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决定给温蕙两天缓冲的时间。毕竟她很小就来到他身边了,母亲和他都一直宠着她,有些事情,接受起来需要时间。

但她终究不是陆家的女儿,她是陆家的媳妇,是他的妻子。

作为他的妻子,他对她是有要求的。

温蕙作了四年的陆少夫人,是该懂的。

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会来找他。

只他在书房睡的第二日,霁雨脸上有藏不住的神情,欲言又止。陆睿把他叫到跟前问:“怎么了?”

霁雨嗫嚅道:“我听姐姐们说,少夫人那根棍子折了。”

陆睿微怔。

霁雨道:“说是昨天平舟哥哥被叫去问话了之后,少夫人晚练练得特别久,那根棍子就折了,地上的砖还碎了一块。”

陆睿沉默了片刻,道:“去把刘富唤来。”

刘富走了外院直通园子的甬道来了栖梧山房,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眼睛不够看。

陆睿道:“蕙娘那根棍子折了,你去给她再寻一根一样的。”

刘富吃惊:“折了?怎么折的?”

陆睿道:“她练功弄折了。”

刘富更吃惊:“那可是白蜡杆子!”

见陆睿不懂,他解释:“白蜡杆子韧性最佳,专用来做兵器杆的。窝成这样,这样,都不会折。”

他双手比划着,让陆睿看明白白蜡杆子可以弯到什么样的程度,碎碎念叨:“怎么就折了呢?”

那是用了多大的爆发力,抽打地面的一瞬,便生生折断了?

温蕙的力气很大的。她人瘦瘦的,不知道怎么练出那样的力气。只从她从来都小心,便是和他嬉闹时也都小心收着力气,不伤他一点。

她对他,一直小心翼翼。

刘富走了,陆睿看书看不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天色黑了,用完饭,到书房里又想翻书。拉开抽屉,看到了自己那些日记。

有一笔没一笔的,有兴致的时候便记下来的。几年下来,也结成了好几本册子了。

随手翻开。

【何不畅想将来,白首不相离,生同衾,死同穴。】

陆睿嘴角泛起笑意。

少年的时候果真有趣。面上看着平静,其实每天都火热热地盼着和她圆房,真正做夫妻。

偶尔拿些荤话调笑她,她听不懂,只眼睛睁得溜圆,

再下一句——

【待日后,此些话,枕边教。】

陆睿抬起眼,望着蜡烛的火焰怔怔出神。

许久,他将册子合上放了回去,关好抽屉,站起身来。

唤了霁雨打了灯笼:“去少夫人那里。”

温蕙已经解了发髻,没想到陆睿这个时间会过来,有些吃惊:“不是要读书吗?”

陆睿道:“那也不能一直不回来。”

温蕙:“哦。”

似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陆睿道:“叫丫鬟们给我备水。”

只洗了澡出来,房中只有宁儿和彩云,不见了温蕙。

“……”陆睿问,“少夫人呢?”

宁儿彩云都垂着眼,道:“少夫人今日陪璠璠睡。”匆忙退下去了,不敢多留。

陆睿一个人在床边坐了半天,吹了蜡烛躺下。

只黑暗里也睡不着。

终于又翻身起来,披上衣衫,去了厢房。

乳娘和璠璠住在北房,陆睿便直接推开了南房的门,一直走到榻边。

他一动门,温蕙便坐起来了——她也一样睡不着的。

陆睿径直走到榻前,就着微弱光线,两个人四目相交。

陆睿弯下腰去抱她,黑暗里温蕙挣扎了一下。陆睿低声道:“你想吵醒璠璠?”

吵醒璠璠还在其次,关键是还会吵醒乳娘。乳娘不是陆家的人,是外聘的,签的短契,与丫头们不一样,是外人。

温蕙便紧紧揪住陆睿的衣襟。

陆睿抄起她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陆睿是读书人,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书院里也注重强身健体,陆睿习过射艺、御术、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和防身的剑术。虽然在温蕙这样真正的练家子眼中就是花拳绣腿,但也是身体结实的年轻男人。

就着微弱星光,他在夜色里将温蕙直接抱回了正房里。

宁儿值夜,睡在次间的榻上,被子蒙着脸,露出一双眼睛。眼睁睁看着公子出去了,又抱着少夫人回来,还踢上了槅扇的门。

宁儿一声都没敢吭,只想着等天亮赶紧告诉银线去。

陆睿一把温蕙放到床上,温蕙就滚进床里面去。

陆睿放下帐子也上去了。

他去抱温蕙,温蕙掰他的手,他就不客气地喊:“疼。”

温蕙便僵住,不敢使力。

温夫人早说过,她敢动陆睿一根手指头,便打死她。

温夫人不在了,她说过的话还刻在温蕙心里。

且温蕙自己也舍不得弄疼弄伤陆睿。

陆睿便将她抱在了怀中,低声道:“傻子,不过一个伎子。”

温蕙闭上眼睛,不说话。

陆睿十分无奈。

“不过狎个伎子,就妒成这样?”他道,“我又没纳妾,又没置通房,不要说家里的丫头我都没碰过。赵家那个,说送给我,我也没要。便是不想带回来让你烦心。且不过是个伎子而已,连孩子都不能生的,你吃甚醋?说出去让人家知道了,陆家少夫人吃个伎子的醋,要笑死人的。”

温蕙只闭着眼睛,将脸藏在陆睿怀里,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因她实在没有话可说的。

因陆睿说的全是对的。

正室夫人吃吃妾室的醋,也倒罢了。吃个伎子的醋,真会被人笑。

因伎子的地位实在低贱。

她问过平舟了,的确就是个家养的伎子,饮宴时拿出来招待客人。文人间行雅事,陆睿文采好,拔了头筹。本就是为了秋闱庆祝,他又得了解元,是众人成绩最好的。

一切都如顺水行舟一般的自然而然。

且大家子里养的伎子,少时就会用烈药绝了生育。真真是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或者自己把玩,或者拿出来待客。

连婢女都比她们高贵得多。

少有做妾的,便做了妾也是贱妾。良妾,婢妾,贱妾,最末一等。

啊,细一想,男人们竟连睡女人都要睡个三六九等。竟为此能造出不同的字来。

妻子是聘的。

妾室则用纳。

婢女可以收。

到了伎子这一等,于男人便轻飘飘是一个狎字。实是世上一等一的轻飘飘的事。

可不管是狎、收还是纳,男人与这些女子所行之事,不都和与妻子所行的,一模一样吗?

一想到陆嘉言那夜,与另一个女子缠绵进出,温蕙便咬牙,紧紧地扯住陆睿的衣襟。

最苦还不在这里。

最苦的是,这份难过没法与人说。

连银线都说,又没带回家里来。

成亲四年了,陆嘉言没通房,没妾室。

圆房三年才外宿过这一回。

温蕙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那晚那胸口闷极了,一棍抽下去,长棍当场折断。

【我那杆红缨枪你带去陆家能干嘛?放着生锈吗?】

长棍折断的刹那,温蕙想起了母亲的话。她终于明白了母亲说的是对的。那杆红缨枪于她毫无用处。

因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永远都不可能像娘揍爹一样对待陆嘉言。也不能像嫂子和大哥吵架一样跟陆嘉言比嗓门大。

温蕙从踏上江州的土地开始,便一直被陆家善待。

她的婆婆、夫君甚至老妈妈,都极力地善待她,给了她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婆家”。

她想起来当初还在客栈时她便曾为这份善待惴惴不安过。只后被善待得太多太久,便习惯了。

如今明白过来,每一分恩都是得回报的。

陆嘉言无通房,不纳妾,偶狎一伎,还拒了相赠。她连不高兴都不该有。

温蕙都懂的,都明白的。

她甚至也觉得自己能做到的。

她只是口不能言,胸口憋得窒息。

她在陆嘉言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死死地想憋住不哭。

可眼泪还是打湿了他的衣襟,流到他的胸膛上。

陆睿在昏暗中一直抱着温蕙,听她哭得抽噎,十分无奈。

他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难过。

为个伎子,真不值当。明明早跟她说过的。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

明明这四年她长高了不少,可抱在怀里,感觉还是个小东西。

温蕙哭到最后,渐渐止住哭泣,呓语一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陆睿低下头去细听。

温蕙喃喃。

陆嘉言。

我喜欢你呀。

我好喜欢你的。

陆睿怔住。

温蕙哭得要睡过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陆嘉言叫她不要妒,可喜欢一个人怎能不妒呢?

为什么男人就是不懂?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妒?

啊,女人和女人关在一起,男人从何而妒啊?

她今年唯一面对面见到的外男,都还是陆嘉言亲自带到她面前来的。

她又有什么能叫陆嘉言也体会“妒”的呢?根本没有。她从身体到灵魂都属于陆嘉言一个人。

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这份难过。

陆睿在黑暗中抱了温蕙许久。

柔软温暖,是他熟悉的身体,气息也是熟悉的。

其实女人和女人都差不多。

偶和别的女子欢好,一时快活新鲜,却也并不就比和妻子在一起快活许多。

只他实没想到她会难过成这样。

是因为喜欢吗?

是因为好喜欢吗?

深深地吸口气,吐口气,内心里还是有悸动。

算了,既她介意至此,以后不叫她难过便是,他想。

只心里是这样的想的,话说出口,却全然是不一样的。

“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他道,“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黑暗中,陆睿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也觉得冷酷。

可他知道,这才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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