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
"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
"老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傅家杰给他斟上酒说,"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
"不谈这些吧!"陆文婷猜想到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由,可能是为了他那惟一的女儿,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
"不,应该我敬你一杯!"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
"你喝醉了!"陆文婷笑道。
"不,我没有醉。"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
"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一杯!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
"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算什么?"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
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陆文婷仍笑着说。
"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刘学尧又喝了一杯。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
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斟满酒,说道:
"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你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刘学尧叫道。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
"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会生病,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
"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做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
"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做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尽,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
"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我走了不要紧。"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
"那太好了!"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了他的话。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斟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
"话都叫你说了!"姜亚芬又打断他。
傅家杰拦住姜亚芬说: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
"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林彪、'四人帮'的动乱耽误了。"刘学尧长长叹了口气说,"像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负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时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你就没有牢骚?"刘学尧反问她。
姜亚芬低头不语了。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来!为中年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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