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实在是一个好季节,在江北和江南都是。

比起坐船,温蕙更爱骑马。雨季已过,天朗气清,她先往保定府去,再往真定府去,一路领略了太行山的风光。

有山就容易有贼,京畿一带,大股的贼匪自然是没有的,三三两两小的剪径贼是哪里都难以避免的。尤其是看到单身女子行路,岂有不上前的道理。

都叫温蕙打发了。枪尖的布套都没摘,一杆亮银梅花枪只当棍子使了。

跑了的便不管了,没跑成的,便捆了他们栓在马后,到最近的县城去找到衙门口,亮了牌子,把人丢给他们便不管了。

到了顺德府她给霍决写了封信报平安。

【初出京城,无有人管束,无规矩要遵守,茫然无措。】

【行至太行山脉,虽未深入,已见满目苍翠、遍山葱茏,雄奇险峻,遥望之,胸臆忽开阔。】

【虽孤身一人,长枪在手,亦未曾惧。击退、擒获贼人一二,始觉所学竟也有可用之处,欣欣然。】

【南望泉州,北望思君。平安勿念。】

温蕙落笔,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这封信她交给了顺德府的司事处,两三日后信鸽便飞到京城,霍决便看到了这封信。

看到“北望思君”这四个字,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

只叹了一句:“走得这么慢……”

温蕙走的路线和蕉叶小梳子并不完全一样。在顺德府她略有犹豫,还是往济南府去了。

到了济南府她便止步,不再向前,谴了济南府监察院的人,去青州帮她打听。

番子打听回来,道是千户温柏、百户温松,两家人都好。

只番子在青州问温柏:“京城有故人来,可愿相见?”

温柏道:“都过得好就行,不必再见。”

故人都不相见,实在是因为,虽如今安稳了,当这中间的过程实在难堪,便相见争如不见了。

与陆夫人如此,与银线如此,原以为与兄长已见过,或可再见……

到底人行到后面,路还是自己走。从前的人,或散了或远了,原是常态。

温蕙只微微抿唇笑笑,颔首道:“辛苦了。”

番子连道“不敢”,受了温蕙的赏,离开了。

温蕙推开客栈窗户,撑腮看了许久街景。

楼下有叫卖烧饼的,新鲜出炉的高炉烧饼,香气都溢上来了。温蕙喊了小二替她去买了两个来,果真是热腾腾的。

坐在窗边吃久违的高炉烧饼,吃饱了,肚子里热乎乎的,果真心情就好了。

温蕙临走前买了许多烧饼,拿到了司事处去:“给都督送去。现在凉快,不容易坏。”

司事处的人目瞪口呆。

这是他们平时饿了,随手填肚子的粗食而已。

只夫人发话了,也不敢不遵。当然这东西鸽子是带不动的,只能派人快马人肉运过去了。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跟鸽子的速度也差不多了,两三日便到了。进京城的时候,守城的兵丁还以为监察院又要搞什么大案,惊得一身冷汗。

小安听说温蕙送了东西回来,忙不迭地赶过来了,待看到……

“就这?”他拿起一个烧饼,咬了一口。

又凉又硬!硌牙!

小安:“……”

“要热过再吃。”霍决失笑。

他让人置了小泥炉,亲自用烤肉的长叉叉了烧饼在火上转着烤。叫厨下配了小菜、熏肉,还有胡辣汤。

这么一弄,口感味道都好多了。

但小安还是“呸呸呸”,抱怨:“粗食!”

“不爱吃别吃。”霍决道,“本就不是给你的。”

他吃得香。

霍决吃到烧饼的时候,已经离开了济南府的温蕙,却又回到了济南府。

她本来离开了济南府,已经连着过了两个县城。这一晚,她宿在这县城的客栈里,却被吵醒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有人挨户拍门检查。很快就拍到了温蕙住的这一间。

温蕙开了门,外面是县衙的衙役,衙役打着火把,没想到门一开竟是个生平未见的丽人,一时惊得呆了。

温蕙问“什么事”,这衙役才醒过来,见她衣衫华贵,倒也不敢放肆,只道:“叫男人出来说话!”

温蕙道:“没有男人,我一个人。”

她问:“在查什么人?逃犯吗?”

那衙役道:“不是,是个女人。你可有看到?”

温蕙问:“这女人是犯人吗?”

另一个衙役大步过来,粗声道:“是我婆娘!她跑了!你可看到她没有?”

温蕙于火光中看了这衙役两眼,面孔黝黑,有些凶相,看着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她摇头::“没有。”

那粗鲁衙役打量她,这般颜色的女子,小县城里可太难见到了。他粗声到:“你叫男人出来说话。”

温蕙只好又说:“我一个人赶路的。”

这时候聚过来几个衙役,听见她说一个人,眼神都不太对,

粗鲁衙役神情都凶了几分,喝道:“一个女人家怎地独自出门?你的路引呢,拿出来看看!”

温蕙掏掏怀里,当然没有路引,只掏出来一块牌子。

乌黑的一块牌子,上面有字,看不太清楚。

那粗鲁衙役举着火把凑过去,待看清,脸色大变,态度也是大变,他躬下腰去赔罪:“得罪了,得罪了!大人恕罪!恕罪!”

旁边的衙役没看清那牌子,不知道同伴为何忽然态度大变,还对一个女人口称“大人”,面面相觑。

温蕙道:“滚。”

那衙役道:“是是,遵命!”

忙拉着同伴离开。

待到了楼下,同伴们惊诧莫名,纷纷问:“刚才那是什么人?”

那衙役抹了一把汗,道:“想都想不到!监察院的人!”

这里不过是个县城而已,甚至都没有设立司事处。但监察院的名声早就覆盖了许多许多年了。

衙役们个个倒抽气。监察院几十年前就被神话了,传说有许多身怀绝技的人物。刚才那人虽是女人,但一个女人独自……执行公务?那不是更说明她是个人物?

“这这这?监察院的大人怎么到咱们这小地方来了?”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会是,冲着咱们知县大人来的吧?”

“或者,只是路过?”

温蕙关上门,点上了油灯,举着油灯进了卧室,往屋子的角落照去。

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子缩在那里,嘴唇紧抿,眼睛幽黑。

“他们走了。”温蕙道,“你可以出来了。”

那女子走出来磕了个头:“谢恩公!我这就走,不拖累恩公。”

她抬起脸来,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模样,脸上有淤青,一看就是挨过打。

温蕙想起刚才那个粗鲁的衙役,蹙起眉头:“是因为男人打你,所以跑出来了吗?”

男人打老婆这等事,谁也管不了,只有靠娘家兄弟出面撑腰。比谁拳头硬。

不料那女子语气坚定,抿唇道:“他不是我男人!”

温蕙目光冷起来,道:“把事情说清楚。若有强夺强占之事,我找人帮你做主。”

女子打量她,刚才温蕙在门口叫那些人滚,他们就滚了。可知温蕙可能有什么身份背景。她垂眸片刻,开口道:“我姓李名秀娘,乃是本县人。”

“我父母已逝,父族无人,户籍挂在舅舅家,我是良家。”她道,“我薄有资财,可以独立生活,并不依赖舅父舅母,也并不与他们住在一处。”

温蕙已经听出问题:“既如此,如何嫁给衙役?可是你舅舅将你卖给他?”

一个是有资财的良家女子,一个是皂役贱籍。看着也不像是两情相悦的模样,温蕙只能猜想是舅舅做下恶事。

李秀娘牙咬了又咬,道:“非是舅父,乃是本地县令。”

“我……我自幼随父亲读书,精通大周律,独自生活,年二十八而未嫁。”她道,“我常与人写状纸,代上堂对答。”

温蕙惊讶:“你是个女状师?”

以为是个柔弱后宅女子,不料竟是个女状师。

能做状师的,怎么也得是个秀才的水平,有些甚至可能是举人。要精专律法谕令,才能替人打官司。

温蕙从来都尊敬有学问的人,当这个人是女人,尤其难得,顿时对李秀娘肃然起敬。

李秀娘道:“是,我托大说一句,附近几个县的状师,以我为首,无人能辩赢我。”

一灯如豆,在微弱的火光里,李秀娘的脸上、眼中,都是自信。

这自信衬着她脸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温蕙的眼睛里已经含了怒,知道这事必有隐情,她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秀娘抬起眼睛,目光里都是屈辱。

李秀娘在本地无人不知,年二十八而不嫁,自己守着一份产业,还与人打官司,赚取银钱。且她打的官司,多数能赢。百姓若要打官司,颇喜欢找她。

只县令十分厌她,因她总是能将县令和师爷都驳倒,凭一己之力扭转官司的结果。

这一日,她正在堂上口若悬河,知县忽然惊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身为女子,年近三十而不嫁,伤风败俗,带坏人伦!竟还有脸立于堂上!今日,本官要一正民风!本衙胡三正无妻,李秀娘,今日本官做主,将你许配给胡三!”

“来人呀,让李秀娘和胡三即刻拜堂!”

胡三不是旁人,便是刚才温蕙见到的那个粗鲁衙役。他四十来岁,中年丧妻,是个鳏夫。

知县一声令下,衙役们一拥而上,将李秀娘堵了嘴捆起来,押到了胡三家中,即刻拜了堂,即刻圆了房。

从此,李秀娘便成了有主之物,有男人管着了,再不能“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女状师的名字我忘记了,去搜了一下也没搜到。

历史上这个女子当然没有遇到温蕙这样的人。

她在堂上打着官司,口若悬河的时候,被堂官一声令下绑起来,押到衙役家里拜堂成亲。

从此,从一个人变成了有主之物,有人管着,真的再也不能“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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