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女出生的那天, 医院上上下下来了不少亲戚朋友看望。

徐琳一一收下所有人的祝福。

小小的娃娃还眯着眼,全身上下红得像个猴子,像极了舒清因刚出生的那会儿。

女婿沈司岸特别喜欢这个女儿, 却也担心。

女儿才刚出生几个小时,他这个当父亲的就已经再担心女儿以后会被别的臭男人拐走了。

徐茜叶说:“那这样吧,等我以后生了儿子, 我们订娃娃亲, 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司岸嗤笑,没答应。

孟时没说话,不过从他的脸色看, 显然也是不赞成这个想法。

舒清因说:“玩禁断?”

徐茜叶满不在乎, “你和Senan不就是禁断?”

“算了,”舒清因说, “我的女儿,还是别玩媒妁之言这一套, 让她以后自己找去吧。”

徐琳当时正在为她削水果, 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垂下眼,抿了抿唇。

*

徐茜叶和孟时又待了会儿才走。

“妈,”舒清因在他们俩走后, 才对徐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和爸爸。”

徐琳笑了笑,将她抱住,再次说了句对不起。

“你爸爸那个没福气的, 羡慕他干什么。”

舒博阳确实是个没福气的。

当初结婚, 徐琳压根没打算和这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丈夫当什么恩爱夫妻。

反正夫妻俩都是为利益各取所需。

徐琳现在每每想起,都还会感叹, 怎么会有舒博阳这样的男人。

待她好到了骨子里,温柔强大,儒雅体贴。

她脾气不好,可舒博阳就像是一池温泉,将她的脾气一一包容,舒清因像她,性格也骄矜,他仍是宠爱至极,宠到了骨子里。

他们新婚的那个晚上,徐琳说,不要叫我老婆,咱俩还没那么熟。

舒博阳笑问,那我以后叫你什么?

徐琳说,叫我徐女士好了。

舒博阳答应了,在他们短短二十余年的婚姻众,他都没有改变过这个称呼。

直到他的病情无力乏天的那一刻,他也仍是慢吞吞地,又虚弱地说,徐女士,抱歉,没战胜病魔。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医院雪白的被单还要苍白,说这句不想死时,唇角还勾着笑。

上帝总喜欢带走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和人。

徐琳说,舒博阳,你不是这么脆弱的人,我们有钱,有钱就一定能治好你。

他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那些钱留着,给你以后当嫁妆,给因因以后当嫁妆。

徐琳气得直瞪眼,你什么意思?你还没死呢就想着把我送给别的男人了?

舒博阳摇摇头,不是,不是,只是……

他说到一半,语气逐渐哽咽,压抑着沉闷的嗓音说,徐女士,我不想死。

他何曾这样脆弱过,在女儿面前,他总是笑着,有时候还会调皮的做出健身选手的样子来,因因,你看,爸爸这么强壮,爸爸一定没事的。

但徐琳和因因都知道,他骨瘦如柴,昔日温润斯文的脸憔悴苍白。

她们母女俩不是傻子。

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有一次捧着笔记本瞒着她工作。

她大怒,一把夺过笔记本,盖上丢在一欧昂,将他训斥了一顿。

男人像个孩子似的,略显慌乱又无措的看着她,最后看着那台自己再也拿不到手的笔记本,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生气了,气得一天都没理舒博阳。

心里却又隐隐的期盼着,既然他能工作了,那么是不是代表,他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只是这种期盼维持才不过几天,现实狠狠踩碎了他的期盼。

那天天气晴朗,因因为爸爸买来的新的花束,还没来得及插进花瓶,却惊慌失措的叫醒了因为守夜而满身疲倦,撑不住靠在床边睡了过去的徐琳。

她看到女儿红着眼,张着唇,下巴不住地颤着。

妈妈,爸爸,爸爸……

舒清因边哭边喊,却又喊不出来。

舒博阳的主治医生匆匆地赶了过来,而后发生了什么,徐琳已经不想记起。

因因蹲在墙边不停地哭,爸爸的遗体被推出病房时,她扒着床角,不停地说,爸爸没死,别带走爸爸,他只是睡着了,他会醒过来的,求求你们别带走他。

医生为难的看着徐琳。

徐琳将因因的手拉开,因因又对她说,妈妈,妈妈你跟他们说,爸爸没死,他们不相信我的话,肯定会相信你的话。

徐琳平静的抱着女儿,声音宛如没有波澜的死水,他死了。

一直到舒博阳出殡,这种感觉仍然不真实。徐琳只是觉得,舒博阳或许是出远门了,过段时间他就会回来。

直到她去舒博阳的书房,等了他好几天,他也没出现。

那个人真的死了。

消失了,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气味,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就是生离与死别的差距。

生离痛苦,死别却是诛心。

她无论多想念他,多怀念他,在多少个梦里期盼他回来,连眼泪都流干,那个人始终也不会回来。

徐琳手心紧紧攥着他永远也不会用的钢笔,最终泣不成声。

将她之前的在众人面前强忍下的,这些日子不断压抑的情感,全部用眼泪宣泄了出来。

她花了很多年,终于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舒博阳死了。

*

外孙女办满月酒时,做外婆的徐琳给外孙女包了大红包。

小小的娃娃不知道这是什么,小手拿着那个大红包的角角,露出牙龈,咿呀咿呀的笑着。

那封来自于美国的红包,数额居然不比她这个做外婆的少。

“晋叔叔一直在等你,”舒清因说,“妈妈,有件事我没跟你说,爸爸临走前给我们留了邮件,我只看了写给我和Senan的,给你和另外一个男人的我没看,你有空登上去看看吧。”

徐琳女士问她:“他给你写了什么?”

舒清因掏出手机,将邮件截图递给她看。

「我的因因,

还记得你小时候刚学自行车的时候吗?你摔了几跤,就再也不肯学了。

当时我对你说,学会了自行车,你就能跟朋友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踏青,去野餐,多开心啊。

你嘟着嘴说,那就骑有辅助轮的自行车。我说等你长大以后还用这个,会被笑的。

你说,那以后爸爸你载着我,我去哪儿你就载着我去哪儿。

我当时笑你,把爸爸当成了司机。

你说,反正有爸爸在,学不学自行车都无所谓。

但是后来你终究还是学会了,我放开了手,看着你歪歪扭扭的往前骑去,你离我越来越远。

如果可以,爸爸想载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因因啊,对不起,爸爸食言了,还没能等你牢牢掌握住人生的反向盘,就生了这么重的病。

看不到你毕业,看不到你投入社会工作,也看不到你带男朋友回来给爸爸把关。

但爸爸相信你,以你的眼光,你将来找的男朋友,即使爸爸不把关,他也会对你很好很好。

因因,我的女儿,我爱你。

谢谢你成为我的女儿。」

*

很久很久后,徐琳打开了那封写给她的邮件,也把剩下的那一封,交给了晋绍宁。

「徐女士,

其实一直想叫你小琳,或是琳琳,只是你坚持让我叫你徐女士,这么多年叫习惯了,竟然也改不过来了。

每次听到我这么称呼你,你好像特别高兴。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一直瞒着不说,是怕你太得意,以后我这个做丈夫的在你面前就更没面子了。

现在告诉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喜欢你,很喜欢你。

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父亲说,让我娶徐家的小姐时,我听从了安排,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望。

见到明媚骄纵的你时,我觉得自己运气还挺好的。

你脾气不好,可你却也善良乐观,你偶尔会任性,但更多时候,你体贴细心。

你看到了自己很多的不好,而我却看到了你很多的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还未用情人眼看你,你对我来说,就已是小溪旁浣纱的那个人。

我从前从不相信前世今生,到了这个时候,我每晚做梦想的都是,前生已过,今生也即将结束,我多想,与你拥有一个来生。

我这样说有些任性,但纵容了你一辈子,希望这一次,你能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允许我任性一次。

老婆,我爱你。」

舒博阳将所有人都想到了,他写了四封邮件,三封都是情真意切,承载着厚厚的温暖。

唯独写给妻子未来丈夫的信,他言简意赅,只有寥寥几句。

或许男人还是没能战胜自己心里的那点醋意。

「徐女士未来的丈夫,

希望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别让她再哭了。

比起回忆,其实人更屈从于现实的温暖。

不必为我一个死了的人吵架生气,不值得。

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祝你们幸福。

短命的丈夫留。」

晋绍宁看到他的这句自嘲,没忍住笑出了声。

舒清因在远处叫他,“晋叔叔,快来照全家福!”

晋绍宁揉了揉眼睛,像是没事人般走了过去。

几岁大的沈安窈拽着他的裤脚,“爷爷抱我,爷爷抱我。”

舒清因和徐琳同时叹了口气。

沈司岸有些不高兴,“窈窈,你这么这么没良心的,都不让爸爸抱你。”

“爸爸天天抱我,今天就让爷爷抱嘛。”

徐茜叶笑得花枝乱颤,“大侄子,女儿还没养大,你这个当爸爸的就失宠了,等以后窈窈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司岸反驳,“你和孟时生的儿子,也没见得儿子有多粘你们呐。”

孟时淡淡说:“儿子和女儿不一样。”

徐琳哎呀了一声,“别吵了,照相啦。”

那张照片里,家人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在另一个世界的舒博阳,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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