切都已经过排练。

“在这趟旅行当中,你有没有做过什么速记或备忘录?”

“当然有。当天稍早有一个会议,我记录了当时讨论的事务。”

“当时讨论了什么?”

“好几件公事。老实说,我听不太懂,我只是把它们写下来。”

“你的速记本还在吗?”

“不在。星期四回来以后,我就把它们都誊出来交给了布罗贝里先生,然后就把速记本扔了。”

“这样啊。”科尔贝里说,“你做这样的工作,报酬有多少?”

“两百克朗佣金,外加旅行费和一切支出,当然了。”

“嗯。这种工作难做吗?”

她再次耸耸肩。

“不算特别难。”

科尔贝里和奥萨·托雷尔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到现在还没有开过一次口。

“我的问题就到此为止。”科尔贝里说。

海伦娜·哈松垂下眼睑。

“还有一件事。马尔默的警察在事发后询问你时,你给了他一个在本市西脊路的地址。”

“是吗?”

“那是错的,对不对?”

“我真的连想都没有多想,甚至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当时我头昏昏的。事实上,我以前在西脊路住过,我一定是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再错了。”

“嗯,”科尔贝里说,“是啊,这种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

他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帮忙。我问完了,再见。”

他慢慢地向门走去,出了房子。

海伦娜·哈松带着疑问看着奥萨·托雷尔,后者还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还有什么事情吗?”海伦娜·哈松不确定地问。

奥萨·托雷尔注视她良久。她们俩面对面坐着。两个女人年纪相当,但除此之外,别无相似之处。

奥萨·托雷尔任由沉默加深,制造气氛,然后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缓缓地开口:

“如果你是个秘书,那我就是士巴女王。。”

“你这是什么话?”海伦娜·哈松口气不快地说。

“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同事,隶属凶杀组。”

海伦娜·哈松大惑不解地看着她。

“然而我不是。”奥萨·托雷尔说,“我隶属于本区的风化组。”

“哦——”女郎说。

她的肩膀整个萎顿下来。

“我们有你的完整记录。”奥萨·托雷尔用严厉、单调的语气说,“整整十年,你已经被逮捕过十五次,那可不算少。”

“好吧,但是你不能凭这个就抓我入狱,老贱货。”海伦娜·哈松挑衅地说。

“真不小心哪,家里竟然也没摆个打字机,或甚至放个速记本。除非你把它收在那边那个箱子里了。”

“如果没有搜索令,别想在我这里东张西望,婊子。我可是知道我的权利。”

“没有搜索令之前,我可没打算碰你这里任何东西。”奥萨·托雷尔说。

“那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你可不能凭这个就把我抓去。”

奥萨·托雷尔没说什么。

“再说,妈的,我有权利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和谁去就和谁去。”

“而且爱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是的,完全正确。但是你没有权利用这种方式赚钱。总之,那个‘佣金’到底有多少?”

“你以为我他妈的这么蠢,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你没有必要回答,我知道行情。你拿到一千克朗的免税佣金,而且所有的支出另计。”

“你他妈的知道得不少嘛。”海伦娜·哈松粗鲁地说。

“这种事情我们还算清楚。”

“不要以为你有办法送我入狱,你这该死的,操你丫——”

“我或许有办法呢。别替我担心,我总会找到办法的。”

海伦娜·哈松突然跳起来,十指蜷曲成兽爪的模样,整个人跃过桌子。

奥萨·托雷尔像猫一样敏捷地站起来,一拳就把对方挡回去,让她摔回椅子里。

这时花瓶里的康乃馨掉到地板上,两个人

都没有去捡。

“别挠人。”奥萨·托雷尔说,“你冷静点儿。”

女郎瞪着她,水汪汪的蓝色眼眸里,还似乎真的有泪,假发已经歪向了一边。

“原来你也会打人哪,操你妈的大贱人!”她恨恨地说。

她神色绝望地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给自己鼓起一股新的抗争力量,歇斯底里地说:

“滚,他妈的!离我远远儿的!等你有真凭实据再来。”

奥萨·托雷尔翻了翻手提袋,拿出一枝笔和一个笔记本。

“事实上,我有兴趣的是别的事。”她说,“你一向不是做业余的,现在当然也不是。是谁在主掌大局呀?”

“你他妈的这么蠢,以为我真的会告诉你?”

奥萨·托雷尔走到放在梳妆台上的电话那儿,那是一部浅灰色的交谈型电话。她弯下腰,抄下电话公司为便利顾客而贴在上面的号码。然后她拾起听筒,拨了那个号码,听到了电话占线的信号。

“你把这张有正确号码的纸条留在上面,不是很聪明啊。”

她说,“不管这部电话登记的是谁的名字,光是凭着这部电话,我就可以让你坐牢。”

女郎在椅子里陷得更低,一脸怨怒但又认命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时钟,抱怨道:

“你不能现在就滚吗?你已经表演过你们条子有多聪明了。”

“还不行。”奥萨·托雷尔平静地说,“再等一等。”

此时海伦娜·哈松似乎满怀困惑,显然她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她所受到的指示已经无法应付这个状况,而且不符合她先前所遵从的指令。更糟糕的是,这个女警对她的过去了若指掌,早以卸下她所有的伪装。

总之,她非常紧张,不断地看时钟。

她了解另一个女人在等待某事,但她想不出来会是什么。

“你要这样一直站在那里瞪着我吗?”她生气地说。

“不,不会太久的。”

奥萨·托雷尔说,一边注视着椅子里女人。她对她没有一点儿感觉,甚至不觉得讨厌,但绝对谈不上同情。

电话铃响起来。

海伦娜·哈松没有起来接电话的意思,奥萨·托雷尔也站在原地不动。

铃响六遍。

然后一切恢复原状。

奥萨·托雷尔站在梳妆台旁,两只臂膀轻松地下垂,两脚微微张开。

海伦娜·哈松蜷在扶手椅里,无神的眼睛瞪着前方。

其间有一次她喃喃地说:“唉,你可以放我一马,不是吗?”然后马上接着又说,“一个妞儿怎么会去当条子……”

奥萨·托雷完全可以回问她一句,但是忍了下来。

十分钟以后,僵局被沉重的敲门声打破了。

奥萨·托雷尔去应门,科尔贝里手上拿着一张纸进来。他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显然匆促地去办了件什么事。

他在地板中央停下脚步,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气氛,再看一眼翻倒的花瓶,他说;“两位女士打架了吗?”

海伦娜·哈松抬头看他,目光里既无希望,也无惊讶;她所有职业性的伪装都已经杳无踪影。

“现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说。

科尔贝里出示手里的纸张,说道:

“这是这个房子的搜索令,印章签名齐全,是我亲自申请的,检察官已经批准了。”

“去死吧你们。”海伦娜·哈松咬牙切齿地说。

“才不,谢谢。”科尔贝里笑嘻嘻地说,“我们要四处稍微瞧一瞧。”

奥萨·托雷尔向衣橱的门点点头。

“我想是在那里头。”她说。

她从梳妆台上拿起海伦娜·哈松的皮包,打开。

椅子里的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科尔贝里打开衣橱门,拉出一只皮箱。

“不是很大,但是重得不得了。”他喃喃说道。

他把皮箱放在床上,打开系箱子的带子。

“有没有发现有趣的东西?”他问奥萨·托雷尔。

“一张去苏黎世的来回机票和一份旅馆订单。她登记了明天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从阿兰达机场起飞的班机,以及后天七点四十分从苏黎世飞回来的班机。旅馆房间只订一晚。”

科尔贝里把上面一层衣物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到一旁,开始翻查放在皮箱底层的一沓纸张。

“股票。”他说,“一大堆股票。”

“不是我的。”海伦娜·哈松用平板的调子说。

“我想也不是。”科尔贝里说。

他走过去打开一只黑色公文包,里面放的正是他妻子所说的东西:

一件睡袍、几条三角裤、化妆品、一把牙刷和几瓶药片。

简直滑稽。

他看看时钟,已经五点三十分了,他希望贡瓦尔·拉尔森信守承诺,正在执行任务。

“就是这样了。”他说,“你现在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海伦娜·哈松说。

“那我就顺便告诉你好了,你有意图从事非法转移金钱的嫌疑。”科尔贝里说,“你一定会被拘留,但那不关我的事。”

科尔贝里望了一下周围,耸耸肩说:

“奥萨,请你提醒她带上这种时候她们应该带的东西。”

奥萨·托雷尔点点头。

“猪。”哈松小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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