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驾着马带着皇帝跑了一刻钟有余, 才真正算是离开了危险的区域。

临川王府再怎么势大,也不可能一直把路封到台城, 能封到骠骑桥附近已经是极限,但马文才完全不敢赌任何“意外”。

他根本不敢耽搁, 也顾不上骑上御道会不会受到御史弹奏,驾着马带着皇帝就上了回宫的御道, 径直回到了台城。

能走御道的只有皇帝,马文才毫不掩饰, 萧衍又和他同乘一骑, 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看着,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等禁卫军们再浑身带伤的回到宫中, 各种猜测顿时沸沸扬扬。

皇帝微服出宫本就少见, 又在内城里都能遭遇危险、不得不逼到要和臣子同骑一马的地步,对于梁国来说, 是件能变天的大事。

可惜皇帝一回宫就紧闭了宫门,谢绝了所有臣子“探望”的好意, 等皇帝被马文才扶着在软榻上躺下时,马文才感觉到他似乎已经垮了。

不是身体, 而是意志。

“他想杀我……”

萧衍因为临川王迫切希望见到他而封路的喜悦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伤心。

马文才甚至觉得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委屈。

“阿宏想杀我……”

然而, 那委屈只是一瞬,就变成了暴露。

“他竟然想杀我!”

榻上的萧衍紧紧抓着身边的软枕,口中发出嗬嗬之声:“那个畜生, 竟然设局要杀我!”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内殿中所有的宫人内侍,都惊吓地跪了下去。

马文才就在塌边,见旁边众人都纷纷下跪,连忙也跟着弯了弯膝盖,然而他还没有跪下,就被榻上的老人一把拽住了手臂。

“佛念,佛念。”

他低喃着马文才的名字。

“你不用跪,你是佛祖赐给我的福星……”

马文才懵然地看着皇帝。

“算上这次,你救了朕两次。”萧衍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要跪也不是你跪,要在朕床前跪下的,是阿宏那个畜生!”

马文才不知该如何回应,保险起见,决定和稀泥:“陛下,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

萧衍喉咙里嚯嚯嗬嗬,像是干涩之极,“朕要去临川王府是突然起意,除了提前和临川王府打了招呼,连宫里都不知道,能提前设下埋伏,不是阿宏的人,又有谁?”

他声音颓然。

“何况桥头拦朕的那几个人,朕在临川王府,是见过的。”

那就真是临川王找死了。

马文才心中暗喜,面上却要做出惊讶的表情。

“朕一直觉得私藏兵器这种事,以阿宏的性格,必是不会做的。他贪财好色,却最怕战事,他那么胆小,哪里敢私藏兵器造反……”

萧衍的声音低颤,“可他要不是私藏了兵器怕我发现,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他到底藏了多少兵器,竟连让我去看一看都不敢?”

能铸几十万钱,怕是兵库司都已经被他搬空了吧?

想起女儿的话,再想起萧正德干下的那些悖逆之事,萧衍怒从中来,拽着马文才的手猛地一紧:

“佛念,接旨!”

马文才一惊,立刻躬身静听。

萧衍摘下腰间佩着的锦袋,从中取出半枚铜符,递交给马文才,慎重道:“你拿着我的铜符,调动宫中禁卫,立刻出宫将临川王萧宏抓来。若有阻拦……”

他森然道:

“格、杀、勿、论!”

宫中禁卫,代表的是皇帝的身份,非皇帝不可调动,会将铜符交给马文才,那便是信任至极。

殿中宫人心中一片讶然,再见马文才慎重地接了铜符,口中称“是”,顿时一片清明。

这马文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

皇帝信任马文才,马文才却不敢真的恃宠而骄,他领了铜符,先是找到了回宫的禁卫军首领,待点齐了一千人马,又命人去了趟御史台,点了三位御史过来作证,这才浩浩荡荡向着骠骑桥的临川王府而去。

待到了骠骑桥,那两条铁索居然还横在桥上,之前突围的禁卫首领冷哼一声,带人将那铁索解开,当做“刺君”的证据,妥善地收了起来,继续向临川王府前进。

宫中禁卫军围了临川王府的时候,临川王府里还在一片混乱之中。

起初皇帝派人传话,说要驾临临川王府,萧宏简直是欣喜若狂,一下子去游仙园亲自确认宴席的菜品、接驾的人员、陪宴的伎人,一下子又奔去自己的库房,用尽心思在其中寻找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想要献给兄长讨他开心。

他忙忙碌碌了几个时辰,整个临川王府都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却没有等到圣驾的来临,待再派出去人去查探时,却得到了不好的消息。

皇帝在骠骑桥遇刺,牛车被拦在桥中,护驾的禁卫军杀了不少人冲出去了,皇帝似乎下落不明。

当时萧宏脑子里就“轰”了一声,差点厥过去。

骠骑桥前出了命案,立刻就有相关的官员和城中戍卫接到消息去调查,乐山侯处事不密,禁卫军杀了人也把尸首带了回去,几方一验看,发现死的都是临川王府的门人。

唯有临川王府的人知道今日中午皇帝要驾临,再加上那些人本来就是用临川王府的名义削弱了皇帝的防备之心,如今又人证物证俱全、就算临川王手眼通天,也翻不过去。

禁卫军来之前,就有城中戍卫和御史台的人前来调查,只不过临川王府四门紧闭,他们吃了个闭门羹,没办法进去。

实际上,临川王萧宏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吓蒙了,躲在宠妾江无畏的怀里瑟瑟发抖。

“我没派人刺杀皇兄啊,畏娘!”

萧宏泪涕直下,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早上还在为皇兄要来的事高兴,怎么会去派人刺杀皇兄!”

想起儿子萧正德说杀就被杀了,他吓得瑟瑟发抖,抓着江无畏的手颤抖着说:“畏娘,要不然我们逃了吧?咱们带上家里的宝贝,从地道里走……我修了条地道,可以通到光宅寺后门,咱们可以坐船出城!”

谁要跟你从地道里跑,要跑了就真是造反了!

何况发生这种事情,肯定是全城戒严,谁能跑掉?!

江无畏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萧宏的脑子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事到如今,是栽赃嫁祸还是误会都不重要,陛下来王府的路上遇刺,死的又是我们府里的人,怎么说都说不清了!”

江无畏心里也一阵发慌,但她至少还没乱了方寸。

她享受了这么久的荣华富贵,早已经和萧宏荣辱一体,笃定无论如何萧宏绝不会轻易丧命。

她抚着萧宏的脑袋连声安慰:“王爷只要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人设计的就好!陛下对宗室一直宽厚,您又是陛下的亲兄弟,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慌了手脚。”

“是,是,我是皇兄的亲弟弟,皇兄不会为了外人的栽赃就杀了我……”

他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绝不愿从江无畏的怀里出去。

江无畏揽着萧宏,就像是揽着个巨婴,但她毕竟只是个在后宅里争斗的妇人,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除了向皇帝求情外,能为怀里的人找到什么破局的办法。

“王爷,他们都说是府里的人行刺了陛下,可府里的门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调动的,你有没有命人去查,都是哪里的人手?”

江无畏想到了重点,“王爷先把有嫌疑的人抓起来,也好像向陛下证明清白啊!”

萧宏如今是宠妾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叫了人去查。

可惜还没查到什么,就迎来了马文才带来的禁卫军。

禁卫军首领早上领着兄弟来临川王府,十几个人半路上死了大半,剩下的人马也都人人带伤,如今带兵来了临川王府,自然不会客气,敲开了门就带着几百人马直接冲了进去。

临川王府原本是萧宝卷的一座行宫,占地极广又雕梁画栋,恍如人间仙境,如今被这一群凶神恶煞的禁卫军冲开,顿时人人仓皇奔走,剩下的王府护卫看到来的是禁卫军,都被吓得不敢动弹。

马文才怕事情闹大,事后皇帝心里不快活又来秋后算账,也懒得狐假虎威,从怀中掏出铜符和皇帝的手谕,朗声宣旨:

“奉陛下之命,‘请’临川王入宫觐见。如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句“格杀勿论”,可谓是掷地有声,再想到之前骠骑桥上死了那么多人,立刻就有不少门客家丁见势不妙跑了。

临川王半天没出来,禁卫军只好带着武器封锁了四门,从主院开始搜。

御史台来的几位御史并不是来看场子的,那边马文才遥遥给了梁山伯一个眼色,梁山伯便带着几个人手,趁机去临川王府中浑水摸鱼,查找萧宏平日里贪赃枉法、私藏兵器的证据。

此时临川王府乱成一片,禁卫军又喊着“格杀勿论”,人人自危,谁也没注意御史台这几位御史就这么轻易带人潜入了平时难入之地,又抓了多少平时为萧宏出谋划策的门客谋士。

禁卫军喊杀喊打,终于找到了游仙园门口。

游仙园外守卫森严,眼看着就要和禁卫军砍杀起来,却听得一声女子的轻叱:

“不得动手!”

定睛一看,只见一身红衣的江无畏牵着两眼通红的萧宏,昂首傲然地走出游仙园来。

“见过临川王。”

马文才还算客气,对着萧宏拱了拱手。

“陛下请王爷进宫觐见,还望王爷不要为难吾等。”

萧宏在园子里已经被江无畏安抚了许久,再见马文才客客气气,心里升起了几分勇气,抹了抹眼泪,瘪瘪缩缩地说:

“我跟你去见皇兄。”

临走前,江无畏温情无限,一边整理着萧宏的衣衫,一边轻声安慰:“王爷既然是无辜的,见了陛下说清楚就是了。王爷以前犯过多少错,又被多少人栽赃过?以前都没有事,现在更不会有事。”

她这声音并不算低,禁卫首领听了这样荒唐的话,忍不住哼了一声。

江无畏将萧宏牵到马文才身前,对着马文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马侍郎,我将王爷托付给您了……”

她将萧宏推向马文才,又仰起脸,微微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敢问马侍郎,我家王爷进宫,会不会受苦,能否照拂一二?”

没人知道江无畏和马文才私下有交情,更不知道江无畏因为见过了萧正德首级,将马文才视为盟友。

其他人听了她的话,只以为她对萧宏情深意重,唯有马文才知道她话中有话,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江无畏脸色一白,心底冰凉一片,却又对马文才行了一礼,以作感谢。

马文才和禁卫军安然将萧宏抓了出来,没有遇到阻拦、也没有遇到反抗,顺利地好似在开玩笑。

萧宏被马文才带走,一步三回头,待看不到江无畏的身影时,更是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好似离了娘的孩子。

想到之前江无畏频频低头,在看到萧宏对着侍妾如此伤怀,禁卫首领倒有些意外:

“刚刚那畏娘,对临川王倒是一片情深。”

萧宏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一片情深?”

马文才在心中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

游仙园里,回到卧室的江无畏惨白着脸,命令心腹开始收拾屋中值钱的细软和珍宝。

之前被萧正德抢过,她对这些珍奇异宝就不再那么随便了,收拾起来也算方便。

萧宏有私库几十间,大多是布、绢、丝、绵、漆、蜜、朱砂等物,还有三亿的铜钱,这些东西虽然贵重,但是却不好立刻置换成钱财。

唯有其中一间,搜集了来自海内海外的珍奇异宝,乃是萧宏的宝库,建在王府的地下,道路曲折复杂,只有萧宏一个人有钥匙。

此时的江无畏,便从腰带中掏出了这把钥匙。

萧宏早上为了迎驾,特地去了趟宝库去取珍宝,将钥匙带在了身上。

刚刚他在江无畏怀中啼哭,江无畏明面上抚摸安慰他,其实却是在找这把钥匙。

临川王大难临头惶恐不安,根本察觉不出宠妾的想法,等她“情深意重”地将他送了出去,都没有发现少了那把宝库的钥匙。

“你们想活命吗?”

江无畏等园中的心腹收拾好了东西,表情大变,冷酷而又坚毅。

“想活命,就带着这些细软想法子出府,在东城城门外的十里亭等我。”

这些心腹心中大喜,拿着这些细软,顿时作鸟兽散,心中还在嘲笑这位宠妾天真可爱,竟然会觉得他们会带着东西回去找她。

江无畏对这些金银细软毫不心疼,悄悄去了趟萧宏宝库,将能带上的珍奇异宝全部都藏在了王府的密道里。

取完东西,她又折回府中,杀了个奴婢,换上自己的衣服,才在卧室里放了把火,做成园中奴仆为夺财宝杀人放火的假象,在密道里从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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