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四爷就悄悄起来了,特意到了东侧间才叫玉瓶等人进来侍候。

一屋子人都轻手轻脚,小心不吵醒还睡李薇。

吐了漱口水,四爷轻声嘱咐玉瓶道:“跟你们主子说一声,爷今天要进宫,晚上可能会回来得晚些。叫她领着弘昐和三阿哥用膳,看着他们写大字,不必特意等爷了。”

玉瓶福了下应道:“是。”

回到书房,四爷才叫膳来用,一边吃着,一边叫苏培盛:“去外头看看,其他府里走了没有?”

今天皇上进城,他们这些当儿子不能去郊迎,但也要一大早进宫候见。

四爷不敢喝粥,候见时想方便就糟了,倒是素素折腾出来肉夹膜他吃着不错,膳房今天也上了,他吃了三个后感觉能撑一上午不成问题。就算这样,小荷包里也放了几片熏肉,防着要是一口气等到晚上不至于饿一天。

出门时,苏培盛说没这条路上看到其他几位兄弟。

四爷想着今天大概赶了个早集,结果走出不到二十丈,老八从后面撵上来了。

听见又轻又蹄音,四爷就拉住马回头望,他们兄弟马都是上驷院御马监出来,都是一批蒙古供马种,这蹄音一听就知道是自家兄弟。

兄弟两个撞一对面,拱手为礼。

八爷先笑:“四哥。”

四爷微笑点头,一夹马腹道:“走吧。”

寂寞长街上只有两个蹄音回响,八爷马落后四爷一个马头距离。兄弟两人一路无话可说,但四爷也不觉得尴尬,不说话挺自,没话找话才叫人烦。

到了宫门口,那里直郡王和三爷已经到了,两人都是刚刚下马。小太监正要把马牵走,看到又来了两位爷,三爷笑道:“先站一站,等着把你家四爷和八爷马一块牵走吧,也少省得你再多跑一趟。”

小太监连忙道:“多谢三爷体恤小们。”然后心里苦哈哈继续等,今天他是运气不好才被兄弟们推出来给几位爷牵马。今天皇上回来不要阿哥们去接,他们是早就知道了,猜着阿哥们心情可能不会太好,说不定就要拿他们撒撒气。

幸好,四爷和八爷过来也没有多话,把马缰给他后分别给直郡王和三贝勒见礼,然后这兄弟四个就肃一肃衣帽就进去了。小太监松了好大一口气,赶紧牵着马跑了。

梁宽是康熙十年进宫小太监,熬到今年刚刚成了一枚副总管,底下人也开始管他喊爷爷了。只是今天他需要好好当一天孙子。

提铃唱过第三遍天下太平他就起来了,换上衣靴子,头昨天也特意通过,还用了上好刨花水,脑后一根黑辫子编进了假,垂背上显得极外精神。

今天皇上回宫,以他位份是没资格上去磕头。只是皇上有恩旨不叫郡王贝勒他们多跑一趟,让他们进宫候见。所以梁宽今天就是准备来侍候这群爷。

他倒是不乐意,可这事由不得他做主啊。

收拾好自己,他就到今天专给这群爷们候见殿来了,打开殿门通风透气,再带上小太监们仔细重检查一遍,从花盆里花有没有黄叶子,到一桌一椅。一切齐备,他又到茶房去,负责提水煮茶小太监哆嗦着问他:“爷爷,就备了五种茶,还有两样陈,这能成吗?”

梁宽皱眉道:“不这样能怎么样啊?现内务府不好进了,以前凌总管时还好说话,现换上去这个可真是铁面,爷爷跟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说是侍候今天来直郡王和诸贝勒,他死活不给,非说没这个规矩。”

宫里各处配东西都是有数,茶盐糖奶这类算高级货,不是一般二般主子都不配使。他们这个小地方,连个主子都没有,平常也就侍候来候见各路大臣,虽然有阿哥主子偶尔也来,但一般诸王贝勒都是坐一会儿,茶也喝不了两口里面就叫进了。

所以这里根本没有备什么好茶好点心。

但今天这群爷们可是要这里等一天。

梁宽想到也是犯愁,但茶叶他可变不出来,只好问小太监:“水怎么样?”

小太监连忙道:“都备好了。”一边指向旁边摆着一个半人高瓮。瓮是密封,上面还有黄纸封。这是玉泉山水,是梁宽求爷爷告奶奶舍了老脸求来。

没好茶,有好水也算他力了。

梁宽心里默念了半篇经文,心道皇天菩萨上,小今天真是力侍候,要是主子们有什么不舒坦,看小心份上,从轻落小吧。

直郡王等一行四人进来时,梁宽早早就守殿门外,一看到就紧上前几步跪下请安。只有直郡王路过他时随意摆手叫他起来,其他几位贝勒爷连眼尾都不扫他一下。

梁宽提着心,果然没叫去郊迎这几位爷心情都不好。

战战兢兢送上了茶,渐渐其他贝勒阿哥们也都到齐了。梁宽看着一殿大小主子都端着茶碗喝,怕他们哪个嚷出来是陈茶,或是不爱喝要点别茶,那他可犯愁了。

殿里寂静无声,阴凉得很。殿外却艳阳高照,直郡王叹了句:“好天气,皇阿玛一定高兴。”

皇上回宫要是乌云遮日就晦气了。他们宫里长大,全都记得逢到过节过年或一些好日子,钦天监就必须算出好日子好时辰,到时必须天上无云,阳光明媚。康熙三十六年皇上亲征时,直郡王就记得大军开拔前天上云彩一直没散,后连一旁观礼大臣都紧张起来。

他们就一直等到云彩散开才能出,当时直郡王还听到大臣堆里那些酸孺赞扬声音,什么果然皇上亲征是吉兆云云。

打了三年没抓到葛尔丹可真够是‘吉兆’。

想到这里,直郡王以杯掩面,噗笑了出来。殿中没人说话,个个都修闭口禅,他这一笑算是把弟弟们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直郡王也察觉失态,清了清喉咙,假装喝茶。

十四蠢蠢欲动想说句什么来刺刺直郡王,被四爷紧紧盯着给吓回去。可他打消念头却不忿,小声嘀咕了句:“有什么了不起。”

坐他旁边十爷好笑看了他一眼。

一路等到过午,四爷出去假托方便,偷偷吃了两片熏肉。回来却听到殿里突然热闹起来了,难道皇上叫进了?不对,皇上还没到宫门呢。

结果被一群兄弟围着人正是十三。

他能陪着皇上去南巡,一群兄弟都嫉妒得很。不管有没有看穿皇上背后用意,反正个个都打趣十三。只有十四是真心嫉妒,拉着十三不停道:“让我瞧瞧我十三哥,陪着皇阿玛出去好像连个子都长高了啊!”

四爷听十四说得不像话,太丢人,挤过去瞪了他一眼,可乍一看十三,惊讶现十四说得并不错,十三看着是长高了。但定睛再一打量,现他不是长高了,而是看着成熟沉稳了,人也瘦了些。

十三进来后就没多说话,除了向各位哥哥见礼,然后就是被打趣时候只是笑。

十四被四爷瞪得火气冲天,但也后悔刚才说得太露骨,气呼呼回去坐下,也不理十三了。

直郡王从刚才就一直打量十三神色,见他看起来并无伴驾骄傲与意气风,反而像被赶进陷阱狼一样。

他再左右一望众兄弟,老三盯着十三一脸兴味,老四却只是站外面一脸平淡,老五和老七都是说了两句就回座了,老八倒是把好哥哥架子摆得十足。见老八把十三按坐下,再叫人来倒茶,直郡王才垂下眼帘。

兄弟们都大了啊。

十三身心俱疲,坐下捧着茶连灌三碗。能从御驾里先回来就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再过几天他都考虑要不要装病了。

刚缓过气,三爷就慢悠悠问了句:“十三,你是跟太子爷一块回来?”

十三一下子就被问住了,殿里哥哥们都把目光投向他。半晌,十三才平静说:“弟弟不知。”

只有他知道,他手指冰凉,已经连茶碗都端不住了。

皇上没事,太子没事,他这个看客反而被吓得夜夜不能安枕。十三苦笑,他甚至都不能理解皇上干嘛叫他来防备太子?为什么不找前头几个哥哥?

可他也能明白,他年纪小,身上没有爵位,能压制太子也只是因为皇上站他背后。等皇上不用他,他就掉下来,对现局势不会有影响。如果换成别哥哥,哪怕是九哥和十哥中一个,局势就会向八哥那里倾斜。

皇上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局面。

见十三嘴紧,其他人也都不再理他。直到黄昏,皇上已经回宫,却一直没有叫他们去见一见意思。

殿中阿哥们早就站起来殿里散步,或几人坐一处闲聊。直郡王站殿门口,看着夕阳西下。

太阳渐渐没入地平线,殿中点了上灯。

直郡王掏出怀表,道:“我看今天皇阿玛是没空见咱们了。都回吧。”说完不等太监来传话就直接走了。

一殿人都面面相觑,九爷道:“那咱们也走?”

八爷拉了他一下,摇摇头。

没太监来传话说皇上确实不见他们了,谁都不敢走。十四羡慕看着潇洒直郡王,再转头看看走都不敢走四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十三像个石像木偶一样坐椅子上,眼神空茫,好像身边人说话他都听不到。

又等了一刻,才终于有小太监来说:“万岁爷道今天晚了,明天再叫诸王贝勒们进来说话。”

一群人站起来听完皇上口喻,等小太监走了,三爷突然蹦出来一句:“白等了一天。”

没人接话,就是八爷冲他客气笑笑。

出了宫,却宫门处看到了直郡王马。三爷、四爷几个都站住了,三爷叫来牵马小太监问:“郡王爷呢?”

小太监回道:“郡王爷出来了叫奴才牵马,来了个乾清宫太监把郡王爷又喊回去了。”

三爷笑着对四爷说:“看来皇阿玛不是没空见人,是没空见咱们。”

四爷装没听见,拱拱手道:“三哥,弟弟先回了。”

候见侧殿里,梁宽和茶房小太监都松了口气。小太监道:“这群爷舌头往日多尖叫,喝金咽玉都嫌不好,今天都没喝出来这茶不对。”

梁宽笑道:“水好,茶也不差,就是去年嘛,喝起来也一样。”

小太监半懂半不懂点头。

梁宽心道,只怕是今天给他们喝马尿都未必能喝出不对来。

回府路上,四爷把马赶飞,虽然顾忌着还不到净街不能跑起来,但身边跟着随从们也跑得断气。

这简直就是钝刀子杀猪。

四爷替自己和兄弟们委屈想。

这话还是跟素素学。那天她和孩子们看书,说起庖丁解牛,弘昐他们不理解这个多算是杀牛杀得熟练,为什么周围人都看呆了?还有人专门写文来赞美他?

素素就道:“你想像一下有人拿钝刀杀猪,再看庖丁就理解了。”

虽然弘昐他们也没见过杀猪,但就连二格格都有好几把随身小腰刀,刀刃锋利,吹毛可断。素素让人去膳房借一把很久没磨刀拿来给他们试刃。

弘昐两把刀都试过后才点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四爷想起素素和孩子们,一天郁闷沉重散去了不少。

回到府里,他没回书房直接去了东小院。刚进去就见素素屋里有好几个人影,走近就听到二格格正跟弘昐笑着说:“这下好,出去我就说我多了一个妹妹。”

四爷听不明白,弘昐接下去道:“那也不只是我,还有老三呢,要说你是多了两个妹妹。”

这是说什么?

不让外面人通报,四爷直接进屋去,打头就看到素素和三个孩子全都穿着一模一样衣服。

看到他,素素起身道:“爷。”

二格格:“阿玛。”

弘昐和三阿哥:“阿玛。”三阿哥行了礼就走过来拉住他,“阿玛,你用膳了吗?”不等他答就接着说,“额娘给你留了煮玉米。”

四爷摸摸三阿哥小脑袋,问素素:“哪儿来玉米?”就算膳房有,只怕也不敢给他们做。素素喜欢吃鲜东西,可她没吃过玉米,不会主动要。

李薇见他还穿着外头衣服,没回书房就过来了?扭头叫玉瓶去拿衣服给他换,一边道:“我舅舅来看我,留门房。”

觉尔察氏走之前告诫过两个哥哥不能去找李薇,她可是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人。但她前脚走,两个兄弟就撒欢了。以前就总有人求他们给四贝勒府递话,有觉尔察氏看着,他们也没那个胆子。

今天两人结伴来了,想送金送银都不稀罕,不如送点这些贵人肯定没吃过,就把家里一袋留种老玉米给扛来了。但谁知四爷不家,门房怎么肯把外男放进来?就是侧福晋亲爹都不行,何况亲舅舅?

两人只好留下玉米一步三回头走了。

李薇拿到玉米,见都老了就想让膳房给弄成玉米花来吃,把舅舅来事忘得一干二净。可这里毕竟不是李家,爆玉米花要占一个锅,动静大不好办。但她又实是想吃,就让人煮了一锅。刘宝泉看到老玉米都泛愁了,又蒸又煮又拌蜜拌糖拌奶,总算弄得能吃了。

二格格他们几个是真没尝过,还以为玉米就是这么有嚼头,个个吃得很香,三阿哥就记住了,见四爷回来怕他吃不到,特意提醒他额娘这里有好吃。

李薇推四爷去换衣服,让孩子们都先回去。二格格落后一步担心对她说:“额娘,我看阿玛好像不太开心,你小心点。”

李薇无奈道:“别胡说,这种事哪里是该你担心?让你跟别府里堂姐妹玩是想让你开心些,这都听了什么乱七八糟回来?赶紧走,回去别绣花了,练练字就睡吧。”

弘昐也现四爷心情不好了,但他倒不是像二格格一样担心阿玛欺负额娘,而是嘱咐李薇:“额娘,今天阿玛心情不好,您多看着点。”三阿哥一旁听不懂也说,“让他多吃点好吃。”

“我知道了,回前头去吧。”李薇挨个摸毛,送走这群小操心,回头四爷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他笑道:“跟孩子们说什么呢?”说着坐下泡脚。

李薇过去给他解辫子通头,一边轻轻抱怨道:“额尔赫是担心你欺负我,弘昐是担心我照顾不好你……”

四爷闭着眼睛笑起来,浑身都放松下来,几乎是整个人瘫榻上。侍候他泡脚玉盏加小心翼翼,泡完擦干净端着盆出去,屋里人一下子全走光了。

他往里面躺了躺,拍拍身边道:“过来陪陪我。”

李薇坐到榻上,继续说二格格:“不知道她跟其他府里女孩一起都说什么,现连这种事都开始担心了。”

四爷睁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孩子长大了,想就多了。”

他想起了兄弟们,今天从直郡王到十四,个个都有自己心思。他听到素素说:“也是,既然她都大了,要不要专门给她说说这里面事呢?免得走偏了路。”

他好笑道:“你想跟额尔赫说什么?”就她嫁给他后什么心都没操过样子,能教给女儿什么?

李薇却很严肃说:“必须要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事必须能看清。她要日后嫁人,面对可是完全陌生一家人,人家是亲,她是生,进去不聪明点怎么活啊?”

她自己嫁人就嫁得心惊胆战,虽然有四爷宠爱和三个孩子,可她却不敢说自己这些年过得幸福美满。二格格比她命好,身份高,可有时身处高位问题却多。

四爷见她认真,就附和道:“你说对,既然她都已经对这些事好奇了,还是应该好好教导一番。”

话音刚落,就见素素拉着他手轻轻摇了摇:“那我可就全靠爷了。”她不懂这些,就不班门弄斧了,四爷找来内宅高手肯定绝对高明。

四爷一愣,哭笑不得,反握住她手:“连教女儿这样事也要靠爷,那爷养你就只是吃饭?”

李薇直接趴他身上,装可爱道:“我是侍候爷嘛。”

四爷被她逗笑了,被她压着身上沉甸甸反而好像脚踏到了实地上,安心不少。

他搂着她拍拍道:“好,你是侍候爷。别都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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