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双日子,橘子皮和李山东每人推着一板车货物向广安门走去,快到城门口了,王仁山坐在一辆洋车上迎面过来。

李山东停下板车:“王经理,您这是……”

橘子皮也点头哈腰地:“王经理好!”

王仁山下了车:“我刚才去会一个客户,怎么,你们是去送货吗?”

李山东点头:“是啊,在城外交货。”

王仁山对橘子皮说道:“我和山东说几句话,你先去吧,一会儿你们到城外会合。”

橘子皮端起车把:“好嘞,你们聊着,我先走一步,山东,我在城外那家小饭铺的门口等你。”

橘子皮走远了,李山东轻声问道:“经理,您什么事儿?”

王仁山微微一笑:“没事儿,你坐这儿歇会儿,抽支烟,待个二十分钟再走。”

“可是……橘子皮还在城外等我呢。”

“那就让他等着。”王仁山说罢上车走了。

李山东一屁股坐在路边人家的台阶上,掏出了烟点燃,自言自语:“听经理的,歇二十分钟再走。”

城门口,日军正在严格地盘查过往行人,橘子皮推着板车一直走过来,主动揭开板车上的苫布,等着日军检查。日军查完了前面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乡的东西,橘子皮把板车向前推了几步,献媚地说道:“太君,您瞧瞧。”

西村小队长从后面走过来,他拿出一块墨仔细地看了看,显得很疑惑:“什么的东西?”

橘子皮点头哈腰地:“墨,太君,写字儿用的墨。”

西村小队长仔细地打量着橘子皮,说了一串日本话,橘子皮不知道西村说的是什么,抓耳挠腮地正着急,翻译张光灿脸上冒着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先对西村点了个头儿,又冲橘子皮皱皱眉头:“怎么又是你啊?”

橘子皮热情地拉住张光灿:“先生,您告诉太君,这就是上回,我带你们去的那作坊做出来的东西。”

张光灿拿起一块墨,撇了撇嘴:“做得不怎么样。”张光灿跟西村小队长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日本话,西村点点头,一挥手,让橘子皮过去了。

李山东扔掉烟头,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差不多了,推起板车向城门走去。要出城的人多了起来,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李山东推着板车站到了队尾。

城门外,橘子皮推着板车向前赶路,赵三龙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向城门的方向张望,见橘子皮过来了,快步迎上去:“山东呢?”

“在城门那儿遇见王经理了,王经理和他说点儿事,过一会儿就追上来。”

“把车给我,你回去瞧瞧。”

“就交给你啦?”

“我把买主儿带来了,就在前边儿的饭铺里吃饭呢,交给他们就算齐活了。”

橘子皮把板车交给赵三龙:“嘿,这趟活儿,真他妈的利索啊。”

李山东遇上了麻烦,日军对板车上的毛笔如临大敌,西村小队长手里拿着支中锋狼毫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他指着毛笔上的一行小字问张光灿:“这上面写着什么?”

张光灿回答:“这上面写的是‘荣宝斋监制’。”

西村思索了片刻,从军装的口袋里拿出张纸迅速扫了一眼,手指着一处:“荣宝斋?”

张光灿点点头:“正是。”

西村随即做了个手势,说了一串儿日本话,张光灿听完,对李山东厉声喝道:“把车推边上去。”

李山东愣住了:“这是干吗呀?”

“荣宝斋的吧?太君说了,得仔细检查检查。”

李山东只好把板车推到边上,将一包一包捆好的纸、毛笔都打开,摊了一地。

城外鄢家小饭铺的门口,张小璐的同学吴雪谦和几个青年正在焦急地等候,赵三龙推着板车过来,吴雪谦迎上去:“三龙,辛苦了!”

赵三龙放下板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们东家给你的。”

吴雪谦迅速把信看完:“太谢谢你们了!”

赵三龙指着车上的墨悄声说道:“用温水化开就能用。”他回头看了看,“按说,那辆也该过来了。”

吴雪谦吩咐一个青年:“换到咱们的车上,马上回去。”

“是。”青年把板车往饭铺的院子里推去。

吴雪谦看看怀表:“进去吃口东西吧。”

赵三龙摇摇头:“不了,我去迎迎那辆车。”

李山东那辆车自然是被日本人扣下,没放出城去。回到荣宝斋,李山东沮丧地坐在后院北屋的台阶上,看着板车上被捅得乱七八糟的文房用品唉声叹气。宋怀仁背着手站着,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呀,那天我跟井上先生打招呼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儿的,荣宝斋的东西一律放行,怎么到了还是没出去呢?”

张幼林端着茶碗从北屋出来:“怀仁哪,日本人的话能实指着吗?他们嘴里说得好听,什么中日亲善,亲善来,亲善去,暗地里对你防着一手儿,井上村光太不够朋友了。”

“也许是误会?”

宋怀仁还在苦思冥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橘子皮兴冲冲地从侧门进来了,他先对张幼林哈哈腰:“东家,您在这儿。”接着,径直走到宋怀仁的面前:“宋会长……”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改口:“噢,宋副经理,这趟活儿我可是干完了。”橘子皮得意地瞥了一眼李山东:“我还等着钱买混合面儿呢。”

宋怀仁皱着眉头:“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日本人连个屁也没放。”橘子皮扬扬自得。

李山东站起身:“橘子皮,我就纳闷了,怎么日本人看你就这么顺眼?你小子是怎么给日本人侍候舒坦了?也给咱介绍介绍。”

橘子皮的脸一沉:“李山东,你这是话里带刺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日本人看我顺眼怎么了?你小子有气找日本人撒去……”

李山东上前一把揪住橘子皮的衣领:“你再说一句?我不把你揍出屎来……”

橘子皮不甘示弱:“怎么着?想打架是不是?你动我一下试试?你橘爷又不是被吓大的。”

宋怀仁厉声喝道:“都干什么?都干什么?当着东家的面儿就打架,还想干不想干了?”

张幼林对橘子皮挥挥手:“到前头找王经理开钱去吧。”

“是,东家。”橘子皮又对张幼林哈哈腰,他从宋怀仁身后绕过去,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山东,拉开门进了前厅。

张幼林回到北屋,不一会儿,王仁山也进来了,他随手关上了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愁云密布。

这车药墨运到城外的抗日根据地总算是解了那里军民的燃眉之急,出于对荣宝斋安全的考虑,吴雪谦设法开辟了另外的运送渠道。张幼林个人出资开办的这个制墨作坊一直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坚持到抗战胜利,这是张幼林及岳明春、王仁山和荣宝斋的伙计们这些普通的北平市民,在民族危亡的重要时刻冒着生命危险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理应载入史册。

荣宝斋刚开门,街上还没什么人,一辆人力车在门口停下,一个老乡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高悬着的匾,站在门口喊起来:“三娃子,赵三娃……”

李山东迎出来:“大清早儿的,你喊什么,找谁呀?”

老乡赔着笑脸:“兄弟,我找三娃子。”

李山东上下打量着他:“三娃子?没有。”

“怎么没有呢?四叔说就是在荣宝斋啊。”老乡犯起了嘀咕。

“叫什么?”

“噢,姓赵,大号儿叫赵三龙。”

“嗨,你早说呀,他出去了,没在铺子。”

“那您给三娃子带个话儿行不?他媳妇病了,又拉又吐,想叫他回去一趟。”

李山东点头:“行啊,你放心吧,我一定把话儿带到。”

赵三龙回到铺子,他一听说媳妇病了,立刻忧心忡忡,站在柜台后面一阵阵地发呆。王仁山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三龙,我都听说了,现在西边儿不大干净,闹‘虎列拉’的人不少,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

赵三龙犹豫着:“经理,四叔让人带话儿来,准是绣花儿病得不轻,她哥那年打鬼子落下残疾,腿瘸了才退伍回家,是他在照顾绣花儿,我不放心啊,还是想回去一趟。”

“西边的病不好说,我是怕你也……唉!”王仁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账柜前拿出些钱塞给赵三龙,“那就快去快回吧。”

赵三龙还没来得及跟经理说声谢谢,宋怀仁就在铺子外面大声吆喝上了:“都谁在呢?赶紧出来卸车!”

一辆拉着面粉的大车在荣宝斋的门口停下,宋怀仁神气活现地从车上跳下来。

王仁山诧异地来到门口:“怀仁,这是……”

宋怀仁拍拍面口袋:“一个日本朋友帮着弄的,经理,我宋某人混好了,大伙儿也跟着沾光。”他伸着脖子向铺子里张望了一下:“三龙,一会儿给东家送两袋去。”

赵三龙、李山东出来扛面粉,钱席才站在慧远阁的门口艳羡不已:“瞧人家宋怀仁,可着北平城的人都在吃混合面儿,他愣能搞到一车白面。”

旁边古渊阁的魏掌柜凑过来:“哼,还不定怎么来的呢,吃黑心食?让他们得噎嗝!”停顿了片刻,魏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说钱大伙计,你们陈掌柜的到底怎么着了?”

提到陈福庆,钱席才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在日本宪兵队灌了辣椒水儿,陈掌柜的也奔六十的人了,身子骨哪儿经得住这个呀?他儿子把家里的金条全拿出来了,可日本人不买账,人家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嗨,我就纳了闷了,日本人怎么就知道陈掌柜的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钱席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还不明摆着吗?”魏掌柜朝宋怀仁努努嘴,钱席才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在宋怀仁看来,他对陈福庆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黄公望的这幅《四明山居图》是陈福庆在崇外岳王庙的晓市上花二十个铜子“捡漏儿”捡来的,这个底儿他可没跟日本人透,还在井上村光那儿说了不少好话,争取到了好价钱,可陈福庆就是不买账,死说活说都不拿出来,那就没辙了,只好以“通共”的罪名拿进宪兵队,这是和日本人较劲的必然结果。

陈福庆的儿子比他爹明白,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就把画交出来了,还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宋会长磕头,看在宋会长当年在慧远阁待过的分儿上,无论如何把他爹救出来,下辈子就是给宋会长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四明山居图》终于到手了,宋怀仁未敢耽搁,当天下午就送到了井上村光的办公处。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四明山居图》,他戴上雪白的手套,把《四明山居图》缓缓展开,口中喃喃自语:“黄公望的大作,太美妙了!”他欣赏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画放下:“宋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黄公望是元四家之首,此君于仕途绝望之时归隐山林做了隐士,浪迹江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就在这种任意率真之中成就了千古画名……”井上村光闭上眼睛,沉醉其中,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元代,和黄公望君一起豪饮、舞剑,携手优游林下……这样的生活也是井上村光梦寐以求的,他盼望将来战争结束了,自己也能过上这种自由安逸的隐士生活。

宋怀仁看着井上村光沉迷的样子,怎么也猜不透这个日本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只好毕恭毕敬地站着,干等着井上村光把眼睛睁开。

电话铃声响起,井上村光接过电话,终于回到现实,他从抽屉里拿出陈福庆的儿子交来的四根金条:“这些,全部给你,继续为皇军效劳,下一步的目标,是张家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宋怀仁把金条揣进怀里,激动地给井上村光鞠了一躬:“谢谢井上先生,《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跑不了,张幼林早晚会交出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霍乱,俗称“虎列拉”,由于日军1855细菌部队在北平地区进行散布霍乱菌的实验,导致霍乱迅速蔓延,日军部队长西村英二下令封锁疫区,将染病者和疑似患者全部烧死,或扔进放有石灰的大坑里活埋,北平地区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赵三龙带了些吃食匆匆往家赶,路上不时看到挂着红十字旗、拉着霍乱患者的大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更加地心急如焚。

回到家中,只见绣花儿双眼紧闭,蜷缩在破木板搭的床上一声不吭,赵三龙放下肩上的包袱,坐在床边,他抚摸着绣花儿的额头轻声问道:“花儿,你好点了吗?”

绣花儿还没答话,铁子瘸着腿端着碗野菜汤进来了,他一见赵龙,神色大变:“三娃子,你怎么来了?绣花儿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别再染上!”

“哥,四叔托人给我带了信儿。”赵三龙从铁子手里接过碗,伸手去扶绣花儿,“花儿,起来,咱把汤喝了。”

“嗨,这个四叔,我怎么拦也拦不住!”铁子很是气恼。

绣花儿挣扎着还没全坐起来就吐了,赵三龙赶紧闪开碗,可她吐出的脏东西还是溅到了碗里,弄了赵三龙一身。铁子过来扶住绣花儿,用衣袖擦了擦绣花儿的嘴,叹了口气,慢慢地放绣花儿躺下。

赵三龙看着被绣花儿吐脏的碗,迟疑了一下,把汤泼在了地上,铁子不由分说,拉起赵三龙就出了屋子。

两人站在院子里,铁子催促着:“绣花儿有我照顾就行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赵三龙满脸忧虑:“铁子哥,绣花儿就这么挺着可不成,我回城里弄点儿药,马上送过来。”

“听我的话,快回吧,绣花儿命硬,兴许能扛过去,你就别来了,这‘虎列拉’太厉害,要是传给你可就了不得了!”

赵三龙摇摇头:“铁子哥,我是绣花儿的男人,她病了我理应留下照顾她,就算是染上病也是我的命,再说了,你是她哥,你都不怕染上,我干吗要怕?”

铁子急了:“你跟我比?我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还活着已经是白赚了,我们一个连的弟兄就活下我一个,你说,我还能怕死吗?我他妈的巴不得……去和弟兄们做伴儿。三娃子,你听我的,赶紧走,这儿由我顶着,我和绣花儿真要是没扛过去,这也是命,你记着每年忌日给我们烧点儿纸就行……”

两人还在争辩,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铁子侧耳细听了片刻,脸色一沉:“不好,要封村子了,赶紧从小路走!”

赵三龙站着没动:“铁子哥,这不行啊……”

铁子推搡着他,大声吼道:“给我走……”

赵三龙被铁子强行撵走了,他抄小路迅速向后山跑去。村子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已经在挨家挨户搜查了,他们点火烧房,强行将霍乱患者和病弱者扔到卡车上。赵三龙爬上了后山,他站住,向家中眺望,只见铁子单手抱着绣花儿,另一只手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撕扯,挣扎着不让日本兵把绣花儿拖走,负责警戒的日本兵提着枪冲上来,一枪托把铁子打倒在地……赵三龙怒目圆睁:“妈的,小日本儿,老子和你们拼了……”

他刚要冲下山去,被一个砍柴的老乡死死抱住:“三娃子,不能啊,回去你就没命了!”

绣花儿被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强行拖出了院子,绣花儿挣脱了,她大叫着扑向铁子:“哥……”

负责警戒的日本兵迎上去,举枪就刺,绣花儿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指缝儿涌流出来。负责警戒的日本兵伸手刚要拽,一个日本军官冲过来,把警戒的日本兵推到一边儿,伸手招呼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两个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过来,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绣花儿拖向已经点着的屋子。

铁子挣扎着站起来:“花儿……”

燃烧的屋子前,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抬起绣花儿,一悠一送,扔进火海。

“啊——”绣花儿发出一声惨叫,屋子转瞬间就坍塌了。

铁子被日本兵用枪托打倒后,就势滚到院墙的墙角,把手伸进墙窟窿摸索着。

突然,一个日本兵恐怖地大叫起来,只见铁子手里出现一颗手榴弹,木柄的底端“哧哧”冒着白烟,显然是已经拉了导火索。几个日本兵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铁子大吼一声:“连长,弟兄们,铁子来啦!”

“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院子里的人都在火光硝烟中倒下了。赵三龙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铺子打烊了,伙计们开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怀仁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对面陈掌柜的放出来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条,都没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到了还是把《四明山居图》拿出来,这才换了条命。”宋怀仁解说得挺详细。

“听说被打得不轻。”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于吗?”

“我就闹不明白了,日本人怎么知道陈福庆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

“日本人是谁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厂转悠,谁手里有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东家了。”宋怀仁说得漫不经心。

王仁山心里一惊,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荣宝斋是南纸铺,经营笔墨纸砚,东家手里能有什么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怀仁显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东家手里有宋徽宗的《柳鹆图》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记上了……”

这可不是小事,等宋怀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后,王仁山赶紧来到了张家。

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话暴怒,他“哗啦”一声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骂道:“小人,卑鄙,简直是条狗!”

“东家,宋怀仁本来就是条恶狗,他早晚会有报应,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张幼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怎么办?反正绝不能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落到日本人手里。”

王仁山皱起眉头:“可您不能硬顶,陈福庆就是前车之鉴。”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这条命,反正我是想开了,字画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被抢走,不然我张幼林对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泪:“我们当然不能交出去,可……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呀,这么硬顶也不是个事儿,日本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东家,我琢磨着,硬顶肯定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说实话,别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厂混了十几年,就他这点儿道行,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水平,还差着行市呢。”

张幼林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们?”

“还得快,听宋怀仁那意思,陈福庆这事儿完了就该轮到您了。”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艺好、人可靠,最好还能找到古纸和古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乱真的效果,问题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

是啊,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呢?客厅里静下来,三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何佳碧开口了:“要不然,先给宋怀仁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时间?”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对!太太,您这主意好。”

此时在前门大街上,刚刚染上“虎列拉”的橘子皮被日本防疫队发现了,他和几个霍乱患者被身穿防护服的日本兵用刺刀逼到了墙角。

日本防疫队长新田次郎问他的部下三本纠夫:“这些人可以确诊吗?”三本纠夫战前是北海道甬馆市里走街串巷的游医,懂些医术,但属于二把刀那类,给人治好了就吹牛,治坏了就撒丫子。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以确诊,是霍乱,需要特殊处理,我们还要多准备一些石灰。”

“没问题,治病的药没有,石灰倒有的是。”新田次郎招招手.几个日本兵从卡车上抬下了一筐生石灰。

橘子皮发现不妙,他急忙大喊:“太君,太君,我是维持会的人,不信您可以去调查,我们会长叫宋怀仁,太君,我是自己人哪,我不是‘虎列拉’……”

三本纠夫从筐里铲起一锨生石灰劈头盖脸地扬在橘子皮的身上,给旁边的人作示范:“要这样,先消一遍毒,再拉走……”

橘子皮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吐出一口生石灰,破口大骂着扑上去:“小日本,你们他妈的过河就拆桥啊?橘爷给你们鞍前马后地忙乎,你们他妈的还有良心吗……”

橘子皮的骂声惊动了街对面正在匆匆赶路的宋怀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家绸缎庄。透过绸缎庄的玻璃窗,宋怀仁看见,新田次郎恼羞成怒,他拔出手枪照着橘子皮“啪、啪”就是两枪,鲜血从橘子皮的胸口涌出来,橘子皮慢慢地倒下了。宋怀仁隐隐听到了橘子皮最后的骂声:“小日本,我操你祖宗……”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绸缎庄的伙计走过来:“先生,您不来身儿香云纱?这个季节买,便宜卖给您……”

宋怀仁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了。

来到井上村光的办公处,宋怀仁依旧是毕恭毕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哈哈腰:“井上先生,我跟您辞行来啦。”

井上村光微微一愣:“你要走?”

宋怀仁赶紧解释:“暂时的,我们东家让我去南边儿进货。”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有进展吗?”

“就在东家手里,我回来就给您招呼。”

“那就快去快回,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办。”

“您放心吧!”

从井上村光那里出来,前门大街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宋怀仁难得地流下了眼泪,引得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得,橘子皮,你走好吧!待会儿哥哥给你买纸钱去,让你到了阴间好有得花……”

王仁山从天津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未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张家。在张家大门口下了洋车,王仁山迈上台阶刚要敲门,用人已然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王经理,老爷正等着您呢。”书房里,张幼林正在翻弄陈年旧纸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进来,张幼林抬起头,急切地问:“怎么样?”

王仁山喘了口气:“东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斋的贺掌柜,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来往,也愿意帮忙,看来《西陵圣母帖》问题不大,只是……”王仁山显得有些为难,“需要把真迹送过去临摹。”

“带真迹过去?太危险了,这可不行。”张幼林断然拒绝。

“可……没样子,人家怎么仿啊?”

“要是到照相馆拍照呢?”

王仁山摇摇头:“我想过,不靠谱儿,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张两张,得把细部都拍全了,照相馆咱没可靠的人,万一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张幼林才叹息着说道:“唉,我也想不出辙来,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迹。”

王仁山依旧在苦思冥想,张幼林拿来陈年旧纸和古墨放在书桌上:“仁山,昨儿夜里我翻腾出点旧东西,你看,这纸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鉴定手段,从成色上看,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当年赵之谦先生送给我爷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王仁山突然一拍脑门:“有啦!我怎么早没想起来?东家,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帖套作那边有了重大突破,荣宝斋的木版水印技术已经基本成熟……”

张幼林摆摆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啊,咱们《十竹斋笺谱》都印出来了。”

“那不一样,《十竹斋笺谱》只是印出了古代笺纸上的图案,为的是不至于让这些图案失传,对仿真程度要求不高,可咱们的木版水印技术是专门为仿古画开发的,它的目标是:复制古今名画,要达到酷似原作的程度。”

“哦,你的意思是,名画只有一幅,如果能复制出逼真的仿作,那就是荣宝斋的一绝了,很多人都可以买得起了?”

“没错,这是一项新业务,在这项业务上,琉璃厂任何一家铺子都没法和荣宝斋竞争。”

张幼林思忖着:“这项技术的工艺恐怕会很复杂吧?”

“这样吧,明儿个我带您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陪着张幼林来到了荣宝斋的帖套作,只见画工们正在低着头勾描画稿,雕版工们聚精会神地雕刻,印刷工人则有条不紊地拼版、调色。张幼林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他还是显得忧心忡忡:“仁山,如果我们把《西陵圣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能糊弄日本人吗?”

王仁山摇摇头:“恐怕不行,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的东西,唬唬外行还行,行家可蒙不了,我的意思是……”他凑近了张幼林,悄声说道:“把《西陵圣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再拿出去作假。”

“以前我最恨作假,想不到今天我张幼林也要作假了!”张幼林感叹着。

王仁山不以为然:“东家,这没办法,您跟强盗没法儿讲理,就只好蒙他们了。”

“《柳鹆图》能用木版水印复制吗?”

“不行,《柳鹆图》太复杂,现在的技术还达不到,咱们得另想辙。”

可是,想什么辙呢?王仁山心事重重地回到荣宝斋,他刚迈进门槛,蓦然发现张大千正在铺子里,王仁山一怔:“八爷,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张大千笑了笑:“我这是自投罗网啊!”

王仁山迅即反应过来:“是来接夫人和孩子的吧?”张大千一直在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夫人和孩子就留在了北平。

“把留在北平的字画也一起带走,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启程,我跟你告个别,日本人占着北平,也不知道哪天算个头儿,恐怕,咱们一时半会儿是难得再见面了。”

王仁山把张大千让到了后院北屋,张大千愤愤地说道:“日本人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来北平才几天,就在家门口看见好几起杀人、强奸的事儿。”

“唉,这日子是不太平啊。”王仁山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下,他想起宋怀仁这时已经到了徽州了,这才任张大千继续说下去。

“我家门口那大有庄米店,买混合面的人好好地排着队,一帮日本兵过来,冲着大姑娘小媳妇就扑上去了,一边往外拽一边就解上衣裳了,旁边几个有血性的汉子冲上去拦着,日本兵不由分说,开枪就给打死了,这行的哪是人事儿啊,纯粹是畜类……”

张大千还在滔滔不绝,王仁山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说,大哥……怎么茬儿啊?”张大千收住了话头,他疑惑地看着王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噢,是这样……”王仁山把椅子拉到张大千跟前,如此这般地讲给他听,但是,让王仁山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大千竟然一口回绝了。

王仁山不禁起急冒火,话也失了分寸,两人居然戗戗起来,张大千站起身,拂袖而去。王仁山后悔不迭,八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八爷不想干的事,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干,可这又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个法子,万不可失之交臂……无奈,王仁山没精打采地来到了张家。

书房里,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叙述,也皱起了眉头,半天没言语。傍晚,何佳碧进来叫他们去吃饭,张幼林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何佳碧带着《柳鹆图》只身去拜访了张大千。张大千与何佳碧见过两面,他对何佳碧很客气,对张夫人亲自登门造访,心中猜个八九不离十。两人闲聊了几句,何佳碧就把《柳鹆图》从楠木盒子中取出,双手送到他的面前。张大千连连摆手:“不不不,昨天王经理跟我提了,这不可能,夫人,宋徽宗的画并不难仿,若是我来做,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曾发过誓,今后再也不画仿作了,为什么呢?名曰仿作,画着玩玩当然无妨,可有人愣是把它当原作给卖了,这不是坑人吗?这种事,我张大千不能干,所以,我发誓今生不再仿画,您别为难我,《柳鹆图》……您还是拿回去吧。”张大千把《柳鹆图》推回到何佳碧面前。

听着张大千的话,何佳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掏出手帕,擦着眼泪说道:“大千先生,昨天王经理情急之下冒犯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不是。日本人对《柳鹆图》是志在必得,如果他们没有得到的话,那我丈夫的命就悬了,慧远阁陈掌柜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柳鹆图》是我们张家的,也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国宝,说什么也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眼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请您仿一幅,把日本人糊弄过去。”何佳碧拿起《柳鹆图》,双手举过头顶,给张大千跪下:“大千先生,我求您了,无论如何请您帮这个忙!”何佳碧泪如雨下。

“这可使不得,夫人快快请起,我答应您还不行……”张大千慌忙把何佳碧搀扶起来。

《西陵圣母帖》复制出来后,王仁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天津。德信斋古玩店的掌柜贺锦堂和王仁山的年纪不相上下,在天津古玩字画界也算有一号,他接过复制的《西陵圣母帖》,打开挂在墙上,感叹着:“这世界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们荣宝斋现如今也做起假画生意啦?”

王仁山赶紧摆手:“这跟荣宝斋没关系,是我个人求你的事儿,眼下生意不好做,大伙儿还得吃饭不是?”说着,他凑近贺锦堂:“你老兄嘴上可得严实着点儿,这是背着我们东家干的,要是传出去,我这荣宝斋的经理恐怕就当不成了。”

锦堂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张幼林最不喜欢来这个。”

王仁山从包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贺锦堂:“宫里出来的,老兄你多费心,估计多长时间可以仿完?”

贺锦堂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美的珐琅彩双耳瓶,贺锦堂爱不释手,他缓缓说道:“那得看你的运气了。”

“我就在天津等,越快越好!”

给王仁山送到旅店,贺锦堂就急着派伙计去请李默云。额尔庆尼死后,李默云在北平的生意大受影响,不久,就把制假作坊挪到了天津,这些年,他已经在天津混成这行的老大了。李默云姗姗来迟,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拄着拐杖踱进德信斋,贺锦堂迎上去:“李大爷,您可真难请啊。”

李默云在铺子里巡视了一圈,坐下,贺锦堂给他倒上茶,李默云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呀?”

李默云把手收回来:“贺掌柜的,你要是跟我逗闷子,我今儿个就不陪着你玩儿了,待会儿还有个饭局。”李默云站起身:“我先走了。”

贺锦堂赶紧拦住:“别,别价,李大爷,您是我亲大爷,您先坐下成不成?”

李默云又坐下,贺锦堂拿出复制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这个,我想请您找人仿一件,一定要高手。”

李默云瞟了一眼:“这可够费工夫的,仿一件价格可不低呢。”

“您吃不了亏,我给双份儿的酬金,怎么样?”

李默云喝了口茶:“我考虑考虑吧。”

转眼之间两个来月就过去了,宋怀仁已经回到了北平。要说他最上心的,还是维持会那边的事,回来后,每天到铺子里打个照面,就再也见不着人影儿了,反正王仁山回老家探亲了——伙计们是这么跟他说的,铺子里也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也犯不上他操心。宋怀仁操心的是井上村光交代的任务,这可不太好办,可不好办也得办,脑子里想象着那些金光灿灿诱人的金条,他硬着头皮来到张家。

张幼林似乎对宋怀仁不大满意,爱答不理地问道:“我听说,你在上海要娶姨太太了,有这回事儿吗?”

宋怀仁赶紧否认:“没影儿的事儿,纯粹是造谣。”

“那怎么待了这么长时间啊?”

“您交代的事儿,办不利落能回来吗?”他往张幼林跟前凑了凑,“东家,嘉禾商社的日本人,惦记您那家传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们出大价钱。”

张幼林不耐烦地挥挥手:“过些日子再说吧。”

“慧远阁陈掌柜的那档子事儿,您还没忘吧?闹得倾家荡产,老命都快没了,临到了还得把画交出去,何苦呢?您掂量着办吧。”宋怀仁撂下这些话,转身走了。

张幼林看着宋怀仁的背影,“啪”地把茶碗摔在地上。

宋怀仁听到了身后的响声,不过,他这会儿不打算跟张幼林计较,等这老东西交出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再收拾他也不迟……宋怀仁想起,刚才从铺子里出来得匆忙,忘记拿那个记录他人反日言论的小本子,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万一被伙计们看见……不行,还是取回来踏实,于是宋怀仁又折回了琉璃厂。

到了荣宝斋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了警笛声,宋怀仁站住,只见东边的街口上,日军摩托车拉着警笛在前边开路,防疫车紧跟其后,正向这边呼啸而来。车队在荣宝斋斜对面的古渊阁门口停住,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日军驱散了游人,封锁了道路,防疫车上跳下来的穿着防护服的日本兵则冲进了古渊阁,古渊阁内霎时传来了哭喊声、叫骂声、稀里哗啦的砸东西声和日本人的吆喝声。

“啪——”一声枪响过后,里面安静下来,古渊阁的魏掌柜和伙计们被日军连推带搡地轰上了防疫车,警戒的日军把古渊阁的大门封了。

路人交头接耳:“看样子古渊阁里有人得了‘虎列拉’。”

“呦,这下完了,听说被日本人拉走就回不来了……”

防疫车开走了,人群散去,宋怀仁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这才迈进门去。赵三龙斜楞着眼睛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一臭伙计居然敢跟宋会长犯各?活腻味了是不是?宋怀仁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斜眼看我干吗?有毛病是怎么着?”

“你他妈才有毛病,一肚子烂杂碎!”赵三龙怒气冲天。

“赵三龙,你骂谁呢?找碴儿是怎么着?”

“我骂那不干人事儿的,人家古渊阁的魏掌柜头天拉肚子,日本人今天就知道了,是谁告的密,谁他妈自己知道。”

宋怀仁简直是七窍生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赵三龙,你小子少跟我这儿指桑骂槐,魏掌柜的得了病就得去看,人家日本人就够意思了,看病不要钱不说,还来专车接病人,天下哪儿找这好事去?要不是我回来得及时……”

“妈的,果然是你告的密,宋怀仁,你他妈怎么这么缺德啊?”

“姓赵的,你嘴干净点儿,别找不自在啊,你骂谁呢?”

“我就骂你了,怎么啦?惹急了我还揍你呢,姓宋的,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也就是日本人养的一条摇尾巴的狗。”

“你敢?你揍我一下试试?”

赵三龙抡起一拳打在宋怀仁脸上,宋怀仁仰面跌倒,赵三龙扑上去骑在宋怀仁的身上,左右开弓,照着宋怀仁的脸上一顿暴打。

宋怀仁挣扎着惨叫:“来人哪,杀人啦,赵三龙杀人啦……”

赵三龙越打越起劲,旁边的伙计们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谁也没上去把赵三龙拉开。

张幼林心里憋闷,离开家到鸟市上去散心。老态龙钟的徐连春见张幼林走过来,放下鸟笼子,迎上几步给张幼林作揖:“张先生,谢谢您赏了老贝子爷一口棺材,您的大恩大德这世无以回报,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奉还。”

“您客气,丧事办完啦?”

徐连春点头:“办完了,老贝子爷的东西就剩这只窝雏儿,我带不走,顺手把它卖了,换俩盘缠,我就回老家了。”

张幼林逗着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宝石蓝色的长衫,手里拎着两个鸟笼子的中年人走过来,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停下,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张先生,少见。”

张幼林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他颇为意外:“井上先生,怎么,你也玩上鸟儿啦?”

“入乡随俗嘛,我闲来无事,随便玩玩,您看,这画眉怎么样?”井上村光把左手的鸟笼子递过来。

张幼林接过来看了看,摇摇头:“你玩画眉还差点儿意思,这种鸟讲究遛,得每天提笼上街,两臂用力抡晃笼子,所行路程只能增加不能减少,你有那么多工夫吗?”

“这个……还有那么多讲究?”井上村光显然是不懂。

“当然了,玩鸟儿的学问不比鉴赏字画少,就说这画眉……”

张幼林一时兴起,正打算给井上村光扫扫盲,李山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东家……”李山东看了看井上村光,欲言又止。

“井上先生,失陪了。”张幼林把鸟笼子还给他。

徐连春拦住张幼林:“要不然,这只百灵送给您?”

张幼林摆摆手:“谢了,自打我叔过世以后,我就不沾这东西了,回见!”

张幼林和李山东向鸟市外走去,徐连春就势把鸟笼子拿给井上村光:“这位爷,您瞧瞧,正宗的进口百灵,张家口来的窝雏儿,货真价实……”两人讨价还价起来。

走出了七八丈远,李山东焦急地说道:“东家,前些日子来过的嘉禾商社的那两个日本人又来要《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了,给了个三天的期限,王经理也没个信儿,您说咱怎么办?”

张幼林听罢,皱起了眉头。

“还有……”李山东犹豫了片刻,“赵三龙把宋怀仁给打了,打得不轻,姓宋的鼻青脸肿地去日本宪兵队告状去了。”

“活该!那赵三龙呢,他怎么样?”

“我正要跟您说呢,赵三龙打完宋怀仁就跑了,连铺盖都没拿,他留下话……”李山东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他去西山投八路了!”

张幼林站住:“这样也好,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也去投八路了。”

回到家,张幼林给天津挂了长途电话,贺锦堂说早上王仁山已经离开了,张幼林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半截。

王仁山紧赶慢赶,晚上终于带着仿作的《西陵圣母帖》回来了。张幼林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仿得还算不错,是个高手,价格也不低吧?”

王仁山擦着脸上的汗:“那当然,这种人轻易不露手艺,一露就是高价,若是没有可靠的人介绍,你还真找不到他们。唉,总算是仿出来了,剩下的就是装裱了。”

“你估计最快要多长时间?”

“怎么也得个把星期吧。”

张幼林摇头:“不行,太慢了。”

“《柳鹆图》怎么样了?”

“已经完成了。”张幼林指了指东墙。

《柳鹆图》悬挂在东墙上,王仁山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禁不住称赞道:“八爷的手艺果然非同小可,小鬼子就算是对照原作也未必能识别出来。”

第二天,张幼林主动到宋怀仁家探望了他,讲了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之后,无奈地说道:“怀仁哪,我想好了,还是把《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拿出来,省得找麻烦。”

宋怀仁万没想到张幼林这么痛快就把家传的宝贝拿出来了,他大喜过望,不禁拉住了张幼林的手:“东家,这就对了,您就是比陈掌柜大气,不就是两张字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喜欢,让给他们就得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张幼林把手抽回来。

“怎么着,又变卦啦?”

张幼林道出原委:“北平艺专要办一个书画收藏精品展,《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都在展出之列,我打算等这个展览完了,再让给日本人,你去跟嘉禾商社商量商量。”

原来如此,宋怀仁满口答应:“这应该没问题,日本人那儿我还是有些面子的……”

已经八十四岁的霍震西正坐在上海自家的洋房客厅里闭目养神,管家轻轻地走进来:“先生,来了两个日本人,想见您。”

霍震西睁开了眼睛:“嗯,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日本驻沪占领军特高课军官佐佐木和武田正夫随管家来到客厅,两人给霍震西鞠躬:“霍先生,打扰了。”

霍震西坐在太师椅上身子没动,只是抬手指指他对面的椅子:“坐!”

他们坐下,佐佐木开口说道:“霍先生,前几天我们托李先生向您表达敬意,还有我们之间的合作建议,不知霍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霍震西冷笑着:“考虑了,可就是没想明白,我就纳闷,你们日本人为什么这么给我面子?我霍震西一不是军界要人,二不是政府官员,我只是个上海滩不起眼的草民,我能跟你们合作什么?”

武田正夫欠了欠身子:“霍先生太谦虚了,据我所知,霍先生是辛亥元勋,西北回族的实力人物,和中国各地的民间帮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黄老板、杜老板也让您三分,像您这样的实力人物如果能和我们合作,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

“哦,明白了,让我利用旧关系搞情报,然后提供给你们,让你们日本人放开手脚杀中国人,是这样吗?”霍震西一针见血。

武田正夫听罢刚要发作,被佐佐木按住,佐佐木清了清嗓子:“霍先生不要冲动,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您对日本帝国的敌意我们可以谅解,毕竟我们两国之间已进入了战争状态,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按照我国的国策,日本对中国并没有敌意,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新亚洲,亚洲人自己的亚洲,摆脱西方殖民主义的压迫……”

霍震西挥挥手:“行了,行了,别扯淡了,老子懒得听这些,你就说吧,老子不合作,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武田正夫猛地站起来:“霍先生,你该知道对抗皇军的后果,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想清楚。”

霍震西仰天大笑:“小兔崽子,你才吃了几年咸盐?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告诉你,想打我家人的主意,门也没有,老子早防着这招儿呢,这会儿他们正在太平洋上看海景,再有两天就到美国啦……”

佐佐木也站起来:“霍先生,看来你是要和皇军对抗到底了?”

霍震西点头:“是这意思,怎么样?老子要是再年轻三十岁,早上战场和你们拼命了,还等得到现在?”

佐佐木稍一沉思:“既然这样,霍先生,我现在通知你,你被逮捕了。”

霍震西笑道:“想杀我?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有这个能耐吗?告诉你们,敢杀我霍震西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把手伸到腋下想掏手枪,霍震西的手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支手枪:“别动!”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僵在那里,霍震西唤过管家:“老张,你现在马上去英租界,那里有人接应你,我早就安排好了,你走吧。”

管家愣了片刻:“先生,我不走,我跟您二十年了,从来没离开过您,要死我和您死在一起……”

“傻小子,你以为我走不脱吗?要走我早走了,我是年纪大了,不想动了,活了八十四岁,我早够本了,早走晚走都是一样,我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不光是出汉奸,还有血性汉子,就冲这个,中国亡不了。”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突然拔出手枪,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霍震西手中的枪响了,两人中弹倒下。

“老张,走吧,晚了就走不了啦!”霍震西催促着。

管家跪下大哭:“先生,我求求您,让我留下陪您……”

霍震西闭上眼睛:“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给我把留声机打开。”

管家站起身:“是!放什么唱片?”

“放那张马连良的《甘露寺》,好戏啊,真听不够……”

留声机转动起来,马连良高亢的唱腔传来:“……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雄冠九州;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这一班武将哪个有……”

霍震西再次催促:“走吧,出门时把门带上。”

管家流着眼泪向门口退去:“先生,跟您告别了。”

霍震西疲惫地挥挥手,闭上了眼睛。

《甘露寺》的唱段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霍震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随着唱词打着点儿,突然,大门被撞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冲进来,霍震西睁开眼睛,双目炯炯有神,他抬手就是两枪,两个日本兵应声倒下。霍震西拉开枪栓,枪膛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了,他哈哈大笑:“痛快啊痛快,霍某这辈子活得够劲儿!”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瞬间扣动了扳机……

枪声之后,马连良那从容舒展、流畅华美的唱腔继续在花园洋房的客厅里回荡着,饱满酣畅……

十天之后,宋怀仁如约从张家取走了字画。宋怀仁走后没多久,王仁山匆匆忙忙地赶来,他手里拿着封电报,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东家,上海分店……来电报了。”

“哦,快给我,上海那边怎么样了?”

王仁山拿着电报的手又缩回来,他犹豫着:“东家,您还是……别看了……”

张幼林警觉起来:“怎么,出事儿了?那我更要看了,快给我!”

王仁山突然声泪俱下:“东家,我……我为难死了,这电报……我不想给您看,可您……又早晚得知道,东家,您可千万要挺住啊……”

张幼林一把抢过电报,才读了几行字,他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的身子晃了晃,颓然倒下昏了过去。大伙儿赶紧上前扶住他,王仁山用拇指使劲按压张幼林的人中:“东家,东家,您醒醒,您醒醒……”

张幼林悠悠地醒来,他号啕大哭:“霍大叔……您……您怎么……一甩手就走了?您……您怎么就舍得丢下我……霍大叔……几十年了……我一直拿您当父亲啊……”

王仁山擦着眼泪劝慰道:“东家,您节哀,霍爷是个大英雄,他这一生始终是条好汉,他给咱中国人长脸啊。”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幼林的哭声戛然而止:“仁山,我要给霍大叔设灵堂,我要披麻戴孝为霍大叔守灵。”

“我马上办,您放心!”王仁山使劲点点头。

灵堂设在张家的正厅,霍震西的遗照悬挂在北墙的正中位置,供案前香烟缭绕。

张幼林携何佳碧、张小璐披麻戴孝守在灵前,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张幼林率家人不停地向来宾鞠躬致谢。

张幼林一直守在灵堂里,夜深人静,他凝视着霍震西的遗像,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和霍震西交往几十年的往事,张幼林泪流满面,他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向霍震西的遗像叩头……

这个打击对张幼林太猛烈,也太突然,他一下子病倒了,只好派儿子小璐紧急赶往上海,代替自己护送霍震西的灵柩回甘肃老家。

抗战开始以后,张幼林对儿子一直看得很紧,马上就把他从武汉分店招回了北平,而且,凡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都严禁他沾边儿。父命难违,小璐也真是急不得恼不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小璐护送霍震西的灵柩回到甘肃,隆重安葬完老人之后,顺便取道重庆去了昆明。此前不久,秋月和伊万的长子彼得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母亲的故土,加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投身中国的抗战。小璐原本是想探望一下表哥彼得,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去处,谁知他刚到昆明,国际形势就发生重大变化,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英美国家的参战给苦苦支撑的中国战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大后方重庆、昆明有大批的热血青年参军,这几乎成了一股潮流,张小璐当然也不例外,他没来得及给父母写封信征求一下意见就在昆明参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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