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音不知道身后教室发生的兄弟战争和舆论波动。

她只是很尽职尽责地把宁词送到了医务室, 然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医生姐姐帮她挑出手掌内的花刺。

医生姐姐就是很早之前跟裴时桤因为专业素养问题争起来过的那位实习生,不过这么久过去, 她也早就转正了, 挑完花刺之后, 没有急着给宁词涂药, 反而进药房拿了瓶红花油,

“莳音, 我看你手臂上也有淤青, 拿这个揉一揉吧。”

......咦,知道名字诶。

宁词在一旁好奇地眨了眨眼,

“姐姐, 你认识莳音呀?”

“她每个月都来我这开止痛药, 还蹭我的红糖水喝,我怎么能不认识她。”

江南天气湿润,痛经是大部分女孩子都会有的毛病。

而莳音算是里面稍微比较严重的一个。

于是每次来例假的时候,她都会去保健室开止痛药, 久而久之,就跟医生姐姐混了个面熟。

刚好有一次, 她过来开药时,就发现对方正在煮红糖水, 里面还加了一些中药材,并热情地分享给她。

莳音喝了一碗之后觉得特别有效果,从那之后,就开始超级欢乐地蹭小姐姐的红糖水了。

但当然了, 医生姐姐的小冰箱里,也装满了莳音专门抱给她的各种杨梅、山核桃、土鸡蛋等等“自家爷爷奶奶养的农产品”。

不知道为什么,莳音和同龄人的关系大多都属于那种有距离的温和,很难真正亲近。

但跟这些比她大好几岁的小姐姐们,就容易玩的特别好。

比如以前的团委老师,现在的医生姐姐。

都是那种可以跟她聊心事的闺蜜型长辈。

“其实就是小淤青而已,它自己就会好的,我觉得......我应该不用专门处理吧。”

女生握着红花油,因为怕痛而有些犹豫。

“你自己看看你伤的位置,要是不怕写作业的时候压着,我当然不勉强你涂,但是小红帽啊,我可告诉你,长痛不如短痛哦。”

“喂喂,你怎么也开始叫我小红帽了?这个外号真的很幼稚好吗。”

“可不就是被你那个好朋友传染的嘛,唉,青春期可真美好啊,姐姐当初就不该来学校工作,搞得现在天天刺激自己。”

“......说起来,你的那个理发师未婚夫呢?”

“分了。被我发现劈腿,气的我哟。莳音我给你个忠告,以后找男朋友,千万别找理发师、摄影师和模特经纪人,这种肌肤接触太多的行业,简直就是出轨的高危地点。”

......

宁词听着她们语气随意的交谈,又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掌心,抿抿唇,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没有说的是,其实自己痛经比莳音更严重,也是每个月都来医务室拿止痛药,偶尔还会过来开维生素片。

止痛药不用签名,但维生素是需要签名登记的。

可直到现在,这个医生也没记住她的名字。

外形亮眼的女生天生就是比一般人更能留下记忆点,她们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比其他人获得更大的关注度。

她可以努力装乖可爱装活泼,凭借着不动声色的言语技巧逐渐成为自己社交圈的中心,可以花很多时间去琢磨别人的喜好从而“抢”走莳音的伙伴,甚至还能以同为失恋者的身份获得亲近和认同,在三个人的小圈子里把“受益者”莳音排挤到边缘地带。

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很好。

但是她始终无法像莳音一样,轻易地就让陌生人记住自己,每到一个生疏的环境都能让其他人主动过来和她攀谈,而不用自己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话题。

倘若现在做一个调查问卷,问你更喜欢跟谁做朋友,在莳音和宁词之间,大概班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女生都会选择宁词。

如果问的是你更喜欢谁来当班长,出于一种隐秘的小心思,百分之八十的女生还是会选择宁词。

可如果,问的是你更希望成为谁?

那么百分之百的人都会选择莳音。

莳音总说裴时桤是被上天宠爱的孩子,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长得漂亮,家庭优越,艺术天赋还高,甚至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够超越自己考年级第一。

造物主造人的时候,本来就不是完全公平。

她需要费很大的努力很用力去做的事情,人家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了。

这可真是让人......不甘心。

“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被扎到吗?”

柔软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宁词回过神,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上药的人已经从医生变成了莳音。

女生握着药水瓶和棉签棒,神情温和而友善,好像完全不觉得她们之间有过什么嫌隙。

她迟疑着摇了摇头,

“没了......对了,校医姐姐呢?”

“她去买饭了。”

对方把手里的医药工具放下,冲她弯了弯唇,

“再过十分钟就放学了嘛,她就说干脆请我们吃晚饭了。”

“......莳音你跟校医姐姐关系很好吗?”

“好啊,她人超级好也超级可爱的,我超级喜欢她。”

“哈,可爱?你的审美可真奇葩,事实上,我们都觉得她有点高冷欸,平时给我们开药的时候,表情都特别严肃,开个感冒药也像做晚期肝癌手术似的。”

“会吗?”

女生思考了一下,

“那可能是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表情被质疑专业能力吧,毕竟曾经因为这个被说过。”

“欸,被谁说过?”

“就是学生们呀。”

莳音不愿意多聊这个,眉眼弯弯,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不过话说,你怎么会带那么多玫瑰花?而且哪家花店这么不专业,都不去刺,就算不发生事故,也容易会被扎伤吧。”

“不是花店买的,是直接从我家附近的花圃里剪下来的,不是马上就要文艺汇演了嘛,我们准备的歌舞剧里要用到挺多玫瑰花的,我就直接跟那个花圃的主人要来了一些。”

“哇,羡慕,我们高一时候的合唱表演也需要用到玫瑰花,都是在花店里买的,价格还挺贵,要是那个时候认识宁词你就好啦。”

宁词抬起头,笑了一下,

“那位花圃的主人不缺钱,种花就是为了情趣,如果不是很熟的话,他也不会随便送。”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人家说的是以前的事,并没有提什么要求,大概也就是寒暄而已,自己这几句话一出来,顿时就显得特别小家子气且尖酸刻薄。

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必定会把她的印象分往下拉十分。

宁词蹙蹙眉,心里头涌起一阵懊悔。

大概是被刚才在门口的事情刺激到了,她现在还有点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不过对面女生的笑容依然非常自然,语调柔和,

“也是。不管怎么说,种花还是一个挺费心力的事儿。”

——瞧,不过几个来回,高下立分。

自己的尖锐刻薄和对方的轻描淡写,对比实在是鲜明的很。

莳音又想了想,

“但我怎么记得,郭漫臻他们好像也是在准备一个歌舞剧来着,一个班可以被允许报两个类型相同的节目吗?”

“我就是跟郭漫臻一个组呀,我们一起演《茶花女》。”

女生就诧异地挑了挑眉,

“啊,你说郭漫臻演茶花女吗?”

在莳音的记忆中,郭漫臻是个方方面面都特别强调自己公主形象的姑娘。

什么□□啊农家女啊私生女啊这种角色,就算戏份再多角色再有内涵,她也是绝对不肯碰的。

为了这次文艺汇演,居然愿意出现茶花女,简直颠覆了自己以前的想象。

“不啊,她演一个配角。”

宁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茶花女是我来演。”

“而且,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拉着我演主角的话,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弄这些东西呀。”

语气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高傲和骄矜。

......真令人惊讶。

这种充满郭漫臻风格的台词,居然是从宁词嘴里说出来的。

莳音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完完全全不了解这个姑娘了。

她看着对方浮上一丝挑衅和警惕的眼眸,沉默片刻,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居然涌起一股失望和意兴阑珊。

——就像小时候看小鱼儿和花无缺,一直觉得里面的玉燕是可怜的,为世情所迫的,所以一直对她带有一种莫名的怜悯和好感。

但是看到后面忽然发现,对方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也并非自己脑补的那样时,心里忽然产生的那种意兴阑珊的失望。

“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呀?”

大概是自己的蹙眉有些明显,对面的女生忽然笑了,语气甚至带上了明显的嘲讽,

“是觉得我不可能演主角吗?”

“当然不是了。”

“莳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不是在你眼里,这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就得一辈子按照你的印象去生活。”

......这语气,有点冲啊。

莳音扬扬眉,

“我没这么想啊。”

“既然你没这么想,那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好像特别同情我似的态度对待我?”

面对对方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女生怔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恢复平静,笑了笑,声音带着波澜不惊的柔和。

“所以,你觉得我怎么对你高高在上了?”

“就是像现在这样。好像特别宽容,特别忍让似的,明明心里很不高兴了,但是却用一种‘我不跟小孩子计较’的态度岔过去。可是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做法,我不仅不会感激你,反而还有一种在被迫成全你善良品格的恶心感。”

“.......”

她敛着眉眼,

“莳音,我们本来也不是多要好的朋友,我不明白你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圣母仁慈从哪里来,事实上,你大可以把我当成杨柳婷这样的人来反击,最起码这样,我还会觉得你坦荡。”

特别鱼死网破的说辞。

于是氛围也一下显得十分尴尬,空气寂静了好一会儿。

莳音眨眨眼,终于把视线从桌子上的那一瓶红花油移开,歪着脑袋看她,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

“唔,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是什么语气?

宁词忍不住蹙了蹙眉。

“可是你要我反击,我也得先找到足够让自己花费精力反击你的理由吧。”

女生撑着下巴,

“我想了想,也没有找到你很触怒我的点嘛。”

“.......”

“宁词,我是刚才才确认欸,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但是你比杨柳婷聪明,讨厌一个人,不会直接去做一些容易留下把柄的脑残行为,反而更愿意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渲染、策反、篡位,就算被我识破了,但论法律公理,我也找不到任何指责你的理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跟我还真的有点像。”

她弯起唇,语调柔软而缓慢,

“我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因为想成为焦点,想成为大家的关注对象,所以强迫自己对不喜欢的人微笑,每天做很多维持人缘的琐事,一直说一些违心的话,白天在学校表现的温柔友善,晚上回家却在日记本里写一大堆发泄的恶毒的话,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了。”

“......所以你是想跟我走知心姐姐路线吗?”

对方没理她,眉眼弯弯,继续说,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很讨厌我的同桌,因为她靠关系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演讲比赛名额,事后还跟我挑衅炫耀,我觉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于是就花费很多精力去了解她那个小圈子人的喜好,很快就打入她们内部,策反了她所有的好朋友,我还报了兴趣班去学播音主持,成功赢过她拿到了广播站的主播位置,并且占了她很多主持活动。”

宁词拧眉,在想莳音编这个故事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后来她第二次过来挑衅我,还带一群姐妹在街口堵住我暴力对付我的时候,我觉得太生气了,我就让她亲眼看见了她喜欢的那个男生跟我表白的场景,我甚至还故意问他,他对那个女生是什么感觉,那个男生说了很不好听的话,事实上,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但是木已成舟,没办法改变,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只看见那个女生哭着跑开的背影。”

她抬起头,轻声问,

“你知道,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她得了抑郁症,直接休学了一年,离开那天,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她说,莳音,你就是个罪人,如果我有一天死了,那么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后来,她真的自杀了,不是因为抑郁症,而是因为厌食症,但据说,厌食症好像也是因为我得的。”

“.......”

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惨烈的可以,宁词一瞬间竟无法判断,究竟是莳音编出来讽刺她的,还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骗你呀,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女生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

“总之,因为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多么坏的人,我甚至想,我这样虚伪又恶毒的人,死后一定要下地狱吧。”

这是真的。

在那个世界观初初形成的年龄,莳音无法表达,那个女生怨恨又绝望的眼神对她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但是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我的判断,还有对未来的期望,都因为那个眼神那句话而产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开始自我厌恶,自我贬低,自我不信任。

可以说,她整个人的悲观情绪,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那个得了抑郁症休学的姑娘。

那个姑娘离世之后,她妈妈曾经约她出来谈过话,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女儿会得厌食症吗?”

莳音沉默地看着她。

“因为她在她的日记本里写,她喜欢的男生觉得她太胖了,又胖又丑,她说总有一天她要变得比莳音还瘦,让他们都对她刮目相看,让他们都后悔。”

“其实我今天来,并不是来跟你追究责任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那么羡慕,羡慕到让她失去生命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我看见了,但我觉得,也不过如此。不过只是一个表面好看、内心却刻薄的花瓶而已。”

......

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就像一个咒语,困扰了莳音整整三年。

闺蜜的乐观开朗没有感染她的三观,裴时桤的炽热关怀也没有融化她的悲观。

她就像一个被封闭了的绝缘体,再高兴再感动,都无法改变内心固执的自我批判。

直到宁词的出现。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宁词一点一点改变,看着她笑,看着她装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使着自己的小心机,看着她走上自己曾经走过的那条路。

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曾经所有的一切的行为,都只不过是女孩子想要变得更耀眼而付出的无可指摘的努力罢了。

你可以讨厌,可以不喜欢这样的女生,可以觉得她虚伪做作,觉得她又婊又装。

但是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犯过什么罪。

在宁词不动声色地拉拢章盈璐的那段时间,莳音忽然就谅解了自己。

因为她发现,她连宁词这样毫无理解的针对都可以宽容。

那么凭什么,她不能对自己宽容一点?

她甚至仔细回想了一下。

她觉得,比起自己单纯为了报复的小心机,那个女孩喊一大帮社会姐妹凌霸她的做法才更过分吧。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坚强地熬过了,而对方心理脆弱地得了各种疾病,对方和对方的家人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来指责她吗?

自己就必须得为了她的死亡负责吗?

——没有必要。

莳音,是他们在道德绑架。

不是你真的杀人了。

......

“但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质疑的女声,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些负面的往事都传出去?”

她抬起头,就看见宁词正皱着眉,脸上带着浓浓的疑惑,眼眸里却情不自禁涌上了几分警惕。

......哦。

看来刚才那一段话,只是感动了自己。

却没有感染别人。

“你不用想太多。”

女生叹息一声,脸上的笑意很淡,

“我只是一报回一报而已。”

“顺便再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挽回一个江玉燕。”

“可以最好,如果不行的话,”

“其实也无所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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