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问蕉叶,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她道:“我可以尽量安排。”

蕉叶和小梳子面面相觑了很久,才试探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温蕙道:“我先说说我的想法,给你们一座宅子,一间铺子,一些银钱。便在这京城里,若有事,还可以来找我。”

蕉叶和小梳子互相怔愣地看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

因她们两个,实际上自身就是霍府的一项“财产”。她们都是贱籍,被人作礼物送给了霍决,身契都在霍府。

并没有人把她们当作人看,只是财产而已。

其实蕉叶和小梳子暗搓搓地也讨论过,霍都督夫人会不会大发善心将她们放良。

放良,已经是她们觉得奢侈的期盼了。

她们两个从来没有妄想过,霍都督夫人会这么大方慷慨。

蕉叶问:“但我们,凭什么得到这些呢?”

这一句,便令温蕙凝目看她。

世间万事皆有价,温蕙是再赞同不过的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没有白吃的午餐。

没有人平白无故就该对你好,没有人生来就欠着你的。

“是补偿。”温蕙道,“我从小跟着家母念佛经,我是相信因果的。有因才能有果。恶因所结,是为恶果。”

“你平白在地牢被关了一年,这是我家那个做下的恶业。但追溯起来,其实是因为我。我便是那恶因。”

“我想消了这份恶业,所以想补偿你。”

蕉叶想了想,欣然接受:“好,多谢你。”

蕉叶实是个很痛快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和矫情。温蕙和她说话,一直觉得通达。

但蕉叶紧跟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房子、铺子能不能,都折成钱给我?”

温蕙愕然。

具体安排蕉叶的这种细务,还得和小安商量。

小安听温蕙说了之后,挑挑眉:“她一个院子都不曾出过,街都不曾上过的人,还真敢想。”

温蕙叹道:“大概就是因为不曾出过院子,不曾上过街,才有这样的想法吧。”

蕉叶不想在一地定居,她想拿着钱到处云游去。

“没关系。”她说,“我一定会准备很多草纸,绝不会落到用树叶的地步。”

“我是真的想到处去看看。”

“我还想去泉州,我的一个客人说,京城或许尊贵,扬州或许繁华,但泉州是不一样的,泉州是一座不夜之城,能看到不同颜色的头发、不同颜色的眼睛,能看到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异域美人。”

“我以前只在梦里想这样的生活,但既然你肯给我自由,为什么不让我更自由些呢?”

蕉叶太天真了,她这种天真淌在眼睛里,对“自由”充满了向往,叫温蕙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

便去找小安。这些天交谈中,知道小安和她们也熟稔。

小安是一个心眼子决不比霍决少的人。他或许知道该怎么说服蕉叶。

果然,小安到了蕉叶跟前就叉腰问:“你知道在外面怎么生活吗?你知道钱是怎么个用法吗?”

“知道的。”蕉叶道,“东西都有价格,你给钱,人家给你东西。”

“那好,考考你。”小安道,“我给你十两银子,一斗米一两银子,你能买多少米。”

蕉叶道:“十斗。”

温蕙叹气。

小安嘿嘿笑:“你完蛋了,你的钱已经被人骗光了。”

蕉叶和小梳子都不知道哪里错了,瞪圆了眼睛。

温蕙叹道:“一斗米怎么可能一两银子,一石米才一两银子。”

小安道:“你看,你对外面一无所知,米多少钱一石,肉多少钱一斤,一匹细绸比粗绸贵多少?自古无商不奸,你一开口,人家就晓得你是个肥羊了,三下两下就能把你的钱骗光。你还想去泉州?我看你连京城的大门走不出去。”

小安叉腰:“别胡思乱想了,就你们两个,在外面没人照看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呢。这么着,先按我嫂子的想法安置你们。”

温蕙道:“宅子、铺子,小安都选好了。一间铺子的租金,不会很富贵,但足够你们两个女子生活了。你们两个都是未嫁女,立不了女户,京城里先找一家正经民户挂靠。”

大周的女户属于畸零户,徭役全免,享受非常大的政策优惠,把控得十分严格。只有无夫无子的寡妇才能立女户,未嫁女立不得。

这里面的逻辑是,寡妇可以守节,故可以不嫁,单独立户。未嫁女却是得嫁,所以不给单独立户。

“待日后若要嫁人,再另说。”温蕙道。

蕉叶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嫁人的。”

蕉叶的出身和所操职业都特殊,虽则其实连妓女都可以从良嫁人,但温蕙很明白她不想嫁人的想法。

只她看了看小梳子,道:“便你不嫁人,小梳子也得嫁人吧。她今年多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小安道:“可不是。”

正是因为管事也看着小梳子觉得到年纪了,才想把她配人,小梳子才找了小安,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梳子急道:“我也不嫁人,我还小呢。”

蕉叶大笑。

温蕙和小安莫名,不知道她笑什么。

“老妖精,还骗人。”蕉叶笑得不行,“快告诉人家你到底多大了。”

小梳子铁嘴铜牙:“我小呢!”

温蕙和小安闻言,都凝目向小梳子看去,发现……小梳子其实看不出年纪来。

她是一个骨架非常小的南方女子,你一看到她便觉得她“小”。但看面相,又会觉得她是一个面相生得有些老气的小姑娘。

蕉叶道:“你得有四十岁了吧?”

小梳子怒道:“胡说,我才三十三!”

小安恍若被雷劈。

“你?你三十三了?”他瞠目结舌。

蕉叶笑道:“她十二三岁时已经生得这副样子,我刚进院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张嘴就管她叫‘大姨’,还挨了她一下子。”

小梳子这副模样就没太大变化,少女时候看起来老相,真正年纪大了,别人却都以为她只是个面相老气的少女。

“小梳子,是我们院子里手脚最麻利的疗伤丫头。”蕉叶说,“所以配给了我。”

手脚最麻利的疗伤丫头,配给了忍痛等级为甲等的蕉叶。

按着院子里的规矩,姑娘是姐姐,丫头是妹妹,姐妹相称。

小梳子看起来年纪小,实际上,她跟过好几个姑娘了。那些姑娘都是在她手上走了。到了京城霍府,如果蕉叶也走了,小梳子就打算跟着管事给她配的人,摆脱过去,踏实过日子了。

但人生峰回路转,谁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温蕙看着这两个姑娘许久,轻声道:“不嫁便不嫁吧。”

蕉叶和小梳子终于还是屈服于现实,接受了温蕙和小安对她们俩的安排。

她们的身份挂靠在一户正经的民户人家,从此便是良家。有一栋两进的宅院,得到一间铺面吃租金。

但她们两个异于常人,温蕙始终放心不下。

她想了想,给了她们一块监察院的铭牌:“如果有事,拿这个去找监察院求助。”

“我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因我自己也都是依仗着别人而活的。”她道,“只我家这个,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得势一天,便能护我一天,我便能护你们一天。人生谁知道以后有什么事呢,都过好当下便是了。”

蕉叶知道温蕙和她身份上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但她们偏能谈得来,大概就是因为想法类同。

她欣然接了,道:“是啊,把眼前活好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这个事温蕙自然会跟小安通气。

小安点头:“挺好,就这样吧。”

温蕙凝目看他。

小安问:“怎么了?”

温蕙道:“蕉叶在地牢里,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小安说,“怎么了?”

温蕙道:“你从没想过放她出来吗?”

小安笑了。

“我凭什么放她出来呢?她又是我什么人?”他反问。

但据温蕙的了解,小安和蕉叶主仆二人处得很好。

蕉叶身份特殊,府里的人对她有些敬而远之,唯独安左使和她们说说笑笑,还一起烤肉。

将蕉叶从地牢里放出来,其实对小安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也不需要顾忌霍决,因为霍决把蕉叶丢进地牢,只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再没管过。

“也不瞒嫂嫂,蕉叶,是我亲手送到哥哥房里去的。”小安道,“只嫂嫂若是觉得我和谁多说两句话,脸上带着笑,便欠了这个人的,那是嫂嫂想多了。”

温蕙沉默片刻,道:“我常觉得三叔与我十分亲近,像弟弟。”

小安叉腰:“我比你大呢,你要不是我嫂嫂,该喊一声哥哥。”

温蕙看了他一眼。

“不说笑了,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小安正经起来,“但嫂嫂得明白,对我哥哥来说,嫂嫂是世间唯一,是至亲。我呢,我没有可以记挂的人,便帮着哥哥记挂你。所以嫂嫂于我,也是至亲,这一点不用怀疑。”

“当初嫂嫂在开封人不见了,我们到处找找不着,我急得嘴里都生泡了。这可不是哥哥让我生的,是我自己急得生出来的。嫂嫂要是怀疑我的一片心,实令我气苦。”

“我这个人啊,能给别人的心,就这么多。九分给了哥哥,一分给了嫂嫂。嫂嫂觉得不多,可于我,已经是全部了。”

“只旁的人,凭什么得我的心。旁的人,为我付出了什么,凭什么要我在意记挂。”

相处一年有余,温蕙已经发现,小安和康顺比起来,康顺更接近于普通而正常的人。

这可能是因为,康顺有婶娘、嫂子要赡养,有侄儿要抚养。且他有侄儿,血脉有继,虽自身有残疾,但实际上拥有一个算是完整的正常的家庭。

霍决和小安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两个彼此心意相通,疯起来也都没有底线。

温蕙微微叹气,问:“三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原以为会听到个家人全都去世或者失去联系的故事,结果小安道:“怎么说呢……”

“我是那个家的第十一个孩子。还活着的哥哥姐姐有六七个,爹娘也活着呢,侄子外甥什么的,据说二十多个。”他说,“前年,就前年年底,大老远地跑了两个来京城,说是我的亲生哥哥。”

温蕙吃惊。

小安接着道:“其实就是在湖广听到了我名声,觉得耳熟,使劲想了想,想起来卖过一个小的到襄王府里,就叫这个名。虽然我在襄王府里,他们只在我十岁那年来看过我一次,想问问我有没有月钱,想拿走,但是不妨碍他们如今理所当然觉得可以沾我的光。”

温蕙沉默了片刻道:“你不会让他们沾光的。”

“当然。”小安笑道,“我剁了他们一人一根手指,让他们滚蛋了。”

“别跟我提什么生恩养恩,养了我的是襄王府,是我干爹,我给他送了终。生恩?他们把我送去阉了换了钱,已经报完了。”

“我念安,是叫人随便沾光的吗?做这种美梦之前,实应该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霍决和他身边的人,便是这样的人啊。

你恨他疯,偏又知道他疯得有原因。细品味,都是苦的味道。他们的苦,却又要旁人的痛来偿。

温蕙抬眸。

小安退后了一步,远离她。

“嫂嫂,别这么看我。”他笑道。

“别怜我。”

“我不是哥哥,我就是我,我不需人怜。”

小安咬牙笑着转身,大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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