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瞬间拔剑出鞘,雪光闪耀又霎时隐没,扑面而来的黑鸦被当头剖成两半!

扑棱棱几声动静,黑鸦化作无数碎片飘然而去,明崇俨退后半步:“……将军没事吧?”

“……”单超胸膛兀自微微起伏,片刻后站直身体:“明先生?”

明崇俨拍拍手上装神弄鬼专用的青羽扇,眯眼一笑。

“我看单将军一个人走在这里,神思恍惚脚步凌乱,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开个玩笑,将军恕罪。”

单超的口吻却警惕而冰冷:“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末将琐事缠身,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哎——”明崇俨立刻上手就拉:“这长夜漫漫的,将军做什么去,来聊两句呗?”

“……”

这是深受帝后信任的长安第一方士,还是秦淮河畔保媒拉客的老鸨?

“相逢即是有缘。将军襁褓之时从长安一路去漠北,十多年后又从漠北一路回长安,乃至今天所遇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无一不是有缘分的,为何不停下来聊聊?”明崇俨笑嘻嘻的,用扇子遮了半边脸:“——反正将军未来青云之路还长,略停下两步,又有何要紧?”

黑夜中单超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提起龙渊剑,剑尖锵一声抵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襁褓之时,从长安去了漠北?”

明崇俨眼睛眯了起来。谢云也经常这么打量人,但这个动作由谢云做来只觉冷淡锋利,在明方士脸上,却有种极其狡黠的神采:

“将军现在肯聊两句了不?”

“……”

“今夜乌云满天,月华时隐时现,看来明日洛阳要变天了啊。”

“……”

“梅雨时节,愁绪烦闷,近来总觉湿气……”

“你到底想聊什么?”单超终于打断道。

明崇俨一摊手:“陛下要不行了。”

单超:“……”

“陛下今晚召见将军,其意应该是指雍王吧。”明崇俨微微笑道:“雍王若能上位,少不了要感谢将军此时的救命之恩,但对天后恨之入骨是肯定的;到时新皇登基,拿旧臣开刀,谁都知道天后手下最得力最死忠的人是谁……”

“你想说服我弄死雍王?”单超嘲道。

“不不,不是。”明崇俨悠然道:“在下只想知道,将军对‘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的看法,是否也会像雍王一般?”

单超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方士今晚又犯起病来了么,随即忽然体会到了明崇俨那神神叨叨的问话之后,更深沉隐秘,以至于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能纳为己用者,便不必计较往日立场,就像当日拥护东宫正统的戴相等人。”单超声音略停,谨慎地打量着明崇俨,又道:“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这是谢统领当年说的。”

“不管日后雍王或天后谁上位,我都会把谢云带走。只是今时今日局势复杂,各自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多说也无益。”单超又转了话锋,道:“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先生自去睡吧,告辞。”

明崇俨眼底闪动着莫名的光,点头道:“谢统领所言不虚,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单超转身向前走,只听明崇俨又在身后唏嘘,那声音竟像是一字一句直往脑海中钻:

“既然将军是个记恩的人,那我就顺手人情帮你一把,省得明日这场风波把你搅进去做了枉死鬼……”

单超狐疑偏头,刹那间却只觉得暖风拂过后脑勺,犹如轻柔无形的手一拂而过。

“你——”

明崇俨笑嘻嘻站在数步以外,满脸懵懂无知的样子:“将军,何事?”

气氛僵持片刻,单超收回目光,淡淡道:“无事,先生请勿见怪。”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直到那冷峻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走远,明崇俨才收起笑容,反手露出了掌中捏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根秘金定魂针,还残存着多年深入血脉的温度,正泛出细碎的光芒。

·

半顿饭工夫后,雍王别府门口,守候多时的副将一个激灵醒来,只听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得得,继而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俯在马背上由远及近。

“大将军!”副将慌忙推门奔去,身后亲兵忙不迭跟上,只见黑马长嘶一声停下脚步,紧接着马背上那身影竟颓然摔了下来!

“将军!”

一众人等吓得魂飞魄散,蜂拥上去扶住,只见单超捂着心口剧烈喘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嘴唇不住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竟然是被有灵性的战马一路强驮回来的。

周围亲兵即惊且怒,还以为单超在宫里遭了天后的暗算,便不敢立刻叫嚷起来,慌忙把他背回了卧房脱下细铠。然而单超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伤口,甚至连血迹都没有,副将便疑心是中毒,急得脸色都变了,大吼着叫人去请郎中,又四处寻银勺来压着舌根催吐。

“将军千万挺住,将军!来人进宫禀报圣上,快——!”

单超勉强挣扎起身,一把按住了副将,手背筋骨暴起,仿佛溺水的人挣扎求生。

“……谢……”

周遭极度混乱,副将简直快哭出来了:“将军说什么?”

单超死死按住自己后脑,指甲几乎掐进了脖颈皮肉里,视线涣散难以聚焦,恍惚只看见眼前无数景物化作昏黄的色块,在风沙中漫天而起。

最后一根定魂针掉了。

那二十年来深埋于血肉中,他曾以为将与灵魂成为一体、永远无法拔除出来的定魂针,就像随着岁月渐渐褪色失效的封印,终于在这东都洛阳风雨欲来的暗夜里,彻底脱落了。

信鹰带他穿越千山万水,来到早已逝去的年少时代,无数再难追寻的秘密,终于彻底摊在了他的面前。

“谢……云……”

单超发出痛苦的呢喃,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仿佛旅人在隧道中穿梭,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处,骤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挟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脚下的一望无际的大漠,远处沙尘渐渐逼近,犹如自天边驰来无数人马。

一个裹着粗厚白麻披风、面容深邃秀美的年轻人正拔剑出鞘,而他脚下滚烫的沙地上,正跪伏着全身上下血迹斑斑的少年,手中尚自紧抓着年轻人的脚腕,绝望嘶声哀求。

单超的意识漂浮在半空中,极其荒谬地摇着头,发出喘息。

——那是十年前他中断的回忆,埋葬了所有秘密的深渊,这一刻再次展现在了他眼前。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黄沙扬起,遮天蔽日,雪亮剑光掀起杀气当空而下。

虚空中单超终于爆发出了十年前痛苦的吼声:“不——”

然而下一刻,历史在他面前展现出了尘封已久的,与他多年来所有认知都完全相反的真相。

只见脚下不远处的沙丘上,少年瞳孔深处倒映出急速逼近的剑锋,千钧一发之际,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迸发出了强烈的希望和欣喜。

紧接着他踉跄起身,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力量格外骇人,竟贴到了谢云面前。与此同时就像排演过千万遍一样,他抬手在谢云手臂某处穴道一拍!

咣当!

太阿剑脱手而出,重落在地。下一刻谢云抓住徒弟,仿佛暴怒般挥手一甩,配合熟练默契至极,将精疲力竭的少年从沙丘顶端跌跌撞撞地推了下去!

“云使!”

一骑红尘飞驰而近,马背上骑兵猛勒缰绳,在战马长嘶声中喝道:“怎么回事?来人!那小子逃了!”

十数骑兵奔来下马,谢云俯身捡起太阿,抬头时眼底那一抹杀机转瞬即逝,淡淡道:“是我轻敌了。”

他提着太阿剑走上前,骑兵头领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大声喝令手下绕着沙丘搜索目标,直到身体被迎面而来的阴影所覆盖,才略显意外又毫无防备地抬起头:“云使你……”

噗呲!

太阿贯体而过,骑兵头领瞠目结舌,倒了下去。

谢云一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在周遭的惊呼和混乱中打马狂奔,趁着众人毫无防备的短短数息间,拉弓搭箭连杀了数人。剩下的骑兵慌忙组织起攻势,然而在谢云摧枯拉朽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很快便被斩杀殆尽!

谢云狠提马缰,抛下身后黄沙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从沙丘顶端疾驰而下,经过荆棘丛时俯身抓住狼狈不堪的少年,凌空把他拉上了马。

“——师父!”少年满是灰尘和鲜血混杂起来的脸贴在谢云背上,哽咽道:“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直到我看见那个剑招,你曾经教我演练过……”

谢云年轻的面容在狂风呼啸中露出了一丝苦笑:“快跑吧。我几次三番拖延命令,你母亲绝不仅仅只派了这一拨人马前来查看,被抓住咱俩就得一块死在这了。”

少年竭力仰头吸了口气,勉强咽下热泪,笑道:“若跟师父死在一起……至少死能同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谢云策马狂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师父?”

“什么。”

“刚才那一剑招,叫什么名字?”

马蹄奔腾驰向远方,谢云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裹挟着万里黄沙飞向天际:

“全身内力灌注一剑,其势至刚至雄,而盈不可久,只要击中手臂尺泽穴便可轻易破解。是以此招动而有悔,可作两人合谋、佯攻假输的招数……”

“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称亢龙有悔。”

两人合谋、佯攻假输……

虚空中单超瞳孔紧缩,随即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刹那间他的意识穿越重重时空,八年前泰山武道大会上一幕幕鲜血淋漓的景象再次出现在眼前——

已成废墟的擂台上,谢云剧烈喘息着蹒跚走来,似乎喃喃说了几句什么,继而以全身力气挥动太阿。

剑锋自上而下直取单超心脏,那一瞬间所有细节与当年万里大漠相重叠,甚至连剑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徒弟在手臂尺泽穴上的轻轻一拍,而是龙渊直接刺穿了胸腔。

“谢云——!”

单超在恐怖的真相面前竭力伸手,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嘶吼,但所有一切于事无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八年前泰山顶上,记忆中的谢云跪落在地,继而颓然倒了下去。

——那一刻血色漫天,谢云看着他的目光痛苦而错愕。

时至今日,单超终于明白了那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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