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从小就在萧衍身边当书童, 他从来没有特别的被教导过什么东西, 所有学会的本事,都是在给萧衍当书童时,在一旁听来的。

他其实很聪明,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五经兵法,皆是一点就通。就连最难高深的棋术,也在长期和萧衍对弈的情况下飞快的提高着, 在成年之前就能和棋术上品的萧衍不分高下。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 刚做官时就在卫将军王俭的手下。在那段期间,萧衍开始学习兵法、并在户曹里任职, 学着怎么管理军队的后勤。

作为书童和随扈,他也同样吸收着在军营里的一切,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提高士气, 如何计算补给。

在萧衍身边的三十年间, 他学会了很多很多,但从最初一直到如今学会的最大本领, 是藏拙。

没有人知道萧衍其实善妒, 因为萧衍也是常人眼中的天才, 他从小惊才绝艳、非常人之辈, 很少有值得他嫉妒的人。

先皇后郗徽曾经说过一句话:“夫君若做一逍遥散人,那必定是疏狂洒脱的名士;夫君若做一贤臣,那必定是如同谢安一般的股肱之臣;”

“夫君若做提刀上马,那这万里江山也迟早都是夫君的。”

因为萧衍是这样的天才,在同辈之中无出其右, 所以以陈庆之的才华和棋术其实都已经不同寻常,别人却只觉得“他是那个萧衍的书童,理应厉害”。

陈庆之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个书童,所以即使他很聪明,他也从来不敢将这些本事表现的太过厉害。

他不敢让人知道萧衍看两回才能记住的东西,自己一次就能记住;

萧衍看兵书推演一夜才能推导出的结果,他仔细琢磨就能找到关窍;

他其实棋术早就已经超过了萧衍,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也要维持着和萧衍对弈,只有执黑才能十局赢上一二的水平。

在这个讲究风骨的时代,旁人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努力,在看的见的地方懒散成性;

唯有他,在别人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他都表现的非常努力,而且是以一种拼了命的方式努力。

这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非常艰难、非常努力才得到的,而他那努力的方式,也给人留下了“到底是个庶人”的印象。

即使他根本不需要努力也能达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努力”让他平安长大、成为皇帝器重的主簿、能自由出入宫内外的近侍,也让皇帝将他看做半个子侄,一些交给旁人不方便的事情,他都愿意交给自己。

但也是这样的“努力”,让他半辈子只能当个流外的小官,他入不得中枢,掌不得军权,空有一身才华,只能做做跑腿的事情。

毕竟他的才华,都只是努力得来的。而努力得来的才华,遇上本就有才华的人更加努力时,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老弱残兵,哪怕是不受重视的骑兵,哪怕是皇帝一时怜悯才赐给他的机会,还会随手收回去,他也想试一试。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从小学习的兵法、韬略、文章、诗赋,他统统没有尽力过。

他想看看,自己如果尽力了,能走到哪里……

“陈将军小心!”

花夭一声低喝,驾着大黑向前一抄,堪堪把即将落马的陈庆之截住,轻轻放在旁边的地上。

陈庆之还停留在之前落马的余悸中,全靠一旁的花夭扶着才能不倒。

“子云先生,太过防备自身之人,不适合练武,也不适合学习骑射。”

说实话,她从小在怀朔军镇长大,见着她父亲教导过很多弟子,这其中有惊才绝艳的,也有平庸到学了好多年连枪法都学的乱七八糟的。

“要不,你先歇着,让马文才领着他们?”

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肢体如此不协调的人。

她被请来教导白袍骑,和其中自然也包括主将陈庆之和参军马文才。

陈庆之第一次骑真正的战马,就被战马颠了下去。这不是果下马,马身极高,又有自己的脾气,陈庆之紧张之下膝盖卡住了马肚子,马儿觉得难受,就动了。

但凡正常人要落马,一定会想尽办法挥舞四肢保持平衡,但陈庆之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要落马之前手脚僵硬,就跟块大石头一样往下坠。

听说陈庆之会骑驴子,花夭还特意找来了一只驴子试了试,发现与其说是陈庆之骑驴,不如说是驴子性子温顺,愿意听他的。

“我身为白袍骑的主将,怎能不会骑马?”

陈庆之忍住那种眩晕,慢慢立直了身体,要爬上马去。

“子云先生,所谓学骑马,就是在马匹的颠簸和走动中找到和马同步的平衡。可是你太过习惯于保护自己,一颠簸就会不自觉地想滑下来,这样子学,是学不会的。”

花夭一眼看出了陈子云的症结,犹豫道:“其实要想让你习惯骑马,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法子,有些粗暴。”

“哦?”

陈庆之爬上马,看着身后几百骑兵看向自己的质疑眼神,微微一笑:“我既然现在是主将,自当身先士卒,花将军有什么好法子,尽管试试。”

于是下一刻,跑马场上就出现了一个被捆在马上,一边“啊啊啊”叫着一边骑马的白衣将军。

陈庆之也不想叫,但他的理智没办法控制他的下意识,尤其当马颠簸起来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受到身/下这匹马每一块肌理抖动的频率,每一个轻轻迈起脚步又撕裂大地的瞬间……

颠着颠着,陈庆之的身体在“保护自己”和“学习骑马”的交战中,由后者渐渐占了上风。

陈庆之跑第一圈时,白袍骑的新兵和老兵们眼里还是不屑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这位将军以前一直是皇帝的侍从,会来当主将也不过是得了个恩赏,之前的主将朱吾良不管多么混蛋,至少他的骑射是过关的。

当陈庆之跑第十圈的时候,白袍骑的新兵们慢悠悠的地在校场上兜着马,开始觉得脸有些烧,骑马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当陈庆之终于找到了重心,不再大喊大叫、由着战马奔驰时,就连老兵也不由得动容,开始默不作声的练习。

陈庆之身体文弱,年轻时刻苦“努力”熬夜太甚,耗了些底子,所以并不通武艺,但是他是白袍骑的主将,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能上阵打仗,至少不能成托别人后腿的无用之人。

在一圈一圈的跑圈中,陈庆之终于掌握到了控制身体平衡的技巧,即使没有那些绳子将他缚在马鞍身上,他也可以稳稳地坐在马上不倒。

但也仅限于此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撑不了多久。

终于,眼见着陈庆之摇摇欲坠要晕厥在马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从左右蓦地上前,白马上的人抬手用手上的□□挑断了绳子,黑马上的人伸手再一次接住从马上坠下的人。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同时出手、默契的好似演练过无数回,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白袍骑的骑兵们目眩神迷地看着这一对年纪轻轻却已经身居高位的天之骄子。

一个是前途无限的高贵郎君,一个是领军多年的骁勇将军。

这样的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习骑马作战。

“驾!”

“看某超过你!”

一时间,校场上马嘶啾啾、人声阵阵,曾经沦为晒衣场的地方,在这一刻,恍如新生。

花夭接到陈庆之的时候,陈庆之已经晕过去了,他再怎么文弱,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但花夭将他背起放到树荫下的姿势怎么看怎么轻松。

这让跟在背后的马文才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身为女人的花夭挑枪割断绳子,身为男人的他去接子云先生。

但是花夭一句“你接不动”直接打了他的脸……

他还……

真接不动。

这是在不停运动的过程中,又不是直直落下,他只要有个万一,那子云先生说不得就缺胳膊断腿了。

何况,她的力气是如此大……

马文才上下打量着花夭,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看起来瘦弱的身躯里,是怎么会拥有这么巨大的力气的。

难道这衣服下面,其实全是虬结起来的肌肉?

马文才想象了下那金刚芭比般的画面,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他只是累了,休息下就好。不过……”

花夭伸出手,去撩陈庆之的下摆,好似要脱掉他的裤子。

“你疯了!”

马文才惊骇莫名地拦住她伸出去的手。

“你干什么!你一直都这么狂放的吗?”

“他第一次这样骑马,大腿肯定磨破了,如果不现在把裤子解下,布料会贴在伤口上,撕下来的时候会更疼。”

花夭撇了撇嘴,看着马文才不认同的表情,从腰下皮囊拿出一包药散,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我这不是想着,孙秀之还没过来,我先给他处理下伤口么……”

看她的表情,与随身带着的药,好似受伤先处理,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一般。

马文才这才想起,她不是什么娇弱的妇人,而是和男人们一起打仗的将军。既然上过战场,肯定见多了这样的伤势。

同样是女扮男装,祝英台一直被祝家保护着,后来和祝家闹翻,也被他们这群同窗好友支持,但眼前这人,恐怕还要保护、支持着别人。

想起她自嘲自己拖家带口寝食难安,马文才难掩心里的复杂表情,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药瓶。

“我来。”

他想了想,怕她多想,又添了句:“这里是大营,多得是可以使唤的男人。你毕竟是女人,就算你不担心人言可畏,可你想想,子云先生是知道你是女人的,要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你扒了裤子,该有多羞惭?”

马文才上前褪去陈庆之的骑服裤子,将药散洒在已经被磨破的伤口上,又用衣摆遮住他露出的皮肤,方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扮男人扮习惯了,不过下次这样的事,要么我来,要么交给哪个小兵去做。”

花夭没想到马文才是这样的理由,她知道男人多鄙视武将,尤其她这种舞刀弄枪又不男不女的女人,更是很难入南人的眼里,却没想到面前的马文才想的不是她“毫无廉耻”,却考虑的是她日后如何和人自处的问题。

说实话,在战场上,再暴露的男人身体她都见得多了,她不以为意,旁人也就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她却忘了这里是在南边。

面前的这个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心细和外冷内热啊。

“马文才,你真可爱。”

这让花夭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是男人,不能用可爱……”

“我说,你这样的人,可以拿来爱一爱。”

花夭哈哈笑着,像是在逗弄他,又像是在掩饰着紧张。

“要不,咱们来段露水姻缘?”

什,什么露水姻缘……?

马文才甩了手中的瓶子,转身就走。

这女人,说不得是祝英台失散多年的姐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一阵风吹过,被扒了裤子的陈庆之偷偷抖了一下。

陈庆之:(闭眼心道)你们年轻人说情话可以,能不能给在下盖下被风吹开的下摆?在下这是睁眼好呢?还是不睁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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