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萨克斯跟随着查理·索默斯走向他位于阿尔冈昆公司燃烧室另一边的办公室,她能明显地感到温度在沿着他们所走的复杂路线而逐渐上升。每多踏出一步,充斥于走廊的隆隆声也变得越来越响。

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上楼梯,下楼梯。她跟在索默斯身后时,用黑莓手机发出和接收了好几条文字短信,但随着他们走下低处,她不得不集中精神观察起自己行经的地方;走廊变得愈来愈让来客心生怯意。手机最终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萨克斯只得收起了手机。

温度变得更高。

索默斯止步于一扇厚实的大门前,旁边有一个放置安全帽的架子。

“你担心你的秀发?”索默斯提高音量,径直问道,因为此刻来自大门内侧的隆隆声已是十分聒噪。

“我不想失去秀发。”萨克斯同样喊道,“但如果有别的路,我不会选这条。”

“只会稍稍弄乱头发。这是去我的办公室最短的路。”

“越短越好。我时间很紧。”她抓起一顶安全帽,扣在了头上。

“准备好了吗?”

“好了。穿过门到底是什么?”

索默斯思忖了一下,说道:“地狱。”随后就点头示意她向前走。

她回忆起路易斯·马丁身上烧灼过的波尔卡点状伤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随即觉察到自己伸手摸向门把手的手掌动作缓慢下来。她抓住门把手,拉开了沉重的钢铁门。

确实,宛如地狱一般。火焰,硫磺色光亮,到处都是。

燃烧室里的温度快要将人烤昏迷,肯定超过了一百华氏度。萨克斯一方面感觉肌肤刺痛;但另一方面,随着高温麻木了关节发炎部位,她的关节疼痛也怪异地获得了缓解。

时间很迟了——就快到晚上八点——可燃烧室里依旧有不少工人在工作。一天里对电力的需求也许会时而下降,时而上涨,但永远不会完全消退。

燃烧室的层高有两百英尺,里面放满了支撑构架和数百样设备。核心设备是一组大型浅绿色机器。其中最庞大的一台机器长长的,有圆拱顶,像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金属顶棚,众多高压管道、低压气管和电缆从上面延伸出来。

“那是MOM,”索默斯指着机器大声说,“MOM。也就是中西部操作机械厂,在印第安那州加里。他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造了这台机器。”索默斯说这话时,始终洋溢着某种尊崇。索默斯补充说,它是皇后区发电厂里五台发电机组中最大的一台。他又继续解释说,MOM当初安装完毕时,还是全美国最大号的发电机组。除了另外几台发电机组——它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还有四组用来向纽约市区域提供过热蒸汽的机器。

艾米莉亚·萨克斯确实被眼前庞大无比的机器给迷住了。她注视着巨大的零件,尝试琢磨明白那是什么部件,她发觉自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她陶醉于人类的头脑可以组装起来的机械,人类双手可以建造起来的机器。

“那些是锅炉。”索默斯指着前方说,而在萨克斯看来,那是一座建筑物里的另一座建筑物,它们一定有十到十二层楼的高度,“锅炉产生蒸汽,每平方英寸的压力超过三千磅。”他吸了口气,“蒸汽随后进入两台涡轮机,一台高压,一台低压。”他指向MOM发电机组,“接着进入发电机。发电机能持续输出电流——三万四千安培,十八千伏,但电流一从发电机里出来,就被升压至三百多千伏,准备输送出去。”

萨克斯虽然身处炽热环境之下,却仍旧感到心中的寒战,听着那些庞大的数字,脑海里闪现出路易斯·马丁千疮百孔的尸首,回忆起他的肌肤被炙热的金属颗粒刺穿的模样。

索默斯继续以自豪的口吻(在萨克斯看来)补充道,整座皇后区电厂的总发电能力-MOM外加上其他涡轮机组——接近两百五十万千瓦,大约占纽约市总耗电量的四分之一。

他指着一组水箱说道:“蒸汽在这儿被压缩进水中,泵回锅炉里,重新开始一整个过程。”他又自豪地继续大声说,“这儿有三百六十英里的各式管道,一百万英尺长的电缆。”

不过,到了这时,尽管萨克斯依旧陶醉于庞大的机器设备,可她还是发现在幽闭恐惧症作祟下,自己的肠胃感到不舒服。噪音无休无止,热度丝毫不减。

索默斯似乎明白了萨克斯的处境,“赶快走。”他示意萨克斯跟他走。五分钟后,他俩迈出大门,把安全帽挂回架子上。萨克斯大口吸气。走廊里尽管也很热,但在“地狱”里度过几分钟之后,这儿感觉凉爽极了。

“里面吓到你了,对吧?”

“是啊。”

“你还好吧?”

她脸上淌下一行汗流,点了点头。索默斯递过来一块纸巾,门口放着一卷纸巾,似乎就是用来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的,于是萨克斯擦了汗。

“从这边走。”

索默斯领着萨克斯穿过多条走廊,进入另一栋楼。在走过多段楼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索默斯的办公室。她见到乱糟糟的房间时,差点要笑出声来。办公室里放满了电脑和她不认识的仪器,有数百种设备和工具,电缆,电脑器件,键盘,各种形状与颜色的金属、塑料和木质物品。

还有垃圾食品。成堆的垃圾食品。有玉米片,蝴蝶脆饼,苏打饮料,巧克力小蛋糕,黄色奶油小蛋糕。挂着一层糖粉的女主人牌面包圈,这也解释了索默斯的衣服上为何有食物碎屑。

“抱歉,我们在特别项目部就是这么工作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把办公椅上的文件纸推到一边,让萨克斯坐下来,“呃,至少我是这么工作的。”

“你到底干什么工作?”

索默斯有点儿羞愧地解释说自己是个发明家,“我知道,这个称呼听上去要么像是十九世纪的事情,要么像是购物广告片里的称谓。但我就是做发明的工作。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做着孩提时就想干的职业维生,建造发电机、电动机、灯泡——”

“你还自己制造灯泡?”

“害得我的卧室两次着火。好吧,是三次,但我们只报了两次火警。”

萨克斯看着墙上的爱迪生相片。

“我的偶像,”索默斯说,“爱迪生是个令人着迷的人。”

“安蒂·杰森墙上也挂着同样和爱迪生有关的东西。一张电网的照片。”

“是托马斯·阿尔瓦的原始签名照……但在我看来,杰森更欣赏萨缪尔·因萨尔吧。”

“谁?”

“爱迪生是个科学家,因萨尔则是个商人。他领导了联合爱迪生公司,创建了第一家垄断性大型电力公司。为芝加哥路面电车系统供电,分发出第一批电器——比如电熨斗——使得民众离不开电。因萨尔是个天才。但他黯然收场,丢尽脸面。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他过度负债,等到经济大萧条来临时,公司破产,数十万名持股者倾家荡产。和安然事件类似。你想要知道一些八卦吗: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在因萨尔事件和安然事件中都有份。

“可是我呢?我把商业部分留给其他人处理。我就制造东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一无所获。但……这么说吧,我名下拥有二十八项专利,我在阿尔冈昆公司创造了差不多九十种工序或产品。一些人看电视或玩电子游戏找乐子。我……我靠发明东西。”他指向一个大纸板箱,里面放满了或矩形或方方正正的纸头,“那些是‘餐巾纸文件’。”

“什么玩意?”

“我在星巴克或快餐店就餐时,如果萌生了一个点子,就把它潦草地记录在餐巾纸上,回到这儿后,再完整地抄录下来。但我保留了原件,就放在那儿。”

“这么说来,假如日后有家关于你的博物馆,那么肯定会有一间餐巾纸展览室。”

“我早就想到过了。”索默斯脸庞涨得通红,从额头一直到肥厚的下巴。

“你到底发明了什么?”

“我觉得我的专长与爱迪生恰好相反。他想让大家用电,而我想让大家别用电。”

“你的老板知道那是你的目标吗?”

他笑了出来,“我兴许应该说,我想让大家更加有效地用电。我是阿尔冈昆公司的负瓦特专家。”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许多人还没听说过负瓦特,这十分糟糕。这个概念源自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和环境学家阿默利·劳文斯。这项理论旨在创造减少用电需求的激励机制,更加有效率地用电,而不是去修建新发电厂,增加发电量。一般的发电站浪费了差不多一半的热能——直接从烟囱排走了。一半啊!仔细想想。可我们这儿的烟囱和冷却塔上有一整套的集热器。在阿尔冈昆发电厂,热能损耗只有百分之二十七。

“我还想出了便携式核子发电机——装在驳船上,那样可以从一个地区移动到另一个地区。”他俯身向前,眼眸里再次闪烁光芒,“还有新的大挑战:储存电力。电力不像食物。你没法发出电,让它在货架上躺一个月。你要么用掉它,要么就立刻失去它——而且是立刻之间。我正在创造全新的储存电力的方式。飞轮,空气压缩系统,新的电池技术……

“哦,近来我还把自己的一半时间花费在全国游历上,联络上小型替代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公司,那样他们可以与主要电网连接,诸如东北电网——那正是我们公司的电网——出售电力给我们,而不是由我们出售电力给小社区。”

“我以为安蒂·杰森不是十分支持可再生能源和替代能源。”

“不支持,但她也并不头脑错乱。那是未来的潮流。我认为我俩的分歧就是那种未来何时会到来。我认为很快就会到来。”索默斯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当然,你也留意到了,她的办公室和我的整个部门差不多大小,她的办公室在九楼,可以望见曼哈顿……我是在地下室。”他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

萨克斯说道:“我有一份名单,今天上午袭击事件的幕后分子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

“这儿的员工?”索默斯显得很惊慌。

“看起来是的。他们至少在和作案人合作。明说了吧,作案人大概是名男性,然而与他合作的人可能是个女性。他或她能够获取那串让他们进入电网控制软件的电脑代码。他不断地关闭变电站,使得电流改变线路,统统进入了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他还重设了断路器,提高了容许载荷。”

“事故就这样子发生了。”索默斯露出烦扰的神情,“电脑。我还纳闷过。我以前不知道具体细节。”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有不在现场证明——我们会去核查的。但我需要你给我出出主意,到底谁有能力让电流改道,并引发电弧闪络。”

索默斯似乎被逗乐了,“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不清楚安蒂是否了解这儿都发生了什么。”他的无辜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笑,“我是嫌疑人吗?”

萨克斯在杰森第一次提起索默斯时,就在名单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她抬起眼睛说:“你在名单上。”

“嗯。你确信自己想要相信我吗?”

“在今天的袭击发生时,也就是上午十点半到差不多中午时分,你都在参加电话会议,而在作案人可能获取电脑代码的时间段里,你在外地。钥匙数据表明,在其他任何时间段,你都没有进入安全档案室。”

索默斯扬起一侧眉毛。

她轻叩着自己的黑莓手机,“在到这儿的路上,我发信息就是为了这事。我让纽约警局里的人调查你的情况。所以,现在你洗脱嫌疑了。”

萨克斯料想自己的这番话听起来会有因为不信任他而道歉的味道。但索默斯的眼睛放光,说:“托马斯·爱迪生会赞许你的。”

“你是什么意思?”

“爱迪生说,天才就是一个认真做好功课的有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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