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三四更之间的时候,赵贵带人摸到曹文璜的房中,却见门扉虚掩,铺冷屋空。赵贵急忙回去向张百万禀报:“老爷不好了,那曹文璜逃了。”

“咱们并未露出口风,他为何要逃?逃了也好,也算他有自知之明。”张百万话音刚落,又一拍大腿恍然道:“不好,你快去看看,你家二小姐还在不在。”

赵贵急忙唤了王嬷嬷带几个女眷去看。王嬷嬷去了没有一刻钟,便带着秀香回来了,道:“二小姐不见了,只有秀香在外屋睡觉。问她小姐去了哪里?她只推说睡的熟,什么都不知道。”

张百万指着秀香道:“是不是你和玉姑串通,半夜里放她和曹文璜私奔了?”

秀香委屈说道:“小姐的事怎么会和我们下人商量?再说老爷既然半夜突然查房,看来是知道小姐要走,为何不早些告我,让我防着她与曹文璜私奔呢?现在却又要来问我。”

张百万道:“小贱人,现在顾不上和你争辩。”回头对赵贵道:“多带家人,点起灯笼,给我追。追回玉姑有赏。抓到曹文璜,立即送官,治他拐带之罪。若是反抗,打死勿论。”

张百万带着上百号人出了大院,却见夜色茫茫,整个大院有七个门,各门前都有几条路,不知该从哪条路上去追。叫人带过秀香来,以板击手几十下,将她的手打的鲜血直流,仍说不知道。赵贵道:“晚上县里四门紧闭,谅他们也出不得城去。这冷的天,必是在什么地方歇着等着开城门呢。二小姐平时在外面也没有甚相与的人,必是到大小姐那里去了。”

张百万点点头,立即带人向金姑家寻去。

一群人呼喝着赶到金姑的小院。立时将前后门围了,灯笼火把将门前照的雪亮。赵贵将前门拍的震天响,喊道:“大小姐开门!”

只听里面回道:“我爹爹也来了么?半夜来此是为了玉姑的事吧。”

张百万一听对景,心下一宽,道:“金姑,快将门打开。将玉姑和那骗拐你妹的小杂种交出来。”

金姑在院里隔着门道:“爹爹,玉姑方才确实来过。我未敢留她,隔门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们走了。”

张百万怒道:“你胡说!夜冷霜寒,玉姑在城内没有其他熟人,岂能不投奔于你。快快开门,后日姚家就要来迎亲。你妹被拐,家门受辱,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老爹丢脸不成?”

“我知道爹爹必来搜索我所,所以告妹速往他处,免得牵累于我。实实不曾留她。他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妹妹脚小,曹文璜文弱,必没有走远。现在去追还能追的上,不要在此纠缠了。”

张百万道:“既然没有做得,你打开门让我搜一搜,若是没有,再作他论。”

无论张百万如何叫门,金姑总是不肯开门,只推说没有。张百万更是相信玉姑与曹文璜一定藏在屋内。叫人翻墙入院,将院门打开。大伙冲进院去,见金姑已将房门紧闭,熄灭灯火。张百万道:“金姑,快将房门打开,不然我可要叫人撞门了。”

金姑在里边一叠声的答应,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道:“爹爹恕罪,不过玉姑的确不在房中。”

张百万一把推开她,对随从的家人道:“给我搜,把每个屋子都看遍,一切可藏身之处都不要漏过。”

大家翻箱倒柜,床底屋梁都搜查遍了,不见一点线索。只有金姑内房中一口衣柜,被一把大锁锁的严严实实,不能打开。张百万指着这柜子对金姑道:“给我打开!”

金姑冷笑道:“真是不巧,钥匙刚刚丢了。我还不晓得该如何打开这个拒子呢。”

张百万让人在屋中搜罗钥匙,一一试过,都不能打开。张百万道:“给我找斧子劈开!”

金姑一听此话,身子发颤,脸红似一团火,急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柜上道:“谁要劈这个柜子先劈了我吧。”张百万让人将她拉开,金姑又哭又闹,要死要活,趴在地上撒泼,抱着张百万的腿不放。张百万一时找不到斧头,又见金姑闹的不象话,不愿意再在这里纠缠下去,因料定玉姑与曹文璜必是藏于柜中,便道:“不管她,你们将大柜抬回去,再做处理。”

六个壮实的家丁吭哧吭哧将大柜抬了回去。回到府上,张百万命将衣柜放在厅堂上。赵贵吩咐人去找斧子,又给张百万搬了把椅子,请他坐在柜子不远处。张百万坐下嘴里骂道:“真是不知廉耻,一男一女竟同躺一个柜中。一个无耻的淫贼!一个不知羞的贱人!一会儿揪出来给我先狠狠打一顿。”

说话间,已经有人将斧子拿来,对着大锁连劈几下,将铜锁劈开。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掀开衣柜,伸进手去一起用力,只听得大家齐呼一声“起”字,从箱子里抬出一个只穿着内裤赤条条的和尚来。众人一声惊呼,堂内顿时大乱。张百万看的清清楚楚,还不相信,问道:“再看看柜子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赵贵等人细细看了看,回道:“老爷,柜子里只这一个和尚,而且已经没了气息,显是死了。”

张百万登时全明白了,他颤颤微微的站起来,只感到手足麻木,喘不上气来,身子晃了一晃便昏了过去。赵贵等人急忙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灌汤的灌汤,好不容易将张百万弄醒了。张百万瘫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可如何是好?”

小女与人私奔,沓无下落;大女与和尚偷情,被捉奸在屋。张百万忙活了一夜,却是越忙越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看喜期在迩,喜贴都已经发下去了,这个时候出此两件丑事,自己全家的名声都难保全。况这里是省府要地,华北通商之中心,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在数省之内成为家家户户的笑谈茶资。张百万此时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满肚的心事,一脸的愁云,连连唉声叹气。

大伙儿见主子这个样,谁也不敢说话,小小一间屋子,几十号人,竟是鸦雀无声。

还是赵贵有主意,凑到张百万耳边说:“二小姐已逃,需向姚家有个交待;这和尚已死,也需让他有个去处。我看不如将这死和尚穿上嫁衣,加着假髻,扮作玉姑,假托暴病而亡。请姚家参加殡礼,亲视送殓。死的又不是他家人,姚家决计不会揭了头巾细细验看。将这两件事情并作一件,就此遮掩过去。最后找个墓地,将这和尚葬了,天大的事情也从此瞒过了。”

张百万听了这话,脸色稍稍转好,道:“还是你聪明,就按你说的办。”又吩咐道:“今天在场的人,人人都有五两赏银,但不可将此事外传。若有露风者,必重惩不怠。”众人皆应,当下依计而行。将和尚尸体取了出来,安上假头髻,穿上红裙乡袄,戴上凤冠纱巾,描眉画眼,搽粉涂唇。亏是这和尚长的俊俏,打扮出来,还真象那么一回事。只是和尚脚大,张府里几个大脚婆娘拿过来的绣花鞋也套不上去,只得勉强趿着。又找来红盖头将脸蒙上。再找一块白布充作尸布盖住全身,只露出凤冠。收拾停当,移到灵床之上。又布置灵堂,摆上灵桌祭品,点上香烛灵灯。留下赵贵等五个人暂守灵堂。准备第二天向姚家报丧,并请开化禅寺的僧人念经超度亡魂。

赵贵等人经了这一夜的闹腾,并无睡意,聚在一起小声聊天,谈论这夜里发生的事。到刚敲过五更的时候,只听得灵床上窸窸窣窣有些响动,一个家丁回头看看灵床,见那死和尚伸拳舒足,在床上挣扎要起。开始还以为自己夜里看差了,让其他人也转过头看,那时和尚已经坐起来了,正在床上发怔,几个人当下嗷的一嗓子,喊着尸变了,诈尸了,纷纷夺门逃避。赵贵最怕鬼,此时连腿脚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张百万正在上房屋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天亮后如何才能将事情做的干净不露马脚。忽听的外面大乱,急忙穿了衣服下床。方走到门口,有人跑过来道:“老爷,那和尚跑了。”

“放屁,和尚已经死了,如何能跑?”

“不是跑了,是尸变,走掉了。”

张百万追问道:“走到哪里去了?现在那尸体倒下没有?”

“小的们生怕被那尸体捉住,也见了阎王,只知道拼命奔逃,并没有人敢跟着那尸体,所以不知道尸体走到哪里去了。”

“废物!快聚齐人拿上家伙先在府内搜一遍,若让这尸体在府内乱跑,岂不把事情弄大了。”

登时全府上下都点起灯来,人们成群结队,战战兢兢搜了好几遍,一直折腾到天明,也未找到和尚的尸体。没了尸体,无法向姚家交待。张百万只得又将家人召齐,吩咐上下统一口径,咬定是二小姐暴病而亡,深夜走尸。又带人早早向县衙报案。后来听说和尚被杀,身上的衣服却是豆腐坊莫老实的;新娘嫁衣也从莫老实的家中搜到,两案并作一案,莫老实被认作正凶。事情有所了结,这才放下心来。

当初莫老实在堂上提到曾经见过张玉姑与曹文璜二人,张百万这才知道当夜二人曾在莫老实家歇脚。因为两事都关乎自己声誉,而且和尚被人连捅两刀而死,更是件扯不清的麻烦事,所以一口咬定是玉姑暴病而亡,半夜走尸。莫老实虽然冤枉,也只能拿他来顶杠。玉姑已逃走,张百万恨她无情,也不打算再找她回来,只当这个女儿真是死了。本以为一场风波已经平息,烟消云散,万事皆休。没想到曹文璜竟然又找了回来,要为莫老实申冤。张百万一方面对曹文璜拐走他的女儿恨的牙根痒痒,另一方面更怕好不容易瞒天过海的事情又被揭出来。自然是坐卧难安。必欲将曹文璜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张百万想了一夜,第二天将赵贵叫到跟前道:“曹文璜实在是可恨。平白拐了我的女儿,如今又要来翻案。事事与我过不去,真是三代的冤家。看来不将他除掉,这事情没个完了。你去从账上支三千两银子,给知县杨重民送过去。一定要让他答应定曹文璜一个同谋之罪。只有砍下他的脑袋,方能让我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赵贵道:“办这种事情需有一个引见人领去,我这样过去未免太唐突了吧。”

“事情需尽快办,顾不得那么多了。告诉杨知县,这三千两银子只不过是见面之礼。事情办成,将送万两白银。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说话要圆滑一些,莫要让他看出漏洞。”

赵贵拿了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便到县衙求见杨重民,说有莫老实案的重大线索要报。

杨重民正为此案发愁,听说赵贵有线索来报,急忙让人把他引到二堂。赵贵见了杨重民便要行跪礼,杨重民道:“这里不是大堂,我也不是审案子,不要行大礼了。”

赵贵这才打个仟,然后站起来道:“大人,这件案子曹文璜一定脱不了干系。”

“此话怎讲?”

“他冒充我家老爷的女婿,但我家老爷却分明不认识他。”

“他说他与张玉姑早已定婚,是相约而逃,目前玉姑就在交城县衙里。我已向交城陈知县那里发去公文,不日就有消息。若是张玉姑不在,那曹文璜就是说谎;若张玉姑果然就在县衙,便是你家老爷胡说。”

“大人,您知道交城陈知县与曹文璜是什么关系么?如果二人十分交好,陈知县欲将此案大事化小,那他给您的回文,未必就能实话实说。”

“不会吧……”杨重民虽然这么说,但又显的十分犹豫。

赵贵见杨重民有几分心动,又趁热打铁道:“大人明断,您前面已经将案子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老实也认罪伏法。听说省府两级也已经批复了,怎么那曹文璜牵着一头驴子,来到堂上仅凭着红口白牙说了几句话,就要将大人您已经定了的案子翻了?他凭什么?凭的不过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背靠交城知县陈砥节这个后台,难道大人您就真怕了?真任他轻轻将案翻了?”

杨重民听完,默默想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那被春风吹的呼啦啦响的榆树,突然放声大笑,扭头道:“好,说的好,说的有理。张百万让你作总管家,看来你的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如果事情真像曹文璜说的那样,他与张玉姑早有婚约,而张百万不许,于是他在张姚两家成亲前三日将玉姑带走,张百万焉有不恨之理,不仅恨,而且是恨之入骨。所以让你来作说客,对不对?”

赵贵听了这话,一时手足无措,慌忙道:“哪里。要说恨也是有的,曹文璜平白污蔑我家二小姐,败坏张家名声,怎能不恨?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

“好好。”杨重民拍着赵贵的肩亲热的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方才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我会秉公处置的。”

赵贵觉的有门,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道:“大人,这几天您断案辛苦了,我家老爷感激您断案神准,为张家洗清声名,特致谢意。等案定之后,别有重谢。”

杨重民没有接,斜着眼睛看了看道:“你这是何意?你把本老爷看成是什么人了?老爷我平生只重清名不爱财,这辈子

最恨的就是贪墨行贿,徇私舞弊。快给我拿走,莫要污我的眼。今天暂且饶过你,若是再敢出此污言引诱本官,立刻下到牢里去。”

赵贵吓的扑嗵跪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小的该死,不该胡说八道。大老爷是青天爷爷,请恕罪则个。”

杨重民厌恶的看了他一眼,狠狠道:“滚!”

赵贵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爬起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赵贵从县衙出来,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正走着,听到后边有人喊他:“赵贵,请等一下。”

赵贵回头一看,是县衙的刑名师爷陈不了,当时慌了神,行个大礼道:“陈先生,是小的一时懵懂无知,冒犯了知县大老爷,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放过小的吧。”

陈不了轻轻一笑,将赵贵拉起道:“你不知我家老爷的脾气。他是最重名节的,你给他银子不是等于打他的脸么?不过不知者不为怪,杨大人气量宏大,不会为这事再为难你的。我找你是另有事情。”

“陈先生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赵贵能办得到的,必会倾力去做。”

“我找你并不是为我的私事,还是为这件案子。这案子必不能翻,若是翻了,不但你家老爷声名不保,我家大人也清誉无存啊。所以一定要坐实此案。”

赵贵听的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陈不了是什么意思。

陈不了见赵贵这个样子,又道:“我知道你不明白,待我细细讲给你听。此案本已审定,但出了曹文璜这个变故,必将重审,还需要府县会审,主审此案的将是太原知府沈琮沈大人。到时这个案子是翻是坐,权柄在沈太尊和我家大人手上。我家大人自然没得说,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那沈太尊是什么态度就说不定了?所以还需在沈太尊那里打通关节。打通关节自然需要银子,我家大人这么清正廉洁,哪里有银子往外掏,所以还需你家老爷帮忙。”

赵贵还是听的糊涂,说道:“莫不是杨令尹让您来试探我的吧?再说,如果沈太尊也象杨令尹那样两袖清风、一身正气,那我不是老鼠给猫剃胡子,自找死路么?”

陈不了道:“赵老弟,你方才做事太冒失。但凡送礼之前,总要找个线人打听,受礼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怕什么,敬什么。再找个引见人从中穿针引线,这才送的稳当。怎么就敢径直把银子端上去?”

“陈先生教训的是。”

“所以这一回,也不用你去。我与沈太尊是极相与的,又与其门上门下都十分的熟识,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包管马到成功。”

赵贵这才如梦方醒,恍然大悟:原来陈师爷是想从中揩点油啊。不过,这正合张百万的心思,当初若是先找到他,也不必担这许多虚惊了。当下将银票拿出,塞到陈不了手中,道:“陈先生,这是先头一点款子,我家老爷说了,若是办成了还要重谢。”

陈不了一边将银票塞到袖子里一边道:“做这些事情,不能只拉弓不放箭,银子要花到前头,事情才能做的顺畅。”

赵贵连声说:“明白明白。我立刻就让我家老爷再准备三千两银子,一切就都仰仗先生了。”

陈不了仍是笑嘻嘻的说:“好说,包在我身上。总要让你家老爷满意。”

银子花在了刀刃上,事情果然办的顺利。那沈琮已经是上了告老折子要辞职还乡的,临走得了这么一笔外财很是高兴。十日后府县会审,太原知府沈琮一见了曹文璜便先入为主,不容分辩,硬要曹文璜承认是杀人同谋。曹文璜据理力争,可他哪里辩的过张百万的六千两银子。沈琮当下便要用刑,还是杨重民将他拦住。杨重民见沈琮处处向着自己说话,一心要坐实此案。不由得又动了保全自己的私心,于是将案责一股脑的推给沈琮,任由他审去。省得定案之后,自己落一个自掩过失的口实。又过了两日,干脆告病不去上堂。案子便全由沈琮负责了。其间,他接到交城的回文和陈砥节的私信,都说玉姑尚在,曹文璜的确是交城县衙书吏。但杨重民那日听了赵贵的劝说,觉的公文、私信尚属可疑,不可相信,也就放下了,并未提交给沈琮。其实还是存了想保全自己名声不愿翻案的打算。又过了五日,曹文璜熬刑不住,也招认了,收监待决。沈琮与杨重民遂将案情整理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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