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了结了“物归原主”之事后,甲科上午的课已经完了, 下午并没有什么事情, 他本就没休息好,考虑了一会儿后, 决定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再细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改变自己的“计划”。

祝英台还是要交好的,祝家庄的兵力在乱世之中是极大的倚仗, 能娶她为妻自然最好,娶不到也别想他让给梁山伯那小子。

士庶通婚乃是奇耻大辱,这件事的结局会给梁祝二人带来极大的危险, 就算没有他马文才,日后还有张文才李文才, 祝英台要是再一头撞死,他到祝家庄找谁借兵去?

更何况如果按前世的记忆,这梁山伯也不是个长寿的,祝英台应该感谢他,费尽心思阻止她当个寡妇, 还是个望门寡。

他都连当爹的心都操了!

他如此想着, 心中已经有了个明确的方向, 虽不是再为心结, 却也是为未来谋划,心中越发轻松。

只是这份轻松到了甲舍门口时,却又荡然无存了。

甲舍的门口,如今人头攒动, 不但有甲舍的学生,还有乙舍、丙舍的学生。丙舍里的学生大概是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倾巢而出,墙边围着的竟大半都是丙舍的学生,看架势,要回甲馆,竟还要穿过层层人墙才能回去。

马文才一看这喧闹如集市的场景,头脑就一阵炸痛,恨不得将那祝英台拉过来,重新吊在门口那歪脖子树上算了。

甲乙两舍住的不是士族就是富户,这个点正是用午饭的时间,馆中不提供中饭,甲乙两舍的人再怎么爱这字,饭还是要吃的,于是这时间段聚着的,竟大多是丙舍里的学生。

甲乙两舍的学子本来就少,而且还顾及着彼此的身份和家世,即便是抄字,也是安静规矩,无论谁来看,俱是一派清净雅致的画面。

可等丙舍里的学生黑压压涌过来,这样的场面就有些无法控制,乱糟糟的人群人声鼎沸,马文才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互相谩骂的声音。

“你个小兔子崽子!叫你挤叫你挤,你能啊?你再能啊?你怎么不挤到你娘裤/裆/里/去?”

“你再拿你那脏手摸一下!再摸一下午我剁了你手你信不信!这字是你能摸的吗?你能摸的吗?摸坏了揍死你这*&&&………”

“谁借张纸借根笔?来的匆忙没带纸笔,借一张呗,喂,太过分了啊,这字放在这谁都能看,凭什么不给我抄?借一张又不会死!哎呀你不是抄了一大半了吗,借我借我……”

马文才皱着眉头一步一步向书墙边走,看着丙舍学子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般疯狂地往书墙边靠近,有些甚至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把别人往外推去,顿时生出荒谬之感。

即便是祝英台的字好,丙科学子大多是寒生无名帖可临,可这墙又不会跑,何时来看都是一样,更何况甲舍里的人已经请了工匠给它加了顶,便是下雨也不会淋湿,何必要如此奔走践踏?

“呜呜呜,啊!”

一声孩童的惨叫传来,只见前方有一个九、十岁的小孩被前面的学子推倒,眼看着就要倒在众人的脚下……

实在忍不了了!

马文才疾步上前,在那小孩摔倒之前一把把他扶住拉了出来,那小孩抽抽泣泣被拖出了人群,显然自己也是吓得不轻,一出了人群便紧紧抱着马文才嚎啕大哭。

若那一下倒了,就看这么多人往前挤的架势,这孩子也要被踩成重伤。

马文才反手拍了拍那小孩算是安抚过了,便将他推到了一边。他低声吩咐速度最快的疾风火速去馆主那召人维持秩序,又叫细雨去喊来祝英台,自己则带着两个随从,直接冲入了人群。

马文才并不反感别人争名逐利,也不反感别人为了追求知识费尽手段,但如果这“手段”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本来就学过武,又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从围墙外一路推将过去,竟活生生推开了一条路,将两边的学子推到了更外面,没多久就挤到了围墙前面。

原本都恨不得趴在书墙前看字的学子们你挤我我挤你,好不容易才占据了有利地形,突然间又来了个“外来者”,还把他们挤的往两边倾倒,顿时就有人扭头想破口大骂。

“来的是哪个龟孙……”

骂人的一看到是儒衫黑冠的甲科生,后面还带着两个随从,立刻噤声。

“都往后退!”

马文才看了眼墙上已经被蹭的都有些模糊的字迹,脸色更寒。

“我叫你们往后退你们不知道吗?”

“你你是谁啊!”被训斥的人外强中干,“写这字的祝英台都说了人人能抄人人能看,你凭什么管?”

他凭什么管?

就凭这祝英台是他的未婚……

罢!他娘的这理由现在还能用吗?

说了被人当疯子!

马文才心中烦躁之气大作,再看到那被吓到的孩子还在外面哇哇大哭,越发瞧不起这些丙科生的孟浪,冷笑着说:

“我是不能管你们抄字,但你们要再这样拥挤吵闹下去,我就命人用水把这面墙泼了!”

“你……”

那人气的发抖:“你们这些甲科生,就只知道这样,就只知道……”

“只知道什么?只知道把同窗往外推搡,像是猪狗一样的驱赶?还是只知道把年幼体弱之人抛在身后,任由他们摔倒被人践踏?看看你面前的墙!甲生抄了一早上字也没见有任何散乱,他们爱惜其字甚至为其加了顶盖,你们呢?你们才来一时半刻,连墙上的字都要被磨掉了!”

马文才眼神犀利,步步相逼,直逼得面前摩拳擦掌上来的诸人频频后退,却没有气弱半分,他的声音越拔越高,已经到了吼叫的地步。

“你倒是告诉我,我们只知道什么?你们又知道些什么?!”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于是乎,外围里被吓坏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就越发明显,简直像是给他们脸上甩了一记巴掌。

“不要把你们乡野间那套恶狗扑食的本事带到这里来,这里是学馆,是教你们如何做人的地方,在我们知道些什么之前,请你们做些人该做的事情,再来对我们横加指责。”

昨夜刘有助偷盗之事已经让马文才像是吞了颗苍蝇,今日再见这些人毫无风度秩序可言,更是一肚子怒火。

“想看书墙没问题,但这里是甲舍,是休息的地方,你们这般吵闹还自以为有理,若你们都不为我们考虑,我们为什么要顾及你们的想法?若再不能安静下来有礼有节的做你们的事,我就不光是泼水了……”

马文才看着面前一群敢怒不敢言的学生,心中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看我把这墙砸了!”

“马文才不要!”

一声惊呼声后,已经闻讯赶到的祝英台急慌慌地跑上前来。

“别砸墙!”

她来的太晚,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一群丙科生挤在书墙面前,而马文才指着墙大吼要把墙砸了,还以为马文才不准她字迹外泄的毛病又犯了,惊得几乎是一路小跑冲上前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她就知道光写一墙字,指望用自己的话堵住甲舍生的嘴肯定还有纰漏!

这纰漏果然还是从头到尾就不同意的马文才啊啊啊啊啊啊!

祝英台不来还好,一来本来已经生出退却之心的丙科生们立刻群情激动,指着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马文才叫喊了起来:“你看,人家写字的正主都说不用砸,你凭什么管?”

“就是就是,甲科生那么多,没一个让我们走的,只有你一直对我们又吼又叫,你就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配学这字!”

“像你这样的大家公子,能知道我们为学好字有多辛苦吗?刘有助好不容易得了字还被你抢走,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心胸狭小,说不得刘有助挨打也是你从中怂恿,想要杀鸡儆猴吧!”

“我丙生和你们甲生井水不犯河水,你要砸墙,就别怪我们拼命!”

马文才冷着脸,看着面前的气氛被几个领头之人瞬间拉动了起来,一个个群情激奋随时会对他群起攻之的样子,不怒反笑。

这些往日里畏畏缩缩之人,连和他眼神对视都不敢,只能在人背后猥琐地探望,可只要汇集在一起,便任由领头之人说什么是什么,犹如一群疯子。

说到底,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不过是以多欺少罢了,不过是希望有出头鸟顶上在后面跟着啄食罢了……

像这样的人,祝英台还希望他能够尊重他们?

祝英台完全不知道两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情况激化到这种样子,眼看着有丙科学子居然呕出一口浓痰向马文才吐去,实在是来不及阻止,只能扑上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

那一口浓痰结结实实地吐在了祝英台的背上,惊得吐痰之人往后疾退,窜入人群之中掉头就要跑。

马文才瞧不起这些庶人,一开始就没注意他们要做什么,所以被煽动的群情激奋的人群中有人要对他吐痰,自然也没有看见。

事情发生时,他只看到祝英台一脸惊慌地向他扑了过来,他被结结实实罩了个周全,然后就有人要跑。

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伸手指着那人:“去将那人给我抓回来!”

等那人被提回人群之中,祝英台已经一脸恶心地脱下外袍,将那沾了秽物的衣服丢在了墙角,也不准备再要了。

他竟被一个女人保护了?

还是用这种方式保全他的脸面?

马文才心中一颤,看着满脸嫌恶到在跳脚的祝英台,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去将这人送去学官那。”

马文才阴着脸,“当面冲撞士人,杖责三十。让他自己选是在学里吃学杖,还是我送他去官府吃官杖。”

马文才话音一落,那刚刚还趾高气扬对人吐痰的学子立刻哀嚎求饶,叫唤的犹如马文才不是拉他去学官那,而是拉他去地狱。

他越是叫唤,马文才越是对他不齿,连看他一眼都嫌脏,根本充耳不闻,任由惊雷把他带走了。

眼看着一个闹事的同窗被拉走,刚刚义愤填膺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似乎刚刚发现他们顶撞的是一个士族一般。早上其他士族对他们视而不见任由他们抄写的“优待”给了他们某种侥幸的心理,可现在这侥幸的心理立刻被残酷的律法击碎。

即便这字不是马文才写的,可他还是有一百种办法让这些不听话的人倒霉。

见场面总算是安稳了下来,惨遭无恙之灾的祝英台总算能顺利地开口说话了。经过昨天的事情,她已经不会愚蠢到当面去顶撞马文才的决定,不过学官办事一向很慢,等会儿在偷偷去求情打得轻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毕竟她又是苦主嘛。( ̄) ̄)

见马文才有想走的意思,祝英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而后环顾四周,开口问道:“我来得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跟我说说?!”

然而丙舍的学子们沉默的沉默,怒不可遏的怒不可遏,寥寥几个乙科生又不愿意搀和到这种事里去,没有一个人开口。

僵持间,一个清脆到几乎有些尖锐的童音响起:“我跟着同窗来看字,他们都要往前挤去前面,把我和小丁推到了外面,我差点摔倒被踩,是他救了我。”

尚有一脸泪痕的小男孩走了出来,指着人群中几个尤其强壮的学生。

“他,他,还有他,他们到处推人,还骂人!我们年纪小个子矮,挤不到前面看不到字,还要被他们推来推去,这位公子救了我就上前去拦了推人的人,还骂了他们,他们就吵起来了。”

一群六尺七尺的男儿闷声并不吭气,倒是身高不足五尺的新入学儿童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明事情原委,这局面实在是可悲又讽刺。

祝英台原本还以为是马文才看不惯这些庶人又在刁难,可听了来龙去脉,立刻为自己的猜测而羞愧。

“那砸墙是怎么回事呢?”

祝英台弯下腰,温柔地继续问那孩子。

“……他说甲舍生都要休息,他们太吵,他们这般吵闹还自以为有理,若他们是不为甲舍里住的人考虑,他也不必顾忌别人的想法,再吵就把墙砸了。”

那孩子原本只是气恼他们差点害自己被踩死才仗义执言,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丙科同窗实在是不对。

但他毕竟年纪又小,又是被人怂恿着过来,如今这么“告状”,早有不甘心地人直直地瞪着他似乎是在威胁,若不是祝英台弯下腰遮挡住这些人的目光,又声音温柔可亲地询问,他大概被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祝英台听明白了原委,越发觉得抱歉,向一直静静立在那里不避不让的马文才看去,却见他依旧高昂着头,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心中一软。

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个心肠很软很软的人,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又见不得不公正的事情。

但他又偏偏总是用一副坚强的盔甲包裹着自己,似乎这样就能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似乎这样就是铁石心肠,不会被任何人所伤。

可真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现在又为何不发一言?

祝英台是真的为这位朋友既心疼又心急,三观这东西不是一天养成的,要摧毁也不是一天能破碎,在那之前,难道要眼看着他成为丙科公敌吗?

不,不行,这样也太可怜了,他们是好朋友,就该并肩承担才对!

祝英台看着面前有些已经生出羞耻之心的丙科生,突然将脸一板。

她在西馆学生里的口碑还不错,一直是以温和甚至有些可欺的面目示人,如今突然板起了脸,有些人心中就开始不安起来。

难道他们把西馆里难得愿意和他们和睦相处的士族也得罪了?

刹那间,众多学生纷纷在心中埋怨起那几个身高马大挑事的学生,要不是他们闷着头往人群里挤差点伤了人,又冲撞两位士族,他们何必要在这里被架在火上烤,俨然是不知廉耻之人?

果不其然,祝英台在听完了一切之后,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她拉着马文才的袖子不放,看了一眼自己的字,突然笑了起来,有些不要脸地说:“我的字写的真的是很好,是不是?”

丙科生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个个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有些毫不吝啬地奉献出自己的赞美之词。

“这字,我是说过人人都可以看,但这‘人’,说的是干/人事的人,不/干/人事的,就不要来看了。”

祝英台瞪着几个以为仗着人高马大在哪里都能占便宜的学生,记住了他们的样子。

“马文才说的话确实是说错了……”

咦?

什么?

无论是马文才还是众学生都露出了下巴要掉下来的样子。

“这墙,确实轮不到他来砸。”

祝英台用眼神紧紧盯着刚刚高喊着“正主儿都不给砸你凭什么砸”的那个人,咧开嘴恶劣地一笑。

“惹毛了我,我来砸!”

***

争执结束之后,学馆里的学官才是迟迟赶到,让祝英台心中腹诽哪里的管事的都跟她们那的警察一样,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才来。

这时候丙舍生们早就被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变故弄的像是霜打的茄子,那个头脑不清楚的也被马文才的随从抓去挨了杖子,越发不敢再多言。

学官们有些意外的看着局面还算平稳的局势,在问清了来龙去脉之后,也有些头疼的看着面前的书墙。

这字确实是好啊,看的他们都想临摹,可是马文才说的也没错,这么多人一下子挤过来看字,甲舍里的人还要不要休息了?里面的大家公子们要闹腾起来,可不是这样小打小闹的事情了。

现在是甲科生乙科生都去吃饭了,要回来了,以后还这样子乱糟糟的挤,这种矛盾不解决了,日后迟早还要出事。

一下子,这些学官倒开始觉得写字的祝英台多事了,看着她的眼神也不太好,祝英台被看的心中委屈,还没扁嘴,马文才已经皱着眉上前一步,挡住了学官们的眼神。

祝英台心中发暖,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我无事,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怪不得他们。”

“我也有足够的立场把这字泼了,可现在还不是可笑的站在这里听你们讨论这些无聊的事情?”

马文才臭着脸说:“你总想着所有人好,也不看看有些人值不值得。”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去帮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啊,难道就因为这样就不管了?你去救那孩子的时候,想过他是不是庶人,值不值得想帮么?心里一动,就做了。”

祝英台笑嘻嘻地解释。

“你真是……”

“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看,你帮了那小孩,那小孩马上就回过头来维护你,帮人总不是错事,你别老是把其他人往外推啊。”

祝英台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萌萌哒,她这样三观正直的少女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拯救马文才快要崩塌的世界观的,嗯嗯,就是这样!

“等他长大了,还是会和他们一样的。”

马文才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那些跟在他身后,不停掷石子丢牛粪的小孩子们,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他们还是会长成完全不想知道事情真相,只懂得人云亦云,觉得所有上位者都是在压迫他们的人。”

“不会的,所有的误解都来自于无法沟通,只要你不要任其发展,而是用事实向其他人证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事情总不会变得那么坏的。”

祝英台以为马文才说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生怕他又对寒门产生误解,极力想要重振他的信心。

“你看,那小孩子不就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大家都会知道你是个好人的,我也站在你这边,还有傅歧和梁山伯!你朋友这么多,怕什么?”

耳边听着祝英台“幼稚”的言论,马文才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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