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悬崖边歌唱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深深深的深渊,

我是在刀尖上舞蹈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被刺出深深深深的伤痕。

我是你高高的城堡里仰望天空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泄露我深深深深的孤独。

我是你环形的跑道上奋力奔跑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迷失我深深深深的呼吸。

但无论如何

我都是这样深深深深地爱着你,

如同一个绝望的孩子

深深深深地爱着他最最严厉的母亲。

这是一位已经毕业的学姐,写给天中的一首诗。在“天中论坛”上,它被长期置顶,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深深体”在天中颇为流行。据说就在上届毕业典礼上,毕生们齐声诵读这首诗,最后拥抱着哭成一团,就连平日里最不苟言笑的校长,也取下眼镜偷偷拭泪,可谓盛况空前。

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已经是天中高中部的一名学生。它让我相信,我身处的这所百年名校,确实是一个悠久的传奇。比起宽阔的林荫道、明亮的教学楼和巨大的体育场,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图书馆,就在著名的花蕾小剧场的后面,红砖碧瓦,小巧安静。最重要的是,很多我在市图书馆都见不到的绝版书,在这里却能轻易地寻到。就是在那个靠窗的小木桌旁,我利用空隙如饥似渴地读完了那套我以为可能永远都读不完的书——《追忆似水年华》。书很厚,也说不出来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但我却在字里行间漫长的叙述中欣喜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成长,从一个莽撞少年慢慢进化成一个理智的人,一个有耐心的懂得容忍的人。

年华那么长,你我相遇不过短短一瞬,我又何必介意。

对于与我同宿舍的“宿敌”阙薇和花枝,我一直抱着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想法。进了高中的花枝像个充气娃娃一样越胖越夸张。若不小心在狭小的寝室里撞上她,你一定会眼前一黑,以为自己是撞上了一堵墙。花枝对我的恨由来已久,不过除了制造一些无聊的小八卦,比如维维安是“LES”什么的,她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我真正的对手,是阙薇。并不是说她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在我跟她的小磨擦之间突然磺生枝节,令我有些无法控制,那就是——我爸和她妈,居然谈起了恋爱。

天中高中部必须住校,除非非常特殊的情况,一律不许走读。所以,尽管我家离学校很近,我却不得不住在学校里。遇上月考什么的,周末也回不了家。我住校后,我爸很长时间都不能习惯,相信阙薇她妈也是一样。本来嘛,两个寂寞的中年人玩玩恋爱游戏,也谈不上是什么坏事。可是那个女的,她喜欢的好像并不是我爸,而是我爸的钱。

我曾偷看到她发给我爸爸的短信:“十万块不是小数目,请不要再提借这个字,令我脸红。若肯帮我,就尽力帮我咨询一下关于房屋抵押贷款之亊。万分感谢。”

这条短信的措辞,看似妥贴礼貌,实则欲语还休。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句:“你若是不借我钱,我便走投无路。”恋爱中的人完全没大脑,我爸果然中招,一大早就去银行取了现金巴巴地送到人家家里去,多亏我眼疾手快,硬抢了回来,才不致于损失惨重。瞧她家家徒四壁的样子,我真不明白她和她女儿浑身的骄傲劲儿到底从何而来。人若整日在臆想中活着,不是精神分裂,就是脑子残废,真没什么好说的。

记得前阵子去刘二那里,她告诉我刘翰文最近被一女生迷得晕头转向,带她去游车河,差点撞坏她才买的那辆新车兰博基尼,还发誓要为她洗心革面,断了所有的花花肠子。

刘二摇头叹息说:“那位小姐难不成天仙下凡?不过天仙要是真能爱上小五,那也注定沦为一个俗人。下周是我在帝豪的生日party,让他带来给我瞧瞧。还有,我还想听你给我弹那首A Winter Story,行不行?”

“私下弹可以,上台演奏就请别人吧,我郅几下可上不了台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潜台词却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好妹妹,必须是你。”刘二哪懂我内心的小九九,狠狠捏我脸蛋一下,不允许我拒绝。

反正,总结了一下我爹和刘翰文的命运,我归纳出一个结论,这对母女来历不明,搞不好就是那种传说中的职业老千。看来,替天行道,撕下她俩丑陋面具的任务,只能由我维维安来完成了。

那天把钱抢回家后,我跟我爸谎称学校有事,背着包出了家门。不过我的包里放的不是书,而是我用来乔装打扮的行头——衣服,假发,高跟鞋。我出门的时候,我爹那个没出息的正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还听到他很卑微地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说什么晚上去看她,结果人家说晚上有重要的事,把他给拒绝了。

尽管他在我面前强装无事,但鬼都看得出他内心正在进行着痛苦的挣扎。如果我不能调查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对得起他的养育之恩!

既然是狐狸,就一定有尾巴,我看有必要抓一抓。

我在商场洗手间将自己乔装完毕,去到她店门口,发现她提前关了店门,去菜场匆匆买了点菜,回了家。我带着一本书坐在她家小区门口的花台边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今晚她到底有什么“要事”要办,又到底是跟谁一起去办。我从六点钟一直等到八点左右,等到书上的字在路灯下都显得模糊,我才看到阙薇从小区里走出来,她背着书包,肯定也是撒谎回校,然后跟刘翰文之流的约会去了。她走得很快,没有看见我。不过我也懒得理她,今晚,老狐狸才是我的最终目标,小狐狸,姑且先放她一马再说。

夜越来越深,天公不作美,开始下起了雨。我忘了带伞,包里唯一能挡雨的就是校服,又怕泄露目标,不敢拿出来。好在雨不算大,仗着自己身体好,就硬生生在雨里挺着。约摸又等了一个小时左右,还没任何动静。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忽然就看见那个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急匆匆地从小区里面跑了出来。她也没打伞,出来后就一直站在路边,把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来遮挡雨丝,肯定是等谁来接她。

我预感到,好戏就要上场了。把书放回包里,我拿出我的手机,准备拍下一些精彩画面,到时候让我爸好好开开眼界。她离我不远,大约就两三米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我感觉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佯装看手机。可是,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不得了,我发现停在路边的竟是我爸的车。

“捉奸”严重失败!

我爸下车,先接过她手里的旅行包,体贴地替她打开车门,让她坐上车,然后走到车尾,替她把包放进了后备厢。

我在离他们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雨水淋湿了我的裙子,所以它贴着我的大腿。假发更潮湿,弄得我脸上痒得半死。我眼下这个样子,估计跟那些站街女没多大差别,好在我爸并没有往我这边看,要是被他认出来,我真担心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开车直接把我给撞死拉倒!

他很快上了车,车子发动朝前开去。我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当我反应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车子的时候,我愤怒地踢掉了脚上那双碍事的高跟鞋,光脚站在雨水里,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异常强烈的被丢弃感。他不要我了,他宁愿要一个骗子也不要我了,我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头上方多了一把黑伞,雨在瞬间消失了。耳边响起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再这样淋下去,你一定要感冒了。”

我惊讶地转头,看到替我打伞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孩。他穿了一件黑西装,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承认我有点犯傻。他长得真是好看,五官立体,如同被雕刻出来。因为个子很高,所以整个人显得挺拔而有型。最重要是他的气质,应该是电视或者漫画里才有的那种吧,我暗想,如果他从天中操场上经过,跟在他后面参观和尖叫的女生一定会排成长龙。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啊。难道他认识我吗?为什么会在我最最绝望的时候突然空降我身旁?

“路边一坐三四个小时,这种耐性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还真难能可贵。”他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我跟踪别人的时候他一直在跟踪我?可是,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一向有自知之明的我并不认为我对男生具有如此的吸引力。

“你是谁?”我问他。

“陌生人。”他说。

不说也罢。我弯腰,从地上拎起我的鞋,往前方走去。他则跟在我后面,继续体贴地替我打着伞。路灯下我们的身影被拉得无限长,坦白说,这种感觉还不算坏。并且,就算他是十足的恶人,我也不会怕他,他能把我怎么样呢?不能!

“你们这里雨水还真多。”他说,“我应该叫你什么,小安?”

奶奶的,他居然知道我名字。我停下脚步,警觉地盯着他。

“你一定很恨那个女人抢走了你爸爸对不对?或许,我可以帮你。”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来看着我。他个子真的太高了,那一刻我真有个奇怪的冲动,就是赶紧把我的高跟鞋穿上,好拉低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不明白。

“你记住,你知道的事情越少,你的痛苦就越少。”

就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讨厌他,连同他嘴角的弧度一起讨厌。他凭什么要教训我,凭什么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对我了如指掌。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我的脚步。他却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性子这么倔,你肯定会后悔。”我想抽他,手掌抬起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迎上来,一个黑色的小手机已经从他的掌心滑到了我手里。

“语音备忘录。”他提醒完我,将那把伞递到我手里,自己大步朝前走去了。我扔掉伞,按他所说的,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语音,将其打开来放到耳边,听到的竟然是我爸的声音:“爱玲,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我想过了,如果我们成为合法的夫妻,那么我们所有的顾虑都不会再有了。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嫁给我。我是认真的。”

对方无回应,一阵杂音之后,再说话的人依然是我爸: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这种感觉我好多年都没有过了,我不想失去。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你相信我承担得起。”

那个女人终于说话了:“你忘了吗?你是有妻子的人。”

“我们早就解除夫妻关系了。”

“可是小安怎么办?你打算瞒她一辈子吗?”

“是的。”我爸坚决地说。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又重复听了一次,确定只有这么多。我猛然抬头,放眼望去,远远地还能看到那个黑色西装的背影,他刚刚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子开走了。

我拔腿就追,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觉得我一定要追上,抓住他问个究竟。既然他有本事能窃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么他知道的东西一定也不会少。雨越下越大,我跑得飞快,没有注意到从旁边路口过来的一辆摩托车,好在我反应快,在它就要撞上我的一瞬间,我用手在车把上用力一撑,整个人飞出去,摔在路边。

摩托车车主显然吓坏了,他连忙取下头盔,跳下车来扶起我,连声问我:“你怎么样,有事没事?”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喘气。低下头,发现那个黑色手机还牢牢地捏在我手里,手机屏幕正好亮了,上面有一条短信:“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是隐私发送,我看不到对方的电话号码。可恶!

迎着昏黄的路灯,我这才发现手腕处不知道在哪里划了一道口,口子不算浅也不算深,鲜血正在慢慢地渗出来。但我不想去包扎,因为此时此刻的我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疼痛。

我拎着鞋,在雨中飞奔,我速度极快,像森林里迷路的小鹿。什么叫你知道的越少,痛苦就越少?这都是什么狗屁逻辑,在我维维安这里不好用!我必须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她的事是我所不能知晓的,又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他一定要独自背负的。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雨能大一些,再大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浇熄我心里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的不安、迷惘以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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