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仁和九年。

阿萝清楚地记得, 这一年的冬天将有一个大变故发生。

先是当朝太子染了风寒不幸离去, 之后便是天子驾崩,因事出突然, 天子根本没来得及指定皇位继承人,以至于天子驾崩后, 三位皇殿下争夺帝位, 把个燕京城搅和得翻天覆地。

这件事一直闹到了仁和十年春, 安南王带兵进燕京城, 先请出了先皇太后, 之后百官上书,请安南王继承皇位,平定内乱。

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太子死了, 皇帝死了,几个兄弟要争皇位, 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他们皇帝老爹的兄弟出来,把他们兄弟几个全灭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 那就是:奶奶帮着儿子把一群不听话的兔崽子孙子都给灭了。

上辈子出这桩事的时候,阿萝眼瞅着快十五岁,和萧家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因萧敬远为骁骑营总兵,自然是早早地得了信, 告知萧家老祖宗, 老祖宗便命人把自家家眷连同叶家的家眷一并接出去燕京城, 送到了郊外山上庄子里躲避风头。

阿萝在那罗谷山上过了个年,待到下山后,及笄了,也就匆忙嫁给了萧永瀚。

这一世,阿萝跟着爹娘早已经自立门户,和萧家倒是来往少了,又因阿萝自己不喜,是以这亲事迟迟未曾定下来,也就更不可能从萧家那里知道这消息了。

她自己暗自盘算了下,见太子染了风寒,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就会重新再来一遍,便想着该如何告诉父亲,好歹避过这场祸事。

略一沉吟,她便起身,要过去父亲书房说说这事儿,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

谁知道快要走到书房时,隔着老远,她便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轻叹了口气,她脸上微泛红,便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丫鬟雨春和翠夏,见她们脸上并无异样,这才放心。

这些年,自己那双比寻常人不知道灵敏多少倍的耳朵一直跟随着自己。大多数时候,通过这么一双耳朵,她能听到别人所不能听到的,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可有时候也是徒增烦恼。

譬如现在吧,为什么爹的书房里,传来了晚间在榻上时才会有的声响。

想想也知道,这个时候,定然是娘过去给爹送茶点。

爹饿了,不但把茶点吃了,顺便连娘也一起吃了吧?

她还是等等,或者说先回房去,免得搅扰了这两人的兴致。

谁知道正要转身,却见小弟青越恰好过来这边。

叶青越是他们一家搬到这三进宅院的那年生下来的,如今已经七岁了。他这模样却是和哥哥姐姐不同,完全没有半分宁氏的清雅别致,反而像极了这当爹的叶长勋。不过七岁年纪,已经是虎头虎脑,平日里力气大得能单手举起几十斤的大刀,不喜读书,每日就爱爬上踩下,挥舞刀棒。

如今却见青越蹦跳着冲过来,嘴里欢快地叫着:“姐姐,你这是过去找爹啊!走,我们一起过去,我正要让他看看我刚学会的拳法!”

说着,牵了阿萝的手就要往前跑,那力道,真跟个小蛮牛一般。

阿萝连忙哄他:“不不不,我不是要去找爹,咱们先去我屋里说话。”

叶青越却根本不信的,纳闷地望着她:“姐,你哄我玩儿呢,刚才我看你站在这里冲着爹的书房瞅啊瞅的,可不就是要过去找爹?”

阿萝暗暗叹息,想着这个比上辈子多出来的弟弟,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小鬼头一个,你就别想轻易骗过他啊。

“我刚才是要找爹啊,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今日才让阿牛从街上买的糖炒栗子,正热乎着呢,如果现在不去吃了,岂不是白白凉了,好青越,跟着姐姐去吃糖炒栗子吧!”

说着,阿萝就要把弟弟往回拽。

可是叶青越却嗤之以鼻:“姐姐,若是真有糖炒栗子,你以为你会舍得出门,别逗我了,如今看你鬼鬼祟祟,定是有事瞒着我,走走走,我们一起去找爹。”

阿萝听这话,简直是要哭了,咬牙切齿地恨道:“叶青越你不听姐姐的话!”

叶青越回首吐舌头:“你喊声哥哥我就听你的话!”

阿萝气急,冲过去就要去拍打叶青越,可是叶青越跑得多快啊,她哪里追的上。

这姐弟二人正闹腾着,就见书房的门开了,叶长勋站在门首,沉着脸望向这姐弟二人。

七年过去了,叶长勋已经是三十有五,这个年纪的男人,在朝廷中妥善经营已经颇有些地位,举止稳重,面容刚毅,身形挺拔,穿着一身锦袍立在门首,气度泱泱,自是不凡。

叶青越一见他爹,马上就老实了,也不敢跑了,像个木桩子一般站在那里。

阿萝娇哼一声,白了她弟一眼,跑到了父亲身边,噘嘴道:“爹,青越欺负我!”

原本得这么个宝贝弟弟,阿萝开始也是把弟弟宠着爱着的,可这弟弟稍微大些,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阿萝就渐渐地没办法了。

于是冲着爹告状,这就成了家常便饭。

叶长勋得了三个儿女,要说最宠的是谁,自然是阿萝这个女儿了。

眼瞅着要满十五岁的阿萝,此时俨然和她娘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特别是那双空濛如水的眸子和微微撅起的娇艳唇儿,更是惹人怜爱。

在这个家里,叶长勋有两个软肋,一个是宁氏,另一个自然是阿萝了。

他面色严厉地望向旁边那臭小子叶青越:“欺负你姐?”

四个字的最后一个,是上扬的声调,这是质疑,也是谴责,更是不容辩驳的霸道。

叶青越顿时犹如被抽了气的气球,软趴趴地耷拉着脑袋:“爹,我,我没有啊……”

叶长勋冷道:“去,罚你站在墙角,把那个石头磨子举起来一百次,不许偷懒!”

“啊?爹!我的亲爹啊!”这下子轮到叶青越想哭了。

天地良心,他才七岁,他们至于这么欺负个七岁的小孩儿吗?

阿萝捂着嘴偷笑:“好弟弟,乖弟弟,去吧去吧,今日举大鼎,明日当英雄,姐姐给你鼓掌!”

叶青越被姐姐如此一番埋汰,没奈何,只能听令去举石磨了。

打发走了叶青越,阿萝跟着父亲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她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娘此时正娇软地斜靠在窗棂前的软榻上,眸中隐约带着一丝不曾彻底褪去的迷离,唇上泛着清亮的水渍,脸上仿若被胭脂刚刚染过一般娇艳欲滴,而更可疑的是那杏子红的夹袄,怕是匆忙之中都系错了带子,以至于领口处露出巴掌大一片红晕,像是春桃被揉破后溢出的汁液,红艳艳的动人。

她抿唇偷偷笑了下,便故作不知:“娘,原来你也在?”

“嗯,刚才我想着做了茶点给你爹送过来,刚说了几句话,这会子你怎么过来了?”宁氏故作淡定,只不过说出话时,声音都带着丝满足后的慵懒。

阿萝笑了笑,却是道:“原也没什么,只是眼瞅着要过年了,我觉得咱在城里过年,也忒的无趣,想着今年来点新鲜玩法。”

“新鲜玩法?”宁氏和叶长勋对视一眼,都有点不明白,这宝贝女儿,脑袋里又打得什么主意?

阿萝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

原来她是想着,明说起接下来朝廷的局势,怕是把爹娘吓到,倒是不如像个婉转法子,骗了娘带着自己和小弟去山里别庄住一段时日。

大哥叶青川如今在男学,一个月方能回来一次,况且上辈子大哥也是留在京中男学中,并未受牵连,这辈子就继续躲在男学中好了。

至于爹嘛,堂堂兵部侍郎,自然不可能轻易离开燕京城,只能临走前多说几句提醒他凡事小心了。

宁氏听了女儿的话,不免摇头:“你爹怕是不能跟着去山里,就你我带了青越,也是无趣。”

阿萝一听这个,就知道娘这是舍不得爹呢。

想想也是,自打她们分家后,爹娘怕是把那陈年的误解全都说清了,这夫妻二人像是弥补过去十年的遗憾般,每日如胶似漆,一个眼神交缠间都是情丝,如今又哪里舍得分开那么久。

不过阿萝知道这事重要,自然不肯轻易让步,便撒娇耍赖的,好半响,终于磨得叶长勋答应了。

“这些年,我忙于政事,也不曾带你们四处玩耍,如今阿萝既想着去罗谷山别庄上,你就带着她去吧。等年前歇下时,我也进去找你们。”

宁氏素来是柔顺性子,夫君说什么,她都不会说个不字,如今见夫君答应了,自然是笑着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道:“长勋,你也未必太宠着阿萝了,这样下去,倒是把她宠坏了,可怎么得了。”

“宠坏了又如何?”叶长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仿佛欠了这个女儿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她对着自己撒个娇,他就什么都答应下来了。

“哎……”宁氏轻叹:“明年阿萝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也该看看寻个亲事了,等以后嫁出去,就怕夫家未必容得她这骄纵性子。”

“若是夫家容不得,那就干脆不嫁!我还不能养我闺女一辈子!”

叶长勋干脆利索得很。

宁氏无奈,她想得自然不会如夫君这般直接,女孩儿家,到了年纪,总该嫁人的,她还得想着,好好地挑选一番,怎么也要给阿萝找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阿萝此时却没想那么多,她一心只盘算着,娘陪着自己和弟弟进了山躲起来,哥哥在男学里,如今所要操心的,只有父亲了。

不过父亲身手不凡,若真遇到什么事,也不至于吃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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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遥远的北国之地,大昭国的边境,一个青年将军金甲紫袍,正巍然站在城墙上,双手负于身后,遥望着燕京城的方向。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苍茫天际的尽头,却只见枯草迷离烟雾缭绕,这里只有北国的萧杀和苍败,看不到燕京城似锦的繁华。

萧敬远已经驻守在此地七年了。

七年的时间,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流放。

垂首间,他却见城墙下的角落里,有一朵喇叭花儿,不知道怎么躲过了冬日的严寒,正在角落里瑟缩着伸展开它细嫩的花瓣儿。

萧敬远的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有个灵动调皮的小小姑娘,眼眸荡着清澈的笑,撅着嘴儿让他给她买花来戴。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再回头,却看不到她的踪迹。

七年了,她是不是也该长大了,定亲了。

或许,已经嫁为人妇了吧。

正想着,就见一匹快马在尘烟滚滚中而来,片刻间已经来至城墙跟下。

只有军门中人方知,那是八百里加急的文书。

“报——燕京城八百里加急——”千里良驹倒下,使者翻身单膝跪在城墙跟下,气喘吁吁地高声喊道。

萧敬远的双眸微微收缩,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在这北疆之域滴水成冰的时节,燕京城的天,却是要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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