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老夫人和陆夫人之间的婆媳关系怎样。陆正是老夫人的独儿子,陆睿是老夫人的独孙子,这是两个比心肝还要宝贝的宝贝。

温蕙是军户家姑娘,陆老夫人对她这个出身满意不满意,陆睿不去猜。

因为老夫人来到江州的时候便已经是满脸笑容,一直在对他说她是如何地期盼这个孙媳妇。

陆睿不是看不透老夫人对温蕙存的是什么心思,但单对温蕙而言,这实在是个有利的局面。所以他放心地对温蕙打包票说,祖母一定会喜欢她。

认亲时老夫人的赏赐甚至贵重过了陆夫人,足以说明陆睿猜想的都是正确的。

那么怎么会才过了一个下午,老夫人那里便风云变色?只能是什么人在老夫人面前搬弄了口舌,说服了老夫人改变了对孙媳妇的策略,放弃拉拢直接厌弃了。

想到这一点,陆睿便心下恚怒。

因温蕙嫁给了他,她的一生是荣是辱,是富贵还是贫贱,都系于他身上。

羞辱温蕙,便是羞辱陆睿陆嘉言。

“是。”玉姿应道,又道,“只现在晚了,各院该都关门落锁了,明天婢子便去打听。”

“行,记得这事。”陆睿自己脱去了衣衫,跨进了浴桶里。

温蕙今日里明明没做什么体力活,就只是对着人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特别累。又知道明日要早起,早早地睡下了。

陆睿跟她保证说,她今天做得十分地好,极大地安慰鼓励了她。温蕙是带着甜甜的笑入梦的。

而这个时候,刘富家的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刘富叫她翻得烦了,嘟囔:“你翻个啥啊,煎鱼啊?”

刘富家的道:“我睡不着。”

刘富道:“你就是穷命,这么好的床,这么软的被,你说睡不着。”

刘富一家是陆府少夫人唯一的一房陪房,女人是少夫人房里的妈妈。因着这个身份,他一家四口给分了这院子里的三间正房。房里不仅床柜都有,家具整齐,他们还被赏了几床丝绵被。

软得跟云朵似的,轻得也跟云朵似的。余杭的丝绵以前可是只听说过,摸都没摸过的东西。不想跟了姑娘,他们竟也用上了。

要不是赏东西给他们的人告诉他们这东西放久了会渐渐不好,还不像棉花那样可以重新弹,两口子都想把这几床被子压箱底留给大穗儿小穗儿成亲时候用了。

“呸!”刘富家的说,“我在想那个玉姿。”

刘富莫名:“啥鱼籽?”

“玉姿!姑爷房里的一个丫鬟!”刘富家的拿这笨男人没办法,他徒长个大头,脑子实在不灵光,“白日里你没听见吗?姑爷房里有个丫鬟叫玉姿,那名啊,十有八九是从诗里来的。落落呢,是梨花,燕脂呢,是杏花,这个玉姿,是梅花。”

刘富道:“读书人,花花真多。你想这个干吗?”

刘富家的翻身瞪他:“就知道你没注意。白日里提起她的时候,姑爷是怎么说呢?”

刘富:“……咋说的?”

“姑爷说,是房里的丫头。”刘富家的说,“你听,他说的是‘房里的’,不是院子里的。”

刘富懂了:“你是说……?”

刘富家的发愁:“十有八九是通房了。”

“通房不通房的,咱也管不了。”刘富却说,“夫人叫你管姑娘房里的事,可没叫你管姑爷房里的事。”

“我自然是知道,我算哪根葱,手能伸到姑爷房里去?”刘富家的说,“我只愁,要不要跟姑娘说明白?”

白日里她和银线便嘀咕过了,猜测那个玉姿可能是姑爷的房里人。只姑娘年纪小,虽听到了,可跟她家这个傻子一样,没听明白。

“可别!”刘富坐起来,“姑娘还小呢,还不懂得收敛脾气。你去瞎说八道,姑娘和姑爷闹起来,能得什么好?”

刘富家的道:“自然是不能让姑娘和姑爷闹起来。只是觉得,总该让姑娘明白过味来,心里好有个准备……”

“咋准备?”刘富切了一声,“你要是先知道了我要跟田寡妇说话,再看到我跟田寡妇说话,便能不气了么?”

刘富家的气死了,被窝里拧他:“田寡妇是个半掩门子!你没事跟她说什么话!这能比吗?”

“差不离。”刘富揉着被拧痛的肉,“你这么大岁数一个婆娘还这样呢,姑娘才这么丁点大,她能管得住脾气?万一冲去给姑爷的通房揍坏了,可怎么收场?陆家可是读书人家,规矩大着呢。再说了,夫人再半年就过来了,到时候自有夫人去给姑娘说。这事啊,还得夫人来,你本就是半路来的,又不熟悉姑娘脾气,就管好屋里的事就行了。”

男人说的话不中听,但在理。

刘富家的道:“那还是指望夫人吧。我明天跟银线说一声,可别在姑娘跟前漏了口风。”

男人嘴贱:“就你们大惊小怪,这大户人家老少爷们,房里有个通房怎么了。我不信夫人想不到这一出。”

他婆娘恼怒:“什么叫怎么了?哪个女人欢欢喜喜嫁个男人,愿意他房里还有别人的?”

刘富道:“那也得看什么人家。咱们家百户就是惧内,你看人家杨百户还养着两个妾呢。要我说,咱家百户没个妾室通房的,虽然夫妻和睦了,却把孩子养得心思太简单了。你看看大奶奶,大奶奶两个庶妹三个庶弟,你看大奶奶多精明的一个人,要不然咱们夫人怎么就没看上别人,偏相中她做长媳呢。”

刘富家的更怒:“你当大奶奶自己愿意?你去问问,看大奶奶愿不愿意用精明换咱们姑娘的心思简单!”

男人嘟囔了几句,翻过身去:“我不跟你吵,睡觉!”

女人也生气,心里骂着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想三妻四妾,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能力三妻四妾而已,背对着转过了身去。

很快睡去,又早早地醒来,这会儿还不到寅时——今日里温蕙要早起,她得比温蕙起得更早才行。

摸着黑起来起来穿衣洗漱,提着灯笼出门。头顶还星河璀璨,陆府各处已经次第亮起了灯,丫鬟仆妇们已经在廊下穿梭,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只今天国祭,人人穿着素麻孝服,远远看着便瘆人。

刘富家的赶到温蕙的院子,那院子也已经亮起了灯,孙婆子给她留了门:“就觉得姐姐该来了。”

内院里若没有明确辈分,按着身份高低而不是年纪称一声姐姐,便没错。

刘富家的也笑道:“有劳姐姐了。”

孙婆子笑眯眯:“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人,别这么见外。”

刘富家的进了屋,青杏、梅香都已经穿戴整齐在忙碌了。这的确是比温家的丫鬟有样子得多了。

见她来,都唤一声“刘妈妈”,说:“姑娘已经醒了,正洗漱。”

刘富家的道声“好”,掀开帘子进去。

温蕙已经洗漱完,披着衣服,银线打着哈欠给她梳头。

刘富家的过去低声说:“你精神些,别叫陆家的丫头小瞧了。”

银线一个哈欠没打完,硬生生咽回去。温蕙扑哧一笑。

“我的姑娘,别笑。”刘富家的无奈,“今日国祭,可不能笑啊,千万憋住了。”

她家姑娘性格直爽心思简单,缺点就是实在太爱笑了。

温蕙忙道:“知道,知道。”

刘富家的又出去打点,却发现早饭也摆好了,孝服也准备好了,实没什么她能做的了。

陆家的丫头实在调教得好,其实没有什么她能插得上手的。刘富家的觉得自己的存在实在鸡肋。

如果这只是她自己的差事,她大概便会求去了,毕竟没脸吃白饭。可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这是姑娘的事。

离开江州前,夫人和大奶奶反复嘱咐她和银线,一定要在陆家站稳脚跟,万不能使温蕙屋里全是陆家丫头的天下。就姑娘这简单的小脑袋瓜,可不得被她们哄得眼盲耳聋的。

用过早饭,大家纷纷穿上孝服。

银线还是不开心。温蕙一直安慰她:“这不是没办法嘛,想开点。跟皇帝爷爷比,咱算个啥?就是公主正成亲,也一样得脱了喜服换孝服。”

唉,这姑娘,心真大啊。

不过心大也有心大的好,不会因为那些针头线脑的小事便成日里自寻烦恼。

刘富家的决定,她先好好观察、打听,看看陆睿房里那个玉姿是怎么个情况。等温夫人来了好跟温夫人汇报。至于跟温蕙怎么说,怎么教,就是温夫人的事了。

都收拾好了,便出门了。

青杏前面打灯笼,银线后面打灯笼,刘富家的挽着温蕙,一行人往上房去。

上房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年轻的丫鬟穿着素麻孝衣,多出了几分俏丽。只过于安静无声,感觉诡异,让温蕙无端地有些害怕。

陆夫人已经收拾停当,她发髻简单,素面朝天。素麻孝服映得她脸庞反倒年轻几分。

从前必定是个美人,即便是现在,其实依然是个美人。只是有了年纪。

待温蕙行过礼,陆夫人道:“男人在外面祭,我们在里面。先随我去请老夫人。”

温蕙便跟着她行动。

路上,陆夫人道:“这么早起,老夫人必要犯头风的,脾气不会好。待会有什么委屈,你且先忍忍。”

温蕙忙道:“长辈训责,晚辈自该受着,没什么委屈。”

陆夫人点点头,又告诉她:“你今日跟着我,看我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

温蕙道:“是。”

很快到了东路老夫人的院子,昨天那个叫温蕙先回去的婆子出来抱怨:“折腾这么大岁数的人……喊头疼呢……”

温蕙耳朵竖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是指责陆夫人存心折腾老夫人似的?这不是国丧吗?

她这婆婆却波澜不惊,眉眼不动地请罪:“是媳妇不孝,累着母亲了。”

那婆子便满意了,说:“夫人稍等等,就快好了。”说完进去了。

那态度,仿佛她便是那“母亲”似的。她明明只是个下人。

她又望了自己的婆婆一眼,她婆婆站在那里,依然沉静如旧,显是早就习惯了。

那没办法啊,温蕙想明白了,因为那婆子就是在代老夫人训话。

而媳妇,是不能够跟婆婆顶嘴的。这就是为什么出阁前,温夫人和杨氏反复叮嘱她“要听夫家的话”的原因。

因为,口多言,离亲也。

“口舌”,也是七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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