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仲璋虽然不安好心,但有一点说对了,就是自古洛阳难以攻克。

大业九年,杨玄感拥兵黎阳,攻打东都,却久攻而不下,西撤路上一日三战三败,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大业十三年,李密发兵三万攻打洛阳,却因贪图辅政之功加决策失误,转而又去攻打宇文化及。王世充趁机在洛阳发动兵变,随后大破瓦岗军与偃师,间接导致了李密身首异处的结局。

自隋末以来,冥冥中似乎有某种神灵的力量守护着东都城池,一切妄图依凭洛水建立霸业的人,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高空烽烟未散,单超拍拍□□不安的战马,眺望远处洛阳巍峨的城墙。

李敬业亲自率兵攻打了整整一天,数次险些攻破城门,然而第一次洛阳将破时,攻城木忽然回荡将士兵拦腰撞飞,场面混乱功亏一篑;第二次攻城强弩竟然坏了,巨石当头砸在了己方战阵中,将无数士兵压成了血泥。

第三次组织冲锋时单超令士兵强行火攻,无数根熊熊燃烧的火箭飞越高空落在城头上,当即将洛阳城门笼罩在了滚滚黑烟里。

彼时所有士兵人倦马疲,都眼睁睁指望着这一奇招力挽狂澜,然而就在希望再一次降临的时候,天上忽然毫无预兆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间白茫茫的雨水霎时就把洛阳城上的火苗浇了个透彻。

大水中人马混乱,步兵互踏,损失难以计数。无奈之下单超只得全军回撤,等勤王军回到营地的那一瞬间,大雨停了。

即便单超心硬如铁,也不禁产生了微许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疑惑。

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上天神灵保佑洛阳,而武后真是天命所归?

“将军,将军!”亲兵从营地中大步奔来,“英国公请您尽快回去,有要客来访!”

·

单超看见这位要客的第一反应却是拔剑,被李敬业匆忙伸手拦住了:“单将军切莫冲动,切莫冲动!先听他说完话再动手!”

“你是来干什么的?”单超铮然一声将尚方宝剑插入地面,冷冷道。

只见那位不速之客慢条斯理地磨了磨茶碗,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虽然男子的面容看上去平平无奇,岁月却让他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气息:

“来帮你攻打洛阳。”

“方才我正坐在这里阅览军报,尹掌门便忽然从虚空中走出来,跟神兵天降似的,连守在帐门口的卫士都没反应……”李敬业喉结狠狠滑动了下,低声道:“若是此人真心怀不轨,我怕是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而他口口声声只说是来帮忙攻城的,因此我才请单将军过来。”

单超眉头紧皱,神情竟有些阴冷不定。

尹开阳打量他片刻,了然地叹了口气:“宫变前一晚谢云下手杀贺兰敏之的时候,我曾让他帮忙带句话给你,想必这句话是没带到的了。”

“暗门门主怎么不在紫宸殿护驾?”单超却完全不接尹开阳的话茬:“怎么,陛下驾崩了不成?”

李敬业登时全身一僵。

尹开阳奇道:“哟,还有心情嘲讽我,不问问谢云怎么样了?”

单超冰冷道:“谢云如何长安告破后我会自己去看,不用费心了,滚吧。”

“是么?但以勤王军这个速度,猴年马月能打到长安呐——”

尹开阳完全无视了对面两道迥异的目光,从容不迫喝了口茶,笑叹道:“天后令李孝逸率三十万大军屯兵洛阳,兵精马壮,城墙高筑,你们在这儿打了半个月都没摸进东都的城门……按照这个进展来看,等你们打到长安城下的时候,天后大概已经老死了罢。”

李敬业手臂、额前还贴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闻言大怒:“尹掌门休得取笑!”

尹开阳却对李敬业的怒火恍若不闻,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挑眉打量单超:

“长安城内反武者众,天后因此异常高压铁血,先后斩杀了多名李唐宗室及宰相重臣,有传言说周王妃赵氏被活活饿死的原因是天后意欲下毒暗杀周王,毒茶却被她发现倒了……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么天后连杀三子,至亲性命在她眼里已经跟草芥没什么两样了。”

尹开阳顿了顿,又道:“至于谢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权力软禁在大明宫中,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后没杀他——大概是二十多年心血辅佐,想让谢云亲眼看着她位登九五后再杀吧。”

尹开阳拖着额角,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

单超深长喘息,每一下都似乎抽空了肺部的空气,安静的军帐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半晌他才开了口,声音镇定而微微嘶哑:“皇后为何要对付谢云?”

“她不信任他了。”

“……为什么?”

“天下所有人与武后之间,谢云必然选择武后;然而在武后和你之间,谢云选择了你。”尹开阳微笑道:“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要是换作平常任何一个时候,这句话都能让单超欣喜若狂,把每个字都琢磨回味上很久很久。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险恶莫测的战场上,却每个字都像千斤巨石,把单超的灵魂活生生拖进了深渊。

“你们……”李敬业大惑不解:“你们在说什么?北衙禁军谢统领?不是武氏心腹么?”

尹开阳笑吟吟不答,单超却颤抖着抬起手,挥了挥:

“此乃在下私事,英国公请……请暂且回避吧,抱歉。”

李敬业不明所以,踌躇迟疑良久,只得掀帘出了军帐。

铿锵一声单超拔出尚方宝剑,一寸寸回刃入鞘。他的动作缓慢凝重,似乎要凭借这个动作把沸腾的心绪狠狠压住一般,片刻后终于彻底吐出了一口炙热的气,再次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了骇人的冷静:

“尹掌门,先前你我多有误会,但谢云被诬压胜时多亏你出手相助,单某感激不尽。”

“好说,”尹开阳调侃道。

“今日你大驾光临,又是有何贵干,难道是想用谢云来劝降不成?”

叮地一声清响,尹开阳放下了仅动过一口的茶碗,从扶手椅里站起身。

“非也。”他淡淡道,竟俯身向单超行了一礼:

“洛阳城内有蹊跷,在下真是来助你……攻城的。”

单超敏锐地发现了一点。

他没有说勤王军,也没有说“你们”,他说的是“你”。

然而不待细问,军帐外倏然传来嘶喊,紧接着大地隐约震动,战马在远处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嘶鸣。

“单将军!”帐门被一把掀开,李敬业厉声喝道:“洛阳李孝逸偷袭,先锋军已至大营了!”

围城不出了小半个月的李孝逸,终于在部属的百般劝说和武后的连番催问下,壮了把胆子。

趁着城外天色渐晚、黑烟不去,在可视条件极其微弱的情况下,他让数千骑兵在马蹄上包裹棉布,趁黑偷袭了勤王军的大本营。

李敬业惊怒交加,把劝他先别出战的魏思温、尉迟昭等人狠狠推开,不顾连日鏖战重伤的身体,旋风般跨上了战马。

此时大营外火光冲天,李孝逸手下的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匆忙中激战惊天动地,己方无数士兵还未来得及整装出战便已被一刀砍下了马。

混乱中人群互相踩踏、马匹横冲直撞,鲜血和残肢飞洒,竟分不清已死了多少人;只听大火噼啪声由远而近,勤王军中的粮草大营竟然烧了起来!

“混账!”李敬业破口大骂,策马飞奔出去,提枪便狠狠砍杀!

然而这时候组织抵抗已经很仓促了,谁能想到一贯懦弱迟疑的李孝逸竟然在整日激战、城门险破后,竟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搦战,用的还是奇兵偷袭这么危险的方式?

单超率骑兵冲出军帐,只见平原上火光连绵、喊杀盈野,大地渐渐传来更加清晰明显的震动,那是洛阳城内数万援军杀到的先兆。

他手背筋骨暴起,按住了腰侧在火光中耀眼的黄金剑柄。

然而就在这时,身侧忽然响起了尹开阳的声音:“单将军,看那边。”

顺着尹开阳的目光望去,远方平原尽头,洛阳城墙笼罩在成千上万火把的熊熊辉映中,背景则是一望无际浓墨般的黑夜。单超皱起剑眉:“什么?”

“看不见?”

“……”

“自隋末以来,洛阳城屡经战乱,而六十年不破,天下人多流传是有真龙王气在此坐镇的缘故。武后尤其迷信得青龙者得天下一说,并不单单指谢云坐镇北衙,也是因为她将来登基后打算将洛阳改为神都,将来在此定居。”

尹开阳抬手,手臂骤然亮起玄武刺青之光,蜿蜒直至指尖。

单超眼神微微眯起,任凭他在自己眉心点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劲瞬间贯彻了脑髓!

“再看看,”尹开阳悠然道。

单超闭上眼睛,片刻后张开,瞬间瞳孔急剧扩大。

洛阳城楼高处,熊熊烈火映出了夜空中一座漆黑庞大、盘踞如山峦般的巨影。

它的头颅左右扫视平原,身躯缓缓游弋,苍金色五爪按在虚空之中;它腾飞时足以覆盖整座东都,张口便能吞噬整块大地,覆满巨型鳞片的尾巴蜿蜒直向远方的苍穹。

那是一头苍青巨龙。

黯淡的龙瞳越过平原,将目光投向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单超,继而定住不动了。

“……”刹那间单超认出了这头熟悉的青龙,他难以置信般摇头,喘息道:“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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