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莱姆遇到过的医生中,这位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最好。而如果要说起对这一点的体验,林肯·莱姆无疑最有发言权。他曾经统计过,在过去的三年半里,他看过七十八位拥有学位、正式从业的医生。

“视野不错。”伯格望着窗外说。

“很美,是吧?”

由于病床高度的局限,除了笼罩在中央公园上方乌蒙蒙的天空外,实际上莱姆什么也看不到。自从两年半以前他从康复医院搬到这里来之后,那片天空——还有那两只鸟——就构成了他视野的基本元素。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把百叶窗阖上的。

托马斯正忙着为他的老板做按摩。这种运动有助于莱姆保持肺部的清洁。然后还要为膀胱导尿,这工作每隔五六小时就要做一次。在脊髓受伤后,膀胱的括约肌可能出现两种情况,或者完全打开,或者完全关闭。莱姆还算幸运,他的情况是完全关闭,这意味着一天只需要四次由别人帮忙,用导尿器和润滑液打开那不肯合作的输尿管就可以了。

伯格医生在一旁看着这些程序的进行,莱姆也习以为常,对失去隐私权并不介意。对残疾人士而言,体面是最早失去的东西之一。有时在清洗、排泄和检查过程中,一不留意,就会让身体的隐秘部位暴露,而病情严重的残疾者、真正的残疾者,以及具有男子汉气概的残疾者,都不会因此而介意。在莱姆待过的第一家康复中心,每当有病人外出参加聚会或准备赴约,所有的病友都会驾着轮椅聚到他床边,检查这位病人的排尿量,这是外出约会成功与否的晴雨表。莱姆有一次就赢得他的残疾朋友们的高度赞扬,因为他憋储的尿量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四百三十毫升。

他对伯格说:“你看看窗台,医生。我有我的守护天使。”

“哦,是老鹰吗?”

“是游隼。通常它们会栖息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选择与我为邻。”

伯格瞄了那两只鸟几眼,转身离开窗边,让窗帘垂掩着。那个鸟窝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身材并不高大,但看上去很匀称,莱姆猜测,他一定是个长跑爱好者。快五十岁了,仍然满头黑发,看不到一丝灰白的痕迹。而他的长相也帅得像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

“这张床挺棒。”

“你喜欢吗?”

这是一张克林斯顿牌气垫治疗床,一个长方形的大家伙。它有气流支撑的床垫,里面有将近一吨表面涂硅的玻璃珠。加过压的气体充斥在玻璃珠之间,支撑起莱姆的身体。如果他的身体还有知觉的话,他会感到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

伯格轻啜了一口咖啡。那是莱姆吩咐托马斯准备的。在端来咖啡的时候,托马斯转动着眼珠,低声对莱姆说了一句:“我们怎么突然变得有礼貌了?”才转身离开。

医生问莱姆:“你对我说过,你是个警察。”

“是的,我在纽约市警察局负责刑事鉴定工作。”

“你是遭枪击受的伤?”

“不是,是在搜查一个犯罪现场的时候。有几名工人在地铁车站的工地上发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年轻的巡警,已经失踪了六个月——有一个连环杀手专门射杀警察。我奉命一个人到案发现场工作,在搜查过程中一根柱子塌了下来。我被埋了四个小时。”

“真的有人到处谋杀警察吗?”

“杀死三人,杀伤一人。凶手也曾经是一个警察,当过巡警队副探长。”

伯格看到莱姆的脖子上有块粉红色的伤疤。这是识别瘫痪者的标志——呼吸机导管插进喉咙里长达数月后留下的伤口。有人会依赖呼吸机好几年,有人甚至一辈子再也离不开它,但是莱姆——感谢他骡子般强壮的体格和医生的大力治疗——在发生意外后没有多久,就彻底摆脱了呼吸机。他现在用自己的肺呼吸,就算在水里憋上五分钟也没有问题。

“这么说,你是颈部受伤。”

“第四颈椎。”

“哦,难怪。”

第四颈椎是脊椎伤害的不设防区。脊椎伤害如果发生在第四颈椎以上,十有八九会造成伤者死亡,若发生在第四颈椎以下,伤者的四肢可能还能保留一些活动能力;但如果恰巧伤在臭名昭著的第四颈椎,即使伤者能够侥幸存活,也几乎已全身瘫痪。莱姆的四肢就已经丧失了运动功能,腹部和肋间的肌肉能力也大都消失,只能依靠横膈膜维持呼吸。他只剩头部和脖颈可以活动,还有肩膀能动一点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根倒下的橡木梁柱放过了一小股运动神经,使他左手的无名指还能活动。

意外发生后那一年像肥皂剧里的情节,莱姆对医生省略不提。整整一个月的颅骨牵引——用钳子夹住钻孔机在头上打眼,将脊椎拉直;十二个星期的颈椎固定架——用塑料护托和铁架环绕住头部,保持颈部不动。为了维持肺部功能,先插了一整年的大型呼吸机,然后又换成横膈膜神经刺激器。无数次导尿。无数次手术。麻痹性肠梗阻,压迫性溃疡,低血压,心脏缓搏。褥疮引发溃烂,肌肉退化导致挛缩,差点夺去他宝贵的手指活动。还有折磨人的幻痛——他竟然在毫无知觉的部位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灼热和疼痛。

然而,他只告诉伯格最近困扰他的麻烦:自主神经异常反射。

这个问题近来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头痛加剧。一些简单的原因——比如便秘——都会引发自主神经异常。他说这根本无法预防,除非避免任何压力和身体上的压迫。

莱姆的神经康复指导专家彼得·泰勒医生已经开始关注到这种异常反射发作的频率。上一次,大约一个月前,这一症状发作得非常严重,因此泰勒医生教给托马斯一些应急的方法,可以不必等医生到来便及时采取措施,并坚持要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设定在电话的快速拨号键中。泰勒警告说一次严重的发作足以导致心脏病突发或中风。

伯格对他的状况深表同情。他说:“在我进入这行之前,主攻的是老年整形外科,遇到的大多是骨盆或关节复位之类的问题。我对神经学了解得不多。你复原的机会有多大?”

“零。这种状况会永远持续下去。”莱姆说。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他又补充说:“你明白我的问题,是吧,医生?”

“我想是的。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莱姆摇摇头,甩开几丝垂下的头发,说:“每个人都有自杀的权利。”

伯格说:“我恐怕不能同意你的说法。在大多数社会里,你或许有自杀的能力,但没有权利。两者是不同的。”

莱姆发出一声苦笑。“我不是什么哲学家。但我甚至连这种能力都没有。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

林肯·莱姆先后要求过四位医生为他实施安乐死,他们全都拒绝了。于是他说,好吧,我自己来。便开始最简单的绝食自杀法。但是这种慢慢饿死自己的过程竟然演变成一种纯粹的折磨。绝食导致剧烈的胃痛,还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头痛,让他睡不着觉。最后他只好放弃。在这个过程中,他和托马斯有过一次极其痛苦的对话,他请求托马斯杀了他。这位年轻的看护眼含着热泪——只有此时他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感——对他说,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做得到。他可以坐在一边看着莱姆死去,可以强忍着不在紧要关头救活他,但他实在没办法下手杀了他。

后来,出现了一个奇迹。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在《犯罪现场》一书出版后,有不少记者来采访他。其中一篇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文章引用了作者莱姆亲口所说的一段话:

“不,我没有写下一部书的打算。事实上,我的下一个大计划是杀死自己。这是很大的挑战。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一直在找人来帮我这个忙。”

这番刺耳的话引起了纽约市警察局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和他几个老朋友的注意。尤其是布莱恩。(她说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死,他必须停止这种只考虑自己的念头——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还有,既然她已经来了,她想就应该告诉他自己正准备再婚。)

那段话也引起了威廉·伯格的注意。一天晚上,他主动从西雅图打电话给莱姆。经过一阵愉快的交谈后,伯格说他读过那篇关于莱姆的文章。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问:“你听说过‘忘川协会’吗?”

莱姆听说过。这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追踪的支持安乐死团体,一个比“安全通道”或“毒芹协会”更积极的组织。“我们的志愿者是从全国数十个希望接受自杀帮助的人中挑选出来的,”伯格解释说,“我们必须谨慎从事。”

伯格说他会持续跟踪莱姆的情况。在此后的七八个月里他们通过电话交谈过好几次,但伯格一直没有行动。今天是他们首次见面。

“你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过去吗?只凭自己的力量。”

过去……

“像基恩·哈罗斯那种方法?没有。而且我觉得那种做法也不大牢靠。”

哈罗斯是一个住在波士顿的年轻人,因为全身瘫痪而决定自杀。在找不到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他最终用自己唯一能够采取的方式结束了性命。凭借他仅存的一点活动能力,他在公寓里放了把火。火烧起来之后,驾着轮椅冲进火海。他死于三度烧伤。

这件案子经常被支持安乐死的人提起,作为反安乐死法造成的悲剧案例。

伯格很熟悉这个案例。他充满同情地摇摇头。“不,任何人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死去。”他评估莱姆的身体状况,看着那些电线和控制板。“你的这些机器都有什么功能?”

莱姆向他一一解释这些电子控制设备——用无名指操纵的“埃弗斯和詹宁斯”控制器,用嘴控制的吹吸式控制管,用下巴控制的摇杆,还有可以把他对机器说的话转成文字显示在屏幕上的电脑读写机。

“但是这些东西都得需要由别人设定?”伯格问,“比如说,必须得有人去枪械店买来一把枪,把它装好,打开扳机,然后连接到你的控制器上?”

“是的。”

这会让协助自杀的人产生同谋犯罪的罪恶感,就像自己亲手杀人一样。

“你的装备呢?”莱姆问,“它们管用吗?”

“装备?”

“你用什么东西?嗯,做那件事?”

“哦,它们非常管用。我从没有听一个病人抱怨过。”

莱姆眨眨眼睛。伯格笑了,莱姆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能嘲笑死亡,那你还能嘲笑什么?

“给你看看。”

“你随身带着?”希望顿时在莱姆心中绽放。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感觉。

医生打开手提箱,取出一瓶白兰地、一小瓶药丸、一个塑料袋和一根橡皮筋。莱姆在一旁看着,觉得他的动作相当讲究。

“那是什么药?”

“速可眠。已经没有人再开这种药了。以前自杀要容易得多。用这种小东西一了百了,没有问题。现在,想用新出品的镇静剂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像酣乐欣、利眠宁、当眠多、先安诺……你可能会睡上好长一段时间,可最终还是会醒来。”

“那个袋子呢?”

“哦,这袋子。”伯格拿起塑料袋,“这是忘川协会的标志。当然,是非正式的,我们不可能有会徽之类的东西。如果药丸和白兰地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就会用到这个袋子。把它套在头上,用橡皮筋扎住脖子。我们会在里面放上一点冰块,因为过不了几分钟里面就会变得相当热。”

莱姆无法把目光从这三件道具上移开。那个塑料袋很厚,像油漆工铺在桌面上的油布。他注意到那瓶白兰地很便宜,那瓶药也很普通。

“这房子不错。”伯格四下打量着说道,“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你还有收入来源吗?”

“不多。我偶尔会为警察局或联邦调查局做些顾问工作。出事后……负责施工的建筑公司赔偿了三百万美元。他们赌咒发誓说他们没有责任,但显然法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只要原告挂着口水被推上法庭,瘫痪者控告建筑公司的案子就自动胜诉,不管错在哪一方。”

“这本书是你写的,对吧?”

“写书让我挣了点钱,不太多。这本书是所谓的‘长销书’,不是‘畅销书’。”

伯格拿起一本《犯罪现场》,翻了几页。“著名犯罪现场,看起来都是讲这些。”他笑着问,“总共多少个犯罪现场?四十?五十?”

“五十一个。”

意外发生后,莱姆开始写作这本书。凭借尽可能地回忆和想象,他在脑子里一一重游纽约许多旧犯罪现场。那些案件有的已经告破,有的至今还是悬案。在书中他写到位于五点区的老酿酒厂,那幢声名狼藉的老房子,在一八三九年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有十三起互不相干的命案几乎同时发生,还写到查尔斯·奥布里奇·迪肯,此人在一八六三年七月十三日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当时正值南北战争如火如荼之际,迪肯宣称凶手是一名被解放的奴隶,使得白人对黑人的仇视更加激烈,书中有发生在老麦迪逊广场公园戏院顶楼的建筑师斯坦福·怀特的三角情杀案,也有著名的柯尔特法官失踪案,还提到了五十年代的炸弹狂人乔治·摩特斯基、盗取“印度之星”宝石的冲浪手墨菲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九世纪的建筑材料、下水道、厨师学校,”伯格翻着这本书念出声来,“同性恋浴室、中国城仓库、俄罗斯东正教堂……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知识?”

莱姆耸耸肩。在他担任资源组组长的那些年里,他对纽约这座城市的研究,丝毫不亚于他在刑事鉴定上的知识。举凡历史、政治、地理、社会以及公共设施等方方面面,无不了如指掌。他说:“刑事鉴定人员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对环境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适应——”

就在他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热情起来时,猛地闭上了嘴。

他气恼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当。

“你真行,伯格医生。”他冷冷地说。

“哦,别这样,叫我比尔就行了。”

莱姆不想岔开话题。“我以前听人说,找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把所有为什么应该自杀的理由写下来,然后再拿出另外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写下为什么不该这样做的理由。这样,诸如丰富、有用、有趣、挑战之类的字眼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的头脑里,字字珠玑,催人振作。狗屁!这对我没有半点意义!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拿起一支他妈的铅笔去拯救我的灵魂。”

“林肯,”伯格继续温和地说,“我得确定你是这个计划的合适人选。”

“计划?人选?哈,多么残酷的委婉说法。”莱姆痛苦地说,“医生,我打定主意了,我今天就要做。实际上,现在就可以。”

“为什么是今天?”

莱姆的目光转向那瓶药和塑料袋。“为什么不呢?什么是今天?八月二十三日吗?今天和任何一天一样,都是死亡的好日子。”

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须再花点时间和你谈谈。如果我确信你真的想要……”

“我想。”莱姆说。他又一次体会到缺乏肢体动作的辅助,语言是多么虚弱无力。他多想能把手放在伯格的臂膀上,或扬起手掌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征询他是否允许,伯格径自掏出一盒万宝路把烟点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式金属烟灰缸,打开,放在他细瘦的大腿上。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常春藤联盟学校富家子兄弟会里的公子哥儿。“林肯,你明白问题所在,是吧?”

当然,他明白。这就是伯格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他自己的医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从业医生会给临终的病人开出超出规定或足以致命的剂量的药物。大多数检察官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那医生故意炫耀——像克沃尔肯那样。

但说到瘫痪、半身不遂、四肢麻痹和残疾人士呢?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林肯·莱姆才四十岁,而且还成功地摆脱了呼吸机。除了体内潜在的一些有害基因外,在医学上没有任何理由说他不能活到八十岁。

伯格说:“恕我直言,林肯。我得确信这不是一个圈套。”

“圈套?”

“检察官。我以前上过一次当。”

莱姆笑了。“纽约市的检察官忙得很。他们可没有工夫用残疾人做诱饵,逮捕安乐死医生。”

他不经意地瞄向那份犯罪现场报告。

……被害人西南方十英尺处,在一小堆白沙中发现一簇证物是一团纤维,直径大约六厘米,颜色灰白。经由X射线能量色散分析仪检验,此纤维组织成分为A2B5(Si,Al)8O22(OH)2。无法判断纤维来源,也无法证实为何人所有。样本已送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中心作进一步分析。

“我必须小心,”伯格说,“现在这已成为我的职业生命。我已经完全放弃整形外科了。总之,它已不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决定贡献自己的余生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结束他们的生命。”

这团纤维附近,大约相距三英寸远的地方,发现两张纸片。其一为普通新闻纸,上有“下午三点”的字样,泰晤士罗马字体印刷,油墨成分与一般商业报纸所用油墨相同。另一张碎片似乎是某本书书页的一角,上面印有页码823。字体为加拉蒙字体,纸张为日历纸。ALS和同步进行的茚三酮分析显示两张纸片上都没有指纹……无法判定为何人所有。

有几件事让莱姆想不通,那团纤维是其中之一。这么明显的东西,佩雷蒂为什么轻易放了过去?还有,为什么这些证物——报纸碎片和纤维——会摆在一起?这里一定有问题。

“林肯?”

“抱歉。”

“我在说……你眼下没有剧烈难忍的疼痛,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你有钱,有才华,还当警察的顾问……这可以帮助很多人。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呃……丰富多彩的生活就在你面前,你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呢。”

“漫长,没错,这就是问题。漫长的一生。”莱姆已经懒得再客气了,他咆哮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长的一生。就这么简单。”

伯格缓慢地说:“万一你后悔你的决定,你想过没有,唯一抱着遗憾活下去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你。”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莱姆的目光又移回到报告上。

在碎纸片上方发现一颗铁螺丝钉。螺丝头为六角形,上面印有CE字样。螺丝钉长两英寸,螺纹顺时针旋转,直径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接下来几天我的日程都安排得很紧。”伯格看了一眼手表说。他的表是劳力士。没错,死亡总是有利可图。“我们可以再谈一两个小时,好好谈一谈。然后冷静几天,我会再回来。”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莱姆。一种让人发狂的瘙痒——所有瘫痪者的诅咒。不过,现在这种瘙痒的感觉来自内心,是折磨莱姆一生的那种。

“我说,医生,我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那边的报告,你能帮忙翻一下吗?看能不能找到一张螺丝钉的照片。”

伯格犹疑了一下。“照片?”

“一张拍立得照片。应该粘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用翻页机翻太慢了。”

伯格把报告从翻页机上拿起来,帮莱姆翻页。

“就是这张,停下。”

当他看着这张照片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刺中了他。哦,别在这里,别在现在,求求你,不要。

“很抱歉,你能帮我再翻回到刚才打开的那页吗?”

伯格照做了。

莱姆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报告。

纸张碎片……

下午三点……第八二三页。

莱姆的心脏开始狂跳,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他听见耳朵里回荡着巨大的嗡嗡声。

一个很好的报纸头条标题:一名男子在与安乐死医生交谈时猝死……

伯格眨了眨眼睛。“林肯?你没事吧?”他用漂亮的眼睛仔细观察着莱姆。

莱姆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医生,很抱歉,但我现在还有点其他事要做。”

伯格缓缓地点点头,半信半疑地说:“有什么意外发生吗?”

莱姆露出微笑。保持冷静。“我只是想,能不能请您几个小时后再回来。”

现在要特别小心。如果让医生察觉你的企图,他会认为你没有必要自杀,把你的名字删掉,马上收拾起他的瓶子和塑料袋飞回西雅图去。

伯格打开记事本说:“接下来几天都不太有空。那么,明天……不行。我恐怕最早要到星期一才有时间。后天。”

莱姆犹豫了。天啊……他灵魂一直渴望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是他过去一年来每天都在梦寐以求的时刻。要还是不要?

快决定。

终于,莱姆听见自己说:“那好,就星期一。”他的脸上露出不带任何希望的微笑。

“事情很严重吗?”

“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他请求我给他一些建议,但我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必须打个电话给他。”

不,这根本不是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也不是过度焦虑引起的症状。

林肯·莱姆感受到一种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必须分秒必争。

“能请你帮忙叫托马斯上来吗?我想他应该在楼下的厨房。”

“当然没问题。乐意效劳。”

莱姆看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伯格眼中闪现。那是什么?戒备吗?也许。但似乎更像是失望。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些。当医生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在楼梯尽头,莱姆便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托马斯。托马斯!”

“什么事?”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

“快打电话给朗,叫他回来,马上!”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刚过正午,他们剩下不到三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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