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一道缝隙,白璐看见许辉的背影进入了水吧旁的房间。

已经快十点了,大学宿舍都有门禁,除了包宿的,剩下的都走得差不多。

所以走廊里很静。

白璐来到水吧,一个小服务生正在偷闲玩手机,看见有人来了,问道:“小姐需要点什么?”

“请帮我拿杯温水。”

“温水?”

“嗯。”

虽然感觉奇怪,但服务生还是倒了杯温水给白璐。

旁边的房间没来得及上锁,白璐推开门,毫不意外地听见了洗手间里传来的呕吐声。

一声接着一声,让听的人不禁去想那脆弱的内脏究竟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折磨。

空荡屋子里没有开灯,白璐站在门口,听着他把胃里东西全部吐光,到最后只能干呕酸水。

白璐反手关门,来到洗手间门口。

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酸味。

许辉撑不住了,扶着马桶跪在地上,她看见他的背上明显的脊椎轮廓。

许辉吐完,冲了马桶,从地上站起来的一刻没能掌握平衡,向后仰,白璐下意识地托住他。

许辉转过身。

他似乎还没从刚刚的难受里缓过劲来,反应好一会,赤红的眼神才慢慢定焦。

白璐把杯子拿给他,低声说:“热水,你喝一点。”

许辉斜眼,又转回头,一动没动。

白璐小声说:“你酒量那么差,为什么还喝那么多。”

许辉冷冷地看着她,似醉似醒,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

白璐尽可能当成没有看见,又劝他,“你喝一点热——”

“滚。”

许辉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

他以前的声音并不是这样的。

白璐没有动,手握紧杯子。

许辉头脑昏沉,指着她,“……你要不要脸?”

白璐深吸一口气。

又说:“你喝点热水。”

许辉忽然发了疯一样,抓过水杯,往地上使劲一摔。热水划一道弧线,洒在白璐脸上、身上,最后一声脆响,被子摔碎了。

倒没有烫到,水是温水。

水珠顺着小小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许辉大步过来,拨开白璐的肩膀要出去。

她抵着门,没有让开。

许辉喝了太多酒,站都站不稳,他被她轻易挡住了。

他狂躁起来,却不知道该在哪用力气。白璐抓住他的胳膊,尽可能地让他安静。

“许辉!”

许辉要推她,人又往后倒。

“地上有玻璃,你小心点。”

撕扯一阵后,许辉又不发狠了,他头晕目眩地往后退了两步,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你挡我在这干什么?我要去陪你班里同学。”

“你醉了。”

许辉撇嘴笑,靠近白璐,“醉?醉又怎么样?怕我做什么?”

“许辉……”

“我想想。”许辉不以为意地皱皱眉,似是在思索,“哦……你寝室那仨,你最宠哪个?”

白璐咬着牙,许辉又说:“最胖的?还是那个最小的?”

白璐没有说话,许辉靠得更近了,“你他妈的是不是怕我报复你?怕我干那些跟你一样的事?”

这一次,白璐终于有所回应,她摇头,“不是。”

许辉使劲一挥手,“不是个屁——!”

白璐往后仰头,但没躲开,眼镜被扇到旁边。

屋里分外安静,脸上没有擦干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白璐浅浅吸气。

许辉朦胧之间,听见白璐低沉地说:“你要真的恨我,不甘心被我骗,想扳回一城,可以。”

许辉被一把扯过。

抬头,细细的眉下,白璐的双眼意外的黑亮,衬着眼角下一颗泪痣,寒意逼人。

她抬起手指,戳自己的胸膛,异常用力,清脆的嗓音因为发狠而颤抖。

“你想报复我,来!但我先说好,我比你能抗得多,你想赢得下大本钱才行!”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醉成现在这样,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刚想说什么,胃里又一阵抽搐,他皱紧眉,反身去马桶边,又开始吐。

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到最后,许辉额头筋脉凸出,头晕眼花,神智越来越不清醒。

长时间的安静让他更难思考,甚至忘记了身后白璐的存在。

半晌,终于醉倒。

白璐将他拉起来,在身上翻到了钥匙,拖着人出屋。

许辉看着瘦,可毕竟是个男人,白璐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弄到电梯上。

十二层,他的房间是最里面那间。

屋里陈设简单,稍有点乱,沙发上扔着两件穿过的衣服。

床上的被子叠起来了,上面有几张纸。白璐拿起来,是店里的进货单。她把单据整理好,然后把许辉拖到床上,盖好被子。

屋子拉着窗帘,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这帘子比那时的更厚重了。

白璐觉得,可能不管白天黑夜,这间屋子都是拉着窗帘的。

她转头,看见躺在床上的许辉。

从那不健康的肤色多少能判断,他很少见阳光。

他睡得不踏实,眉头紧皱。

但就算如此,他的容貌依旧俊秀,静静躺着,像是一幅陈旧的文艺电影海报。

该是多不好的经历,才会让一个这样的少年,不得不躲进沉默。

明明起名为光辉,却与黑夜结缘。

这样的环境太容易滋生罪孽感,白璐深深呼吸,余光扫到旁边的桌子。

桌子上东西不多,有一盒舒乐安定片,还有一盒吃光了的胃药。

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锁着。

白璐看着那两盒药,思索了一会,回身去床边,在许辉身上找到刚刚的钥匙串。

上面有一把小钥匙,白璐将抽屉的锁打开。

里面是一个模型,里面的人气角色大黄蜂,不是新的,很多地方都磨破了。

模型受过摧残,右侧已经整个变形,不能站立。

看了一会,白璐把模型放回,重新锁上了抽屉。

白璐回到床边,蹲下看他的脸。

她说错了。他没有报复她,他没有办法报复任何人。他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气,只够恨他自己。

万千世界,每天多少恩恩怨怨繁琐尘事随风而去,留下罪孽折磨着善良而懦弱的人,永世不得安宁。

一声轻响,门锁被打开。

白璐回头,看见孙玉河走进来。

“阿辉,112的酒钱你结了没,好像——”声音止住,孙玉河瞪着眼睛看着床边的白璐。

眼神一瞬间冷下去。

“你在干什么?”

白璐站起身,“没什么。”

“我问你干什么!”

“他喝多了。”

孙玉河扬下巴,一字一句,“用他妈你管?”

白璐无言以对,低着头说:“我先走了。”

“站着。”

孙玉河挡在白璐面前,“我之前的话你没记住?”

白璐没有说话,孙玉河:“我告诉你别找阿辉,你是听不懂人话?”

“还是故意较着劲?”孙玉河斜眼,看见烂醉的许辉,冷笑一声,“这时候来献殷勤了,你装什么装。”

“他刚刚吐了。”白璐说,“你找点热水和醒酒药给他吧。”

孙玉河一愣,随即更不屑。

“哦,我还得谢谢你帮我们照顾他了?”

他眯着眼睛看白璐:“哎我真是奇了怪了,你到底是不是女人,被这么骂还腆着脸来。”

孙玉河指着她,“我告诉你,你不来他就不会这样。我要说什么你已经很清楚了。”

白璐一直不应声,让孙玉河脾气更大,骂道:“你听没听见,你个阴险的贱人!”说到气头上,他没控制住,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白璐有准备,身体向后撤,躲开了。

孙玉河好像没有想到自己会动手,有点愣住,但嘴上并没有松,“你要再敢私下找阿辉,我就整死你。”

白璐蓦然抬起头,孙玉河被她目光一震,就在他以为她要对他刚刚的动作追究点什么的时候,白璐却气势顿消,轻轻开口:“你多看着他点。”

孙玉河不想跟她闲扯,“阿辉想干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干涉。”指着门,“快点走。”

白璐又说一遍:“盯紧他。”

孙玉河不耐烦,“盯什么盯?你快点滚!”

白璐点点头,走到门口,又站住脚。

“孙玉河。”

她叫他的名字。

孙玉河忽然有点紧张,看向她的背影。

白璐没有回头,低声说:“你要真的觉得我阴险……那就不要惹我。”

回到聚餐房间,屋里已经快玩完了。白璐坐回沙发上,看了看,问:“老幺呢。”

“她有点迷糊,先回去了!”

白璐点点头,她进门前把头发披下来挡住脸,可还是被坐得很近的皮姐发现了。

“哎!你脸怎么了!这边怎么有道印?”

那是刚刚在洗手间里,许辉轮胳膊时手表刮的。

老三听见,也凑过来,“哪儿?怎么了?”

白璐摇摇头,“没事,刚刚不小心挠到了。”

“挠!?你也喝多了啊。”皮姐推推她,“哎,阿辉呢?刚才也不见了。”

白璐没回答,对皮姐说:“你们两个玩,我先回去了。”

“不留啦?”

“我有点累了。”

从大厦里出来,空气燥热,但是清新。

回到宿舍的时候,老幺已经睡下了,白璐悄声来到洗手间,借着瓦数不高的灯,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痕迹。

扎起头发,拧开水龙头,水拂过脸颊。

冰冷让疼痛缓解。

她再次看向镜子。

没有戴眼镜,视线并不清晰,但一双黑眼却清晰异常。

没有入口,不被原谅——或许她现在经历的,他早早就已经体会过。

没有人能逼迫人负罪。

我们承受的,都是应得的。

现在还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不要紧。

我比你能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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