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执拗着,全身紧绷着都是力气,她根本拖不动。他固执而倔强,仍在使力拔言栩的腿;她感觉到他在颤抖,沉默的,隐忍的,一声不吭。

他在害怕。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悲伤慌张,泄漏的汽油洒在他身上也不顾。肩头的伤再度撕裂,血迹汽油混杂在一起,甄意看着心痛如刀割,他却感觉不到自身的疼痛。

“言栩!言栩!……”他一声声唤他,声音极低,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透着极度的紧张和恐慌。狭窄的空间里,他惊慌失措时,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言栩手上全是血,抓一支血淋淋的录音笔,唇角无力地溢出几个字:“交给警察。”

“你自己去。”言格嘴唇在抖,使劲拔他被卡住的腿。

“对不起。”言栩眼神虚空得仿佛回光返照,语气虚弱得像羽毛,“家训说,不准杀人。我违背了,我不是合格的言家人。……家训也说,要保护家人,如笙……就是我的家人。推许莫下水,是为保护她;不让她为她没做过的事自首,也是保护她;可妈妈为什么不同意……家训还说,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妈妈也不让。哥,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缓缓蓄上泪水,在夜色里触目惊心:“哥,那个绑架犯又湿又冷,我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对不起。我做了无法救赎的坏事。”他的眼泪晶莹地坠落,“哥,请你帮我,救救她。”

言格不听,一贯沉静的人竟狂乱起来:“言栩,请你帮我,救救你!把腿拔出来。”

可言栩一动没动,刚才说的话已耗费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血淋淋,唯独目光干净,纯粹地望着虚空,渐渐,开始涣散……

“言栩!”安瑶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

她一路奔跑过来,看见车祸现场,惊呆,疯了般想跳下水,却被赶来的警察拦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险。

“言栩!言栩!”安瑶撕心裂肺地大哭,“你们救救他,你们救救他……”拳打脚踢,却被警察们死死制住,她绝望得尖叫,“放开我,放开我!……言栩!言栩!!”

不知是不是听到安瑶的声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缓缓聚焦,盯着不远处哭着挣扎的安瑶,静止了。

那个眼神,安静,执着,澄澈得好似一眼万年。

他远远地盯着,咫尺,天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只有一滴眼泪砸下来。是留恋不舍的,却终究缓缓垂下头,再也没了声音。

去找灭火器和锯子的人还没来,可车内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险的气息每分每秒在堆积。原本跑来帮忙的警察开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往岸上拖。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惊恐地大哭:“言格,别这样,你别这样!你先出来,汽车会爆炸的,你出来!言格,我求你!别这样,我会害怕。请你别这样。”

可他狠命拉着言栩不松手,带着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悲哀与凄凉:“言栩,不要放弃;言栩,我们是双生子,一个也不能死。”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甄意已有所预感,心一空,凄厉尖叫:“不要!言格,你死了我也会死。请你不要!”可他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松开。

她霎时被警察拉出几米开外。她的心瞬间没了声音,因为就在刚才,言格把录音笔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样的一对兄弟……甄意脑中空白,心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负,疼得一下子爆炸开。

那瞬间,有人抱着灭火器从四面赶来,可来不及靠近,陡然一声巨响,汽车的碎片四下炸开。

烈火在水面荡漾,照亮了整个夜空。

十天过去了,言栩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可能从此沉睡。那晚的最后一瞬,言格终究是把言栩拖了出来,却来不及跑开。

安瑶每天守在ICU病房外,消瘦得不成人形。甄意以为,如果言栩死了,安瑶也会死。

她最能理解安瑶的心情,那晚,昏迷中的言格一身是血地被送进抢救室,手术五个小时,沉睡三天三夜。她整颗心都被掏空,仿佛时光自此走到尽头。

直到他醒来,她才安稳。她终于解脱,可安瑶还沉浸在无尽的梦魇里。

如今言格可以下地行走了,言栩却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安瑶立在病房外,眼神笔直,一瞬不眨地望着里面戴着呼吸器、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

言格穿着病号服,瘦弱得像片纸,在甄意的搀扶下缓缓走去,望着里面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孔的人,苍白的脸上浮起极淡的伤感。

他嗓音虚弱地安抚:“安瑶,言栩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因为言栩失去意识前把自首的录音笔交给言格,他完全信任,信任他一定不负他的托付。而言格在甄意被拉出驾驶室时,把录音笔塞进她手心。他亦是完全信任,把如此重要的托付转托给了她。

这种信任超越一切,是信任所托之人不会自作主张地所谓为他好,而是会毫无保留地尊重他的决定。

甄意不记得汽车爆炸的那一瞬,她绝望惶恐却第一时间把录音笔塞给警察时的心情。

她只知道面对这样一对善良简单得像白纸一样的兄弟,无论如何也要达成他们心中所愿,让他们了无遗憾。

此刻的言栩,心底一定安宁无尘。

“言格。”安瑶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再过几天,阿姨就要把言栩接回家疗养了。我……”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极度恐慌,害怕再也无法看见言栩,害怕再看一眼他睡觉的样子都是妄想。

“放心。我父亲已经同意。至于母亲,她违背家训,会因她阻止言栩自首、放任你去顶罪这两个错误的决定,受到家族的处罚。”他平静如往昔,可甄意还是感觉到他整个人寂静了,比之前还静,仿佛言栩的出事成了一块巨石,让原本就内敛的他愈发抑止。

“谢谢。”安瑶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我去顶罪是我自愿,真不关阿姨的事。”

“她利用了你的自愿。”

甄意心里震撼,不能言语。

她把录音笔交给警方后,在得知言栩可能成为植物人的情况下,言家大家长里并没人责备甄意,也没人想着如何一句话把甄意交给警方的录音笔变成空气,而是让言栩的父亲代表家族向甄意致谢,并委托她替言栩打官司,说家里会派人代表已无行为能力的言栩出庭,接受法律的审判。

家族中大家长给言栩母亲的处罚,是以涉嫌伪证的名义向警方自首。但同时他们会为她请K城最好的大律师,预计判刑是服务社会公益。

甄意清楚,言家的地位用“豪门”一词来形容都无法企及。家族中人行为低调,品格却能称之为高贵。难怪言格和言栩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因为家族对法律和生命的敬畏,渗入了每个言姓人的骨子里。这一家人在行为上践行,他们不是豪门,而是贵族。

甄意的心仿佛被洗涤。比起那些出了事便拿权势压人,歪曲是非只为庇佑子孙的豪门来说,这样的家族无疑是心灵的清泉。

安瑶拿纸巾沾去眼角的泪水,又对甄意道:“也谢谢你。”

“是我该做的。”甄意知道她是说为言栩辩护的事。

“言栩抢在我前面去自首的那一瞬,我就知道错了。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和决定,不该自以为是地为他好,不顾他的心情。”安瑶对许莫的伤害案也将在近期审理。言家为她请了最好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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