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玉说着自顾地去翻自己的行囊, 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用几张报纸寥寥草草地裹着,看起来很随意。

叶青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谢庭玉慢条斯理地把报纸一张张展开, 从里面取出一颗雪白的羊脂玉,宛如凝脂雪乳一般,籽粒凝润滑亮。

叶青水看了一眼,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定定地看着它出神。

叶青水非常喜欢珠宝翡玉瓷器, 尤其是有历史底蕴的古董,上辈子她为了沉淀自己, 还特意去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古董珍宝。

谢庭玉看着她呆愣的眼神,说:“咱不是欠了周老爷子一颗珠子吗?”

谢庭玉记得叶青水收了周家的珠子后一直很惦记,把它埋在屋后, 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看。在他眼里并不值多少钱的东西, 她却记了很久。从那以后但凡叶青水去县里, 一定会捎点粮食给周恪。

她从来不会去想趁火打劫,占别人便宜。

既然如此,他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作填补了。

“拿这块玉还给他吧。”谢庭玉说。

叶青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好好教训一顿。他知道拿着的宝贝多稀罕吗?

这年头金银珠宝虽然不值钱,但也没有这样白糟蹋钱的人。

珍宝的价值永远都不会陨灭,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显出价值。但凡从祖宗那儿继承下来的东西,都要好好珍藏。

要不是叶青水祖上十几代全都是佃户、贫农, 除了传了一屁.股欠债给儿孙,什么宝贝也没有。否则叶青水能守着宝贝一辈子。

叶青水把玉收好了,双目一派清明,她叹了一口气道:“人家的宝贝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们, 倒是你,咱们家的宝贝也不能随便送出去。”

相比起这个净往家里倒腾东西出去的男人,叶青水就自觉多了。

他们去到首都后,当晚谢奶奶给叶青水塞了九百块的彩礼钱,大年初一那会婆婆封了两百块的红包给她。加起来足足有一千一百块。

七十年代末,有几个人能见到这么大一笔钱?这么重的彩礼钱,也只有娘家要卖闺女才要得出口。

叶青水只拿了两百块,离开前她把剩下的钱偷偷地藏在了谢奶奶的枕头底下。

他们都是年轻人,勤快些,凭借自己的双手总能挣出一份前途。

谢庭玉听到叶青水提到的“咱们家”这个字眼,心忽然跳了跳,有些急促。

他笑了笑:“好,听你的。”

谢庭玉以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让叶青水忘记之前的坚持,不料她接着之前的话头重新提了起来:

“你的箱子装的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看吗?”

谢庭玉勉强笑,“水儿乖,不看行不行?”

叶青水沉默着不说话。

她琢磨起来,谢大哥提醒她看的东西会是什么?

这些东西他一定也看过……

上辈子,他收拾谢庭玉的遗物的时候,大约是打开过它。那时候叶青水去大学找“他”,他能完好地扮着谢庭玉的角色,连她都难以分辩出。所以,里面一定有他的日记。

这么一想,叶青水就打消了念头。

在叶青水思考的这段时间,谢庭玉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我给你看还不成吗?”

看见她失落的眼神,谢庭玉很是过意不去。既然已经是夫妻,坦诚相待也没有什么。

“哒”的一声,谢庭玉打开了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过去,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堆书,满满当当地装着,谢庭玉打开了另外两口箱子发现也是这样。

他心高高地提了起来,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叶青水看着箱子装的这些书,随便地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阿婆,你别动,活放着我来干。”

谢庭玉却悄悄地找了小叔问:“我的箱子,你们动过了?它里面的东西在哪儿?”

小叔想了好半天,才说:“哦,你说的是那堆破烂啊。”

谢庭玉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那不是搬屋子的时候书太多了,春天湿气重,娘她怕你的书潮了,就给你收箱子里了。原来那些东西给你腾柜子里了。没扔你的东西。”

谢庭玉听完,回屋翻箱倒柜,最后拉开书桌的柜子看见装得满满的东西,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

他伸手摸着他的草蝈蝈,它安然无恙地躺在柜子,他顺了顺它的触须。

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金光,黑豆大的眼珠仿佛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谢庭玉把底下杂七杂八的书信日记零散的物件,一一地取出来,妥帖地放回了箱子。

……

叶青水趁着没村里还没开始忙活春耕,抽空去了县城一趟。

钱向东乐呵呵地跟她汇报春节的收成。

“你不是做了些糕点点心吗,甜嘴儿的准没错,除夕之前就卖光了,卖得特别好,总是有客人来问我还卖不卖糕点了。一斤卖了这个数!”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意思是一块钱一斤。

这个价钱可比他们卖的早点贵多了。

叶青水点了点头,卖这个价钱确实也不亏了。糕点贵就贵在做起来费糖,糖是奢侈的零嘴儿,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提起糕点走亲戚,体面又阔气。

在首都的时候,军属大院里还有邻居想花钱买他们家的糕点,两块钱一斤谢奶奶都没舍得让。

叶青水收了一百五十六块的钱,厚厚一沓的零钞儿票券,热乎乎的烫手。

叶青水瞟了钱向东一眼,虽然是过年了,他却还穿得破破烂烂。

“你手头也宽裕了,有空给自己扯块布做件衣服穿穿……”

钱向东叼着草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穿成乞丐好过活,我缺钱。”

叶青水从他这拿走了一斤的栗蓉糕,骑着单车往周恪家的方向走了。

她用书包稳稳地装了一袋的粮食,沉沉地吊胳膊。

叶青水走到破旧的筒子楼下的时候,周恪正随意地拿着碗放到水龙头底下,混着干饭吃。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但是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打一个饿嗝满嘴的酸味。

可是他今天要去十里地之外的山头,砸石子儿换钱,这才弄了点干饭来吃。

一抓米做成饭,一顿就吃完了,做成粥能吃两天,做成干饭能吃好几天。但是实在太干了,他噎不下去了,于是跑到楼下装了一点水来喝。

叶青水见到周恪这样“邋遢”的一面的时候,把碗抢了过来。

“自来水喝了会生病。”

周恪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叶青水上了楼,准备烧热水的时候发现周家的煤球没了,空荡荡的一块也没有。

她看了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存仁,这才意识到这个家好像变了,屋子以前虽然乱、却乱中有序,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的荒乱。地上是一个踩碎了的找水仪的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她问周恪:“怎么了这是?”

周存仁慢慢转醒,撑着身体起了床。他把地上破碎的零件拣了起来,慢吞吞地、吃力地。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叶青水看了眼周恪,又看了眼周老头,小的面黄肌瘦,以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掉了、瘦巴巴的憔悴。老的面色灰败,透露出一股死气。

一路从乡下走到县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年味,唯独这个家一点年味都没有。

叶青水扭头走了出去,问邻居借了些煤球,借煤球的时候顺便问:

“周老师怎么了?”

邻居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怎么,老头子得了重病,没钱治回家等死了。”

叶青水心一紧,付了两分钱,要了煤球后回到破旧的屋子,熬了一锅清粥。

她坐在煤炉边上,用着平生最大的耐心,一点点地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圆润的米粒缓缓裂开,熬出米油……

她叫了周恪来喝粥,又端了一碗放了一会,不烫手之后放到了周存仁的床头。

周存仁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想太多,我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

他嗤了一声,“你哭个啥。”

叶青水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周存仁说:“这病没法治、我不治了,我只是……担心周恪,他还那么小。要是、要是……”

“可以的话,你帮我照拂一下他。我的书全都留给你。”

周存仁说完缓缓地扭过了头去,谁不想挨过黎明前的黑暗,只是有的人轻易放弃,有的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叶青水掉下了眼泪,她还记得研究找水仪的时候,老爷子熬了几天不曾合过眼。

为了找一块材料、赶在秋耕前做出仪器,他翻遍了全县的废旧回收站。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见到这个老人,他也是病恹恹的还闹自杀,但浑身还有一股孤傲倔强的劲头。

但现在他已经放下了骄傲,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叶青水问他是什么病,他没有说。

周恪说:“胃癌。”

他在旁边一边吃粥,一边抹眼泪,闷闷哼哼的小小声地啜泣着。

周存仁禁不住这个女娃子的折腾,刚刚露出脆弱的脸又板了起来。

“啰啰嗦嗦,女娃子就是麻烦,走走走,这里不要你。”

“周恪也不用你照顾了。”

叶青水听到这个病,忽然愁了,但还是坚持问:“那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

周存仁没有说话,提起床边的扫帚就要赶人。

周恪替他回答了:“中期。”

叶青水擦了擦眼泪,用勺子碾碎了米粒,碾成糊糊状的喂给老头子,“中期好好治疗,还可以活好多年呢,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多少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劲活着。”

叶青水没想到他得的是癌症,搁在这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除了好好治治多拖个几年之外、也就只有等死了。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头子的时候,他的寻死意志那么强烈。

“之前的三百块花完了是吗?”

周恪说:“还没有,还剩一百块,爷爷他住院治病早早就回家了。”

叶青水喂完了粥,忧心忡忡地想这倔脾气的老头子肯定宁愿死也不会接受她经济上的接济。

她愁着愁着,忽然愁得掉下了眼泪。

叶青水看见他吃完了粥,忙不迭地找笔,佝偻着腰在空白的牛皮纸写下一道道公式。

“为什么不好好歇息,干这些费精神的活。”

叶青水把他的本子收走,准备给他舒舒服服地听收音机。这破旧的收音机还是老头儿自己捡破烂,徒手接出来的。

说着说着,叶青水的视线忽然凝住了。

周存仁笔下泻出的一串串数学公式,旁边附上详细的原理解释,他在纠正错误的中学理科教材。除此之外,老头子还用心推导了每一个公式定理,附上了习题。

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地一笔一划,拇指颤抖地压着纸写,手一抖他笔尖的墨水晕染了、泅成一团。他皱了皱眉头,撕掉重新写。

叶青水眼前油然而生初次见面时,老头子不屑的眼神,他说:“这书,你不用看。”

过了一会,周存仁才抬起头来回答她。

他漠然地说:“反正也是打发打发时间,以后恪儿也可以靠它自学。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我不干,别人也要干。”

叶青水搜索的视线落在了他杂乱的“书柜”上,一摞摞上千页的牛皮纸写得满满的,她的心顿时热乎乎的,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了眼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他是怎么熬过孤单和清贫,日复一日地写这些“无用”的书。

他知不知道,他的努力、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其实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奋斗。这些耗费了他心血的东西,如果周恪不看、它们只是一堆废纸。

叶青水肃然起敬的同时,又可怜他,可怜他在卑微的岁月里被压完了腰、却在精神的世界里顽强地像钢铁般的巨人。

叶青水看着看着,电光火石般地、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不,这些不会没用用的。今年秋天会恢复全国高考!

他的这些书不会白写、不会白白被淹没!

叶青水越想越快,脑子急速地转动着。

当年市面上的教辅资料、教材稀缺而又漏洞百出,害苦了很多考生。当时谢庭玉总是被一群知青缠着不得脱身,他们面临的一个严很峻问题就是如何学会看懂教材、如何纠正错误,如果周存仁自编的这些教材能出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叶青水哽咽了,盯着周存仁认真的背影,忽然笑了:“您有点幸运,如果老师有钱治病,这一回您会好好治病吗?”

“做什么梦呢……”

周存仁满不在乎地喃,胃那里传来一阵绞痛,才一刻不到他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水。他缓缓地放下了笔,歇了一会。

周恪喝着粥,海碗里升腾起的雾气迷住了他的眼睛,大颗的眼里簌簌地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柏哥儿:我阿婆能给我藏金子

玉哥:我奶能随便给我玉

周恪:我爷能给我编完小、初、高、大学一整套书!

柏哥&玉哥:“……”

失敬失敬

柏哥是《白富美》的男主,好久不见他了,想念他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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