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和小梳子望着空荡荡的海面沉默了很长时间。

小梳子建议道:“我们逃吧。”

蕉叶:“……”

小梳子道:“不逃的话,都督会让我们死得很惨。”

“虽然这样……”蕉叶道,“还是不太好吧。人家大老远来看我们。”

蕉叶道:“除了她,也没人会大老远来看我们了。”

小梳子:“唉。”

蕉叶道:“其实是她养着我们呢。”

小梳子仰天长叹:“唉……”

蕉叶道:“走吧,去监察院。”

小梳子道:“好吧。”

二人遂请渔民摇了船,往大陆上去。

一早就出发了,傍晚登岸,监察院门都关了,她们去拍了门。

很快有番子疯了似的快马疾驰去了掌司家里。

掌司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人都懵了。

那个岛离大陆不过一日行程,算很近了。而且是一处淡水补给地。

港口里很多海商,离了港就是海盗。但大家有默认的规矩,就是不劫掠这种补给地。

怎地有人不守规矩?

怎地有人就失心疯了在都督夫人在那里的时候不守规矩?

掌司真是悲从中来。

掌司这时候脑子里飞快地已经在考虑几个方案。

一是串通蕉叶或者杀了蕉叶灭口,然后伪造夫人已经平安返程的假象。

二是自己带着老婆孩子跑路。

只脑子里考虑过之后,知道夫人若找不回来,大概自己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都督剁成肉渣。

绝望地放弃了,随番子回了监察院。

见了蕉叶和小梳子,问了详细的情形。因天已黑,第二日亲自带人往岛上去察看。果然处处痕迹都如蕉叶所描述。夫人的包袱还在,马和枪不在了。

番子中会土语的跟岛民中会土语的人沟通了一下,低头算了算,骇然道:“夫人一人至少杀了十一二人。”

又道:“她们说,后来就不打了,一直说话。有许多人先离开。夫人与剩下的一个人说话,然后叫她们回来。”

掌司说:“听着不像是被掳走的?”

番子道:“听着不像。”

掌司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番子问:“大人,怎么办?”

掌司沉思良久,道:“再等等,先不往京城报。再等等。”

万一有什么转机呢,说不定自己的狗命就保住了。

温蕙一觉醒来,走出舱房也懵了——四面都是茫茫大海,船还在迎风破浪,其他几艘大船紧紧跟着,还有数艘中型、小型的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汇合的,俨然成队。

恰温杉过来,还道:“你醒了啊,昨天累着了吧。”

温蕙一把揪住他:“船怎么开了?”

温杉道:“我们今天还要见别人,约定的地方在前面。”

温蕙道:“我得下船!”

温杉吃惊:“不去看你嫂子了?”

温蕙才省过来。昨天她想着今天下船先跟蕉叶打招呼的,只自个心里边想着了,竟没跟温杉说一声。

昨天实在是太累了。

她力战十数人,旁人看着就是每一击杀都快准狠,其实消耗极大。比之平日里与人和平切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又与温杉重逢,大喜大悲地冲击心神。竟忘了与温杉说一声她得先下一趟船,便倒头就睡了。

“我自是要去。”她道,“但我必须得往监察院送个信。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温杉道:“我们至多三四天的功夫,正事办完,我叫人给你送信去。”

“不行!”温蕙却捉住了温杉的手臂,“三哥,必须立刻送。否则那边误会了,我怕会出事!”

温杉起了疑心:“不过耽搁三四天,能出什么事?”

温蕙无奈,只好说了:“四郎他……四郎跟从前不一样的。”

温杉问:“什么意思?”

温蕙叹了一声。

“他如今行事颇偏激,遇到我的事尤其如此。”温蕙道,“偏他如今权高位重,举手抬足间便能牵连许多人。我若就这么走了,监察院那边必生误会,还以为我出事了,若报到他那里……三哥,不行的,四郎他真的会发疯的!他一发疯就要死人,我必须得给他留个信!”

温杉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从前的霍四郎是什么样呢?

温家全家人都喜欢他的。他定期给温蕙写信,哄她开心,叫她要读书,给她买玩具。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是个聪明开朗会来事的少年郎。

这样的女婿谁家不喜欢。

如今他的凶名,温杉在海上都听到过。

他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自然是因为身体残缺,内心便扭曲了。

阉人,特别是攫获了权力的阉人,有几个是正常的呢。

这样的人,温蕙竟认他是夫君。

她这一前一后,嫁的都是什么人!

“你写封信。”温杉同意道,“我使人送去。”

温蕙松了口气。

她匆匆写了几封信,摸出霍决的牌子。那牌子底端有些阴刻的花纹,涂上墨印在信纸上,便是印记。

她把信都给了温杉:“应该走得还不远吧?最好送到泉州的监察院司事处去。”

温杉能答应,也是因为他们其实今早才启程。温蕙是昨天太累了,起得晚了。

便有一艘小型的船调转了方向,往泉州去了。

只温杉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像极了少年时,温蕙忍不住问:“你哼什么?”

温杉道:“你挺在意他。”

温蕙道:“他是我夫君。”

温杉又哼了一声。

温蕙叹口气,道:“三哥,你脾气变大了。”

温杉道:“我也是刀口舔血过日子的,怎能没脾气。”

记忆中温杉是个跳脱的少年,因是幺子,所以有什么事,都是上面两个哥哥去顶着。

如今的温杉明显霸道了很多。

这些年,没有父亲和兄长顶在前头,腥风血雨的都是自己扛了。他还有英娘。他坐上了如今的位子,被人称一声“大当家的”,若是不够担当果决,怎撑得住。

而男人一旦掌握着权力,习惯了发号施令,霸道二字便成了自然而然了。

霍决也是这样的。

他不仅霸道,还狠绝。

他对她做的许多事,如果当时温蕙没有那么多束缚,或许已经拔刀砍他了。

可如今温蕙只想念他。

有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要拉开些距离,更能看得明白。

一路行来,她看到听到很多,也调度使唤了监察院许多次。行得愈远,愈是明白霍决的权势。

则他在她面前的低头与小心,那些她在霍府已经习惯了的东西,回头看,一点点地沁入到她心里。莫名心酸。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禀:“当家的,章东亭问咱们的船怎么有一只掉队了。”

温蕙随着温杉眺望过去,远远地看到了昨日那个人,也是站在船舷边,也正冲这边眺望。桅杆上,他的旗手在冲这边打旗语。

很快,另几个人也打旗语询问。

“给他们个回复,是……”他看了一眼温蕙,道,“是四娘的事。”

若兄妹一起排行,不算那些早夭的,温蕙可以行四。

他道:“以后你就称冷四娘。”

走一只小船,这些人都要问,看得出来彼此间十分警惕。

温蕙问:“三哥,他们都是什么人。”

温杉道:“都是海上响当当的人物。”

温蕙明白了,都是海上大盗。她问:“你们聚在一起,这是要做什么。”

温杉道:“红毛鬼这两年频频越界,大家想着一起商量个对策。”

他又道:“待会还有旁的几个人,这一次,海上有名姓的人,都聚齐了。”

船在海上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地能看到一片海礁。这些人便是以这片海礁为参照点,定在了某个位置汇合。果然那里已经有了大大小小数只船。

马易人不仅年纪大,还非常有公信力。他的船被所有船围在正中,这些知名大盗都上了他的船。

温杉做他的“正事”,温蕙也不跟着,只站在船舷眺望。

温杉身边一个心腹,唤作蒋阳的,指着那些人告诉温蕙都是谁,道:“都来了,只差铁线岛。不过铁线岛从来不搭理人,不来也不稀奇。”

远远地,那个章东亭也眺望她。

昨日岛上,明明不止一股人,却只有这个人纵人劫掠。

温蕙转身回舱房了。

这一群大盗在海上议事,果真议了三日。

大事议完,众人各自回各自的船,章东亭却追上了温杉:“温大当家留步。”

章东亭和温杉有些不太对付,今年冲突过几回,各有损失。在昨日的岛上,章东亭还故意使人劫掠岛民,挑衅温杉。温杉皱眉,冷声道:“章大当家有什么指教?”

章东亭难得没跟温杉呛声,态度反而颇为客气道:“冷大当家,借一步说话。”

……

监察院的掌司扣了蕉叶和小梳子在监察院里,压住了霍夫人失踪的事不往上报,派出番子四处打听当日在岛上靠岸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第三日,还没打听出来,温蕙的信先到了。

是有人拿几块糖,使街上的一个小孩子送过来的。

掌司拿到温蕙的手书,差点给这小孩跪下!

三封信,一封给霍决,一封给蕉叶,一封给掌司。掌司当然只敢拆给他的那封。

温蕙报了个平安,嘱咐掌司将她的信发给霍决。因她第二日没来得及回村里,不知蕉叶情形,又托他去岛上察看蕉叶是否平安。

这就是救命的信!都督夫人这份体谅的心,掌司直要涕零,决心要给她立个长生牌在家里供上。

蕉叶和小梳子不识字的,信还是拿给了掌司帮着看。掌司道:“原来夫人是遇到了故人,要跟着去海外看看,说过了年再回陆上来。”

蕉叶和小梳子放下心来,还羡慕温蕙竟能坐大船去海外。

掌司把信纸折好了交还给她们,却不似她们这般天真。心知夫人这事里,定有他不能问的情况。

只有了温蕙给霍决的手书,他这条命是保住了。夫人的事,多一句也不多问了。

遂把温蕙的信往京城发去。

温杉回到自己的船上,温蕙迎上来:“彻底谈完了吗?”

温杉见到温蕙,面色微有异样,随即掩住,只道:“谈完了,可以回家了。你嫂嫂见你,定欢喜。”

他所谓回家,是回东崇岛去。英娘和孩子们都在那里。

温蕙问:“哥,琉球到底在哪里,有多远。”

温杉唤人:“取海图来。”

很快有人取了海图,在大桌案上铺开。温蕙顿时屏住了呼吸。

小时候见过大陆舆图,去还是第一次见到海图。

“这里是青州。这里是高丽。这里是倭国。”温杉点点左上方几处位置,手指向下划过一段距离,“这里就是琉球。”

“琉球有岛屿无数,没人数得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岛。东崇岛在这里。”

“你嫂嫂和你侄子侄女都在这里。”温杉道,“月牙儿,这里就是家。”

温蕙与温杉昨夜契阔,亦讲了温柏之事。

在温柏的眼中,温蕙不能在陆正行恶时自尽以全名节,辱了家门的清白,不肯与妹妹再相见。

温蕙身经大变,与从前都割断。包括陆夫人、包括银线,所有旧时知她是“陆少夫人”的人。

但唯有亲情是割不断的。

温杉听得出来。

因温杉和温蕙实有相似之处。

他是个从了贼的人,从他从贼的那一日起,他就再也不能回温家,再也不能以温杉这个身份行走世间了。

当他说“家”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温柏不肯再认温蕙,他却也是哥哥,他的家就是温蕙的家。

只温蕙没听出来他话中含义,她点点头,目光全被这海图牢牢吸引。

“这是哪里?”

“是吕宋。”

“这里呢?”

“渤泥。”

“这里呢?”

“暹罗。”

温蕙盯着那海图,移不开眼睛。

“三哥。”她震惊地道,“原来……世界这么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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