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宁三年的新年,百官们都没过好。

年前腊月二十四小年夜,牛贵身死。这年还怎么过?

整个年节期间,京城都很安静。小儿无知,跑到巷子里扔个鞭炮,家里人都赶紧出来一把抱起拖回屋里,砰地关上了大门。

关于牛贵的死,皇帝甚至没给百官一个交代。

也没人觉得还需要交代。牛贵干出来的事实在太多了,简直罄竹难书。

他终于死于皇帝之手,那不是太正常了吗?

淳宁三年正月十六,年节结束,衙门开印。皇帝开年下的第一道人事任命,着霍决霍连毅提督监察院事,赐穿蟒袍。

大家都懵了一下,这个霍决霍连毅,谁啊?

一打听便恍然,太监永平啊。

淳宁帝给临洮百户霍升平了个反,道霍家并未参与潞王谋反,实属于被无辜株连。

追溯起来,其实还是牛贵的恶业。当年潞王案也是他办的,大办特办。

众人如今都知道,牛贵死于霍连毅之手。不免私底下议论:“这是报仇了。”

只霍决本人听到这种说辞,却只扯扯嘴角。

报的什么仇,谁才是仇人?

该恨谁呢?恨株连无辜的牛贵?恨野心勃勃的潞王?恨久不立国储的景顺帝?还是恨贪婪的底层官员,拿了温家的银子嫌不够,不肯给他改判刺配,而是带着恶意判了宫刑?

霍决自然是恨的。

但他的恨并没有落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去。在他净完身,躺在大牢里等着伤口愈合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想明白了。

该恨的是这命运。

该很的是自己的弱小。

命运碾压过来,无力相抗。

从他到了京城,入了皇宫,看到了刀兵剑甲中,牛贵蟒袍上金线闪着光,从容地走过去的模样时,他便一直朝着那件蟒袍努力。

新年开印的第一天,他穿着黑底平金绣的蟒袍行走在宫城里。

别人对他的称呼变了。

每个人都躬下身,称一声:都督。

或者,督公。

淳宁帝看到他,先眼前一亮,又玩笑:“霍都督感觉如何?”

霍决摸了摸肩膀上的织金蟒纹,很认真地回答:“感觉很好。”

淳宁帝嘴角勾起,道:“你穿这黑色好看。”

又道:“小安穿红色也好看。”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双满捧着一托盘奏折进来,看到霍决一身黑底平金绣的蟒袍,深沉华丽,气得翻个白眼,运着气将奏折放到御案上。淳宁帝和霍决只假装没看见。

双满忍气吞声地退下了。

他一消失,淳宁帝扑哧一笑,拍案:“你看他,还气呢!”

霍决道:“小满若是穿不上,得气一辈子。”

淳宁帝哈哈大笑。

霍决上位,他给霍决、小安、康顺都赐了服。霍决是蟒袍,小安和康顺是飞鱼服。俱都十分华丽漂亮。

簇拥在皇帝身边,十分排场。

小满却还没有,嫉妒得浑身冒酸水。

霍决道:“陛下别逗他了。”怕小满把肺气炸了。

淳宁帝笑吟吟:“我再多看两天他的傻样就给他。”

其实淳宁帝十分喜欢赐服。

只从前牛贵在,他是穿蟒袍的,特别显眼。有他在,淳宁帝便收敛着没给身边人赐,不抢他风头。

如今牛贵倒了,身边全部都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嫡系了。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围着他,令人心情十分舒畅。

霍决看着这样的淳宁帝,仿佛还是从前襄王府那个庶出的公子哥赵烺。

但霍决知道,不是了。

没有人能走回头路。

正想着,有小监躬身进来,凑到淳宁帝耳边轻轻禀报了什么。

霍决便眼看着四公子赵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帝。

皇帝淡淡地道:“知道了。”随手拿起一份奏折打开。

小监退下,霍决刚才隐隐听见一些,问:“娘娘?”

淳宁帝把手中奏折丢下,眉间冷淡:“成日里为点鸡毛蒜皮闹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正像个皇后的样子。”

霍决道:“娘娘从前便小性儿,被陛下宠惯了,一时转过不过来。陛下还是多给娘娘些时间。”

淳宁帝漠然道:“这是一时吗?”

做了三年王妃,两年皇后,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不是他给不给她时间的问题了。

她总是还想像从前在湖广那样,随心所欲,没有拘束,相对地,也不承担任何责任。反正只是个庶子媳妇,富贵闲人。

可谁能往回走呢?

便是淳宁帝偶尔,也会追忆些襄王府中的晴朗天空,绿荫长廊,父慈子孝,夫妻甜美。

可回不去了。

他走到今天,坐到金座上,付出了多少,她懂吗?

开年复工第一天,大家都还懈怠着,便连皇帝也是如此。

处理完一些必要的奏折,皇帝往后宫去,走到回廊的岔路口,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方向,去了肖妃那里。

肖妃见到他,又惊又喜,扑上来却软软地请罪:“陛下,臣妾又犯错了。”

淳宁帝横了她一眼。

“臣妾知道僭越了,可是臣妾就想悄悄地戴一戴,自己过过瘾,真的,就偷偷戴着在花园里走一走就满足了。”肖妃捏着淳宁帝的袖子晃呀晃,“谁知道就叫皇后娘娘撞见了,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罚臣妾禁足。”

今日里,皇后与肖妃发生了冲突,便是因为肖妃偷偷地戴了九尾凤钗,按制,她只能戴五尾的。

这事,小监已经禀报了淳宁帝。

他又横了她一眼:“知道僭越还戴,既罚你禁足,就好好禁足。”

肖妃原是想撒娇让淳宁帝取消她的禁足呢,闻言心中一凛,立刻顺着他的话音道:“是呢,臣妾正反省,下决心以后再不犯错了。哪知道陛下就来了,芋儿好开心。”

肖妃以前叫作芋儿,曾是襄王府四公子院子里的粗使丫头,被赵烺收了房。

赵烺跟着襄王北上的时候,她已经怀了身孕,在湖广生下了一个儿子。等京城事定,整个襄王府的人都北迁,她抱着儿子再见到赵烺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窈窕,一时又十分受宠。

赵烺得封齐王,她跟着水涨船高,因生了儿子又正受宠,竟压过了其他几个生过儿子的妾室,和生了庶长子的那个一起被封了侧妃。

待赵烺得了大位,她便成了四妃之一。

人生一路向上。

这会儿肖妃看出来淳宁帝是有一些些不快的,忙温柔小意地伺候着用了饭,还陪他喝了些小酒。

待赵烺想要歇下,肖妃却道:“我巴不得陛下夜夜歇在我这里呢,可芋儿现在正在禁足。皇后娘娘罚的!陛下要留下,岂不是不给皇后娘娘脸。也没给旁人做好好样子。”

这可真是,忠言却不逆耳。

淳宁帝很欣慰,道:“你能这样反省,就很好。”

虽然听了她的话,决定不在此留宿了。但肖妃能察觉得出来,皇帝的情绪比刚来的时候变好了。

她嘴角勾了勾,道:“陛下还是去坤宁宫看看吧。都怪芋儿,惹恼了皇后娘娘。陛下去看看娘娘,也顺便帮芋儿求求情,少禁足几日吧。”

淳宁帝哈哈大笑,果真去了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待遇却不同。

方皇后上来就横眉冷目地说:“陛下看看吧,把宫里这些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妃子竟也敢戴九尾凤钗,心里还有一点祖宗宗法吗?”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先发制人。

不管对错,先发一通脾气,气势上先占了上风,赵烺便会小意地哄她。

今日里本就是肖妃僭越了,她这脾气发得就更理直气壮了。

淳宁帝对她了如指掌,心里面太明白了。只他现在,并不想哄她。

“知道了。”他说,脚下没停,直接朝里间走。

竟不哄她。方皇后心里委屈大了,更生气。一路追着淳宁帝发脾气。

淳宁帝今日本打算留宿,进了寝殿已经在床边坐下,江皇后却一直怒气冲冲地呱噪,令他心烦。

他抬眼:“肖妃僭越,你处罚她了吗?”

方皇后道:“我罚她禁足半个月。”

淳宁帝道:“既然罚了,还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方皇后怔住。

淳宁帝站起身来。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眉毛眼睛也是从前的眉眼,可一站起,天子龙威便压了过来。

方皇后的气势再提不起来。

淳宁帝身上带着些酒气,眸中含着怒意:“你是我祭过祖宗和天地四方册封的皇后,手执凤印,统领六宫。后宫的人都交给了你,但有过错,你按宫规处罚就是。既罚了,还与我来说这些做什么?这是你的分内事,不是我的。”

方皇后为他的气势所摄,惊呆了。

淳宁帝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酒气和怒火都往上涌。他逼上了一步。

方皇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床架。

淳宁帝低头看着她:“方晴,你要是不明白,我就跟你把话说明白。”

“你如今,不是襄王府的庶子媳妇,不是四少夫人,你是皇后了。”

“做你该做的事,像一个皇后的样子,把这件翟衣撑起来。”

“你若撑不起来……”淳宁帝盯着方皇后的眼睛,冷酷地告诉她,“那就换个能撑起来的皇后。”

皇帝拂袖而去。

方皇后伏在床上痛哭。

当初,明明是他亲口说,就喜欢她这性子,叫她一辈子不要变。

她明明没变,怎地他全变了呢。

其实母亲和嫂子早进宫劝过她许多次,要她收起那些小性儿。她们说她现在是皇后了,要有个皇后的样子。

她只不爱听。

又不是她求着做这劳什子皇后的!以前在湖广的日子多好啊,也并不愁衣食首饰,为什么一定要来京城,一定要做皇帝呢。

她就想快快乐乐地过小日子呀。

方皇后的眼泪,打湿了被衾。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淳宁帝却没有再去任何一个妃子处,而是回了干清宫。

寝宫里有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他眉眼精致,便是小安当年这年纪的时候,都还要逊他一分。

他叫小芳。曾经是小安在襄王府的邻居,被小安和小满一起送进了赵烺的书房。

当时他年纪小,不需要说复杂的话,也不需要做复杂的事,在大家的眼里便是一个漂亮但愚笨迟钝的孩子。

等他渐渐长大,容貌越来越漂亮,众人也渐渐发现,小芳可能……不止是愚笨这么简单。

他对复杂话语和复杂事情的反应明显比正常人要慢几拍,对特别复杂的事件难以理解。

倒也不至于到“傻”的地步,但肯定脑子跟正常人比起来,是略略有些问题的。可以理解为,他是一个比普通笨的人,还要特别笨的人。

但这,在淳宁帝这里都不是问题。

因小芳愚笨,也不让他处理淳宁帝的饮食,只让他在干清宫里管着淳宁帝的衣裳。他自己做不好也没关系,自然还有小监帮他打下手。

总之,淳宁帝把他放在身边。如今他这年纪,也正是受宠之时。

淳宁帝回到干清宫,洗漱完了,坐在龙床边,唤了声:“小芳,来。”

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芳便来了,坐在了淳宁帝的怀里,还对皇帝笑得开心。

这些年,他在皇帝身边,一直都过得很好。每个人都教他要去喜欢皇帝,他便真的,全心全意地喜欢着皇帝。

赵烺的目光温柔了起来,将小芳抱在怀中,他自己也长长地吁了口气。

一天到晚,他要见很多人。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阉人。

直到现在,见到小芳,再无旁人,他感到自己才真正放松下来。

做皇帝,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霍决回到了自己的府里。

这个府邸以前曾经是个伯府。后来那家倒在了牛贵的手里,就变成了牛府。

牛贵倒在了他手里,他接收了监察院和京军三大营,上缴了牛贵库房里的私财,淳宁帝把牛贵这座宅子便赐给了他。

如今,这宅子的牌匾上刻的是:霍府。

霍决在大门外又看了看那牌匾,才进大门。

今日小安未曾入宫。

自霍决上位监察院都督后,给他送贺礼的人这几天快要踏破了门。小安脑子比康顺好事,留在家里处理这些事。

才到家,小安便开心地迎上来:“哥!”

他穿着大红底织金的飞鱼服,俊脸生辉,眉眼都带着笑,还有压都压不住的兴奋。

通常小安露出这种表情,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大概率是让霍决额角青筋抽抽的事。

霍决一看,就已经感觉到额角在跳了:“什么事?”

小安眉飞色舞。

“哥,咱们兄弟是真的出息了!”小安说着,骄傲极了,“有人给你送女人了。”

霍决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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