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样,没有人接电话,鹿行吟发着抖,拨通了叶宴的电话,但页面没浮现时就立刻挂断了,转而拨通了冬桐市的报警电话。

“街道办和家里都没人接电话是吗?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我们这就去派人核实情况,请你稍等一下。我们之后会给你打电话。”

鹿行吟强压着反复催促的欲望,近乎绝望的等待着消息的来临。

一个个消息弹出来,都是未接电话和信息,鹿行吟擦了擦脸,看见里边还有陈冲的信息:“你在哪里?赶紧回信息。”

他回复了:“刚刚没有看手机,陈老师,什么事?”

然后给顾放为回信息。

顾放为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随后发短信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说是霍思烈联系不上他,电话打去了他那里,要他来问一问。

“不许放我鸽子小计算器,上次你不回消息惹我生气已经是过年的时候了。”

上次他们因为回信息时间的问题吵过一架,之后鹿行吟就一直注意着这一点。哪怕自己在忙,顾放为的电话打过来时,他也会挂断电话,回复一个“1”,表示自己在学习,待会儿抽时间陪他。

鹿行吟打了很多字,想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然而警方的电话页面跳了出来,他只得匆忙回复几个字:“我在出租屋。”随后接通了电话。

警方的声音很温和:“你是你奶奶唯一的联系人是吗?不在冬桐市?”

“对,我在s市,奶奶他怎么样了?”鹿行吟有些急切地问道。

“你还是学生?哦……我看到了,曾经是收养关系,这样,现在是放假,你看看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最好叫你现在的家长也回来一趟。”警方的语气很温和,“可以吗?”

鹿行吟看了看时间,现在正是国庆放假,离收假还剩四天的时候。他之前已经看过了,回冬桐市的车票爆满,完全订不到。

他说:“可以,她没事吗?”

“总而言之,你先回来。”

鹿行吟的心沉了下去。

“我马上回来。”他站起身,飞快地往外奔去,“我现在回来。”

去冬桐市的车辆只剩下长途黑车,客运司机偷偷接私活。鹿行吟买票抢到了一个卧铺位置,车里水泄不通地挤满了人,他在下铺,外边全是身体和腿,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床单上带着可疑的脏污,完全无法入睡。

也只有这摇摇晃晃的车途,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回家的,如同小时候站在摇摇晃晃的药物运输车上,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所在。

是远离玫瑰与桦树的香水味,远离精致的豪宅、名利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原本的世界。

陈冲打来了电话,这次鹿行吟接了。

车内太吵,车辆正在过盘山公路,信号也不好,鹿行吟努力解释了自己的情况,也没听清楚陈冲在另一边说什么,只听清了他问他:“你初中竞赛,什么情况?为什么省队名额里没有你?”

信号到这里就彻底没有了,鹿行吟努力地听,努力地回拨,信号格都是空的。

s市,另一边。

顾放为从兜里拿出钥匙,金属碰擦出清脆的响声,对身后的叶宴说道:“他刚给我发消息说在这里。”

叶宴说:“好,辛苦你小顾还跑那么远飞回来。”

“没事的,这事是霍思风不对——你们吵架了吗?”顾放为推开门,随口问道,“他一般不是会赌气跑出来的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有什么话您和他好好说吧。”

叶宴沉默不语。

——顾放为都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了解鹿行吟的性格,鹿行吟不见了,她连理由也无法说出口。

顾放为打开灯,往里迈出脚步:“小计算器?”

他看见了鹿行吟换下来的衣服,在他们两个共用的洗衣篮里,还看见了丢在客厅沙发上过的温度计,上面还停留在上一次测量时的温度:38.7.

“他在发烧。”顾放为皱起眉,“他没留在这里,阿姨,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宴深吸一口气:“放为,这些事以后你会知道的,我现在先叫人找思风,你去学校看看他在不在好不好?”

顾放为眉头皱得更紧了:“好。”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快步走出去。

出门一段路后,天空下起了雨,顾放为步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拿伞,接着往校内冲。

国庆假日青墨七中校门并未打开,顾放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通往小卖部后山的路,翻墙跳了进去。

他知道鹿行吟也知道这条路。

学校冷冷清清,顾放为先去教室看了看,没有找到鹿行吟;随后又去阶梯教室、老师办公室都看了看,都没找到。这个时间,每个楼层的办公室都锁得死死的,整个学校静得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和心跳声。

“小计算器。”他给他发语音,“小财迷,霍思风,出个声好不好?不要一个人什么都不管地跑掉,你跟叶阿姨吵架了是吗?”

“跟我吵架也没见这么任性。”顾放为酸溜溜的。

他一边走,一边调整了语气,咳嗽了一下,严肃起来,“我说真的,你在哪里,立刻报告给我,这次我是真的要生气了啊。”

跑遍了教学楼,都没有。宿舍楼全部封死,顾放为找了一大圈后,又每个地方都跑了一遍,害怕出现像以前那样正好错过的情况,直到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他回了科技楼顶楼,确认鹿行吟不在之后,下楼离开。

刚走到教学楼附近,旁边化学组办公室的灯就开了,陈冲从拐角处冒了出来,正好撞到他,跟见了鬼一样:“顾放为?”

“你过来过来。”陈冲脸色很不好,很显然也不想计较为什么顾放为会在这个地方出现的问题,“你,省队了,正好我要找你们——你联系上鹿行吟了没?”

顾放为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困惑——为什么全世界都在找他的小计算器?

“鹿行吟不在省队名单里,我跟他上午联系到了,但是之后又没联系上,你和他关系好,我先来问问你。”陈冲走进办公室,将怀里的一张打印纸推到他面前,直视着顾放为的眼睛,“鹿行吟初中竞赛作弊,是怎么回事?没申诉没抗议,直接取消金牌成绩和保送资格,你知道吗?”

“作弊?”

顾放为愣了一下,一脸茫然。

他低头去看那张打印纸。

是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内容为:【建议省化学会选拔s省代表队参加国家奥林匹克竞赛之前,严格把关竞赛队员的质量,以避免滥竽充数的情况发生。在此实名举报此次全省第四的竞赛学员鹿行吟,他曾在两年前q省的区域化学竞赛中作弊,并且已被判定撤销金牌与保送资格。s省化学会是要将一个有作弊前科的学生招入省队吗?】

顾放为凝视着陈冲的眼睛,摇头说:“这不可能。”

“是真的,要我调鹿行吟的学习档案给你看吗?”陈冲眉头皱起来,“他不可能,但是档案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我就是想问问他,但是鹿行吟那边一直没联系上。看你的样子,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档案中,初中的鹿行吟照片躺在页面上,少年苍白而瘦削,比现在看起来更加稚嫩。

顾放为盯着档案看了几秒,还是说:“——不可能。”

他站起身来:“我去问问他,这件事追诉期还没过,他可能是遭人诬陷。”

*

三个小时之后,大巴车终于出了山区路段,大巴车停下来修整。

鹿行吟什么都没带,手机电量也即将耗尽,他找人借了充电器,先是给冬桐市警方打了电话,但是对方依然只是对他说:“你先回来,小朋友,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我十七了。”鹿行吟说,“大概还有几个小时就能到,我应该去哪里找我奶奶?”

“先去街道办吧,有人在那里等你。”

电话挂断,周边的气息也跟着一下子陷入空茫。

鹿行吟没有空去想为什么省队名额没有他,没有空去想叶宴打他电话干什么——他所有的精力,仿佛都在听见霍江的话语之后耗尽了,只剩下一捧鹿奶奶从小为他护住的微光,燃烧着让他想要回家。

只想回家。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是顾放为。

鹿行吟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后接了,声音有些沙哑:“喂,哥哥。”

“你在哪?”顾放为的声音在另一边听起来很担忧,“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找你你都没联系上?”

“我在回冬桐市的路上,我奶奶可能出事了。”鹿行吟努力稳住情绪,“山路上没有信号,我只来得及和陈老师打了电话,电话里没说清。”

“奶奶怎么了?”顾放为问道。

“不知道,联系不上,那个报警系统提醒我了,我没接到消息,报警给警方后他们让我先回来。”鹿行吟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那你一个人就跑回去了?至少也得跟叶阿姨他们说一声。”顾放为说,“这个先不提,小计算器,你没进省队,你知道吗?”

“我知道。”鹿行吟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陈老师跟我说了。没进就没进吧。”

顾放为顿了顿,“——你三年前竞赛金牌被取消,是怎么回事?”

声音微微凝涩,呼吸微微停滞。

鹿行吟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说话了?”顾放为问道,声音里的紧张和急切已经很明显了,“你作弊了吗?”

“我没有。”鹿行吟轻轻说。

“那后来是为什么——”

“因为当时奶奶要去市里做手术,没有手术费,有人找到我,只要我愿意让出一个名额,不申诉,等新高一开学之后,我就有,”鹿行吟的声音沙哑得更厉害了,“五万块钱。”

“……”

电话那一头陷入了沉默。

“五万?”他听见顾放为在另一边笑了笑,声音已经有些冷,那是他生气的前兆,“五万块钱,买一个竞赛作弊?”

“哥哥。”鹿行吟低声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我当时真的很需要那笔钱。”

外边大雨滂沱。

他听见顾放为也在另一头深吸了一口气。

“去申诉,现在去。”顾放为的声音笃定而不容置疑,“值得吗小计算器?为五万块,失去一个保送名额,现在又要失去省队名额,值得吗?你让我很失望。”

“如果缺钱,有的是办法挣钱,打工兼职,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你的才能不是用在这些事上的,你想走捷径,但世界是公平的,永远有人在为此付出代价。”顾放为的声音有点冷,“你可能不知道代价,但是我,两年前就知道了,代价是人命。”

“失望”两个字如同最锐利的针,刺穿了心脏,让人浑身一痛。

鹿行吟低声说:“哥哥,对不起。”

“去申诉,我在青墨等你。”顾放为的语气硬邦邦的,“我等你来,还有下个月的金秋营报名。我们两个要好好地谈一下了,你觉得呢?”

鹿行吟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对不起。我现在没法回来。我拿了那笔钱,不申诉,就这样吧。”

“霍思风——”顾放为显然被他气到了,在电话另一头大叫起来,“这就是你的态度?”

鹿行吟只是重复:“我现在没法回来,就这样吧,我不是霍思风,我的名字叫鹿行吟。”

是奶奶请隔壁教书先生起的名字,那个生长在小城市中的普通少年。

钱能衡量多少事?

如果他有钱,如果他运气好一点,如果他有那么一点清高骨气,是否如今的一切,都能拥有什么改变?

如果这样努力、卑微地生活过,依然无法存留现在的一切,那么他从小到大又是为什么忍耐这一切?

冬桐市的街道办门口,外边挂着白花,大人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见到鹿行吟来了之后,都轻轻叹气。

雨中,居委会阿姨为他递上一枚黑纱:“这里只有你能为老人家戴孝了。先这样戴着,啊,进去看过你奶奶,之后的事情,我们都会帮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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