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踏进日本桥警署的会议厅,松宫瞥见在前方吸烟区吞云吐雾的小林和坂上,两人都是一脸阴郁。

松宫过去道声早安。昨天深夜告别两人后,松宫回家小睡了一会儿。

“看我们的表情,应该不难猜吧?”大烟枪小林苦笑着,泛黄的牙齿若隐若现。

“状况不太妙?”松宫推测道。

小林噘起下唇点点头,“那个男的还没醒,医生表示不乐观。真是的,还以为两三下就能搞定。”

“查出身分了吗?”

“应该吧,昨天夜里辖区似乎帮了不少忙。”

松宫默默点头,望向会议厅入口。只见日本桥署的职员忙进忙出,大概在为搜查总部的设立做准备。

昨夜松宫等人在江户桥周边如火如荼地进行盘查时,传来嫌犯出车祸的消息。那名可疑男子看见巡逻警察拔腿就逃,仓皇中冲到大马路上,却被卡车撞个正着。警方从他的随身皮夹里找到一张驾照,却是属于在江户桥遇刺的青柳武明,于是分析他与青柳武明的命案脱不了关系。

松宫等人接获消息时,都暗暗松口气。按常理,那名男子十之八九就是刺杀青柳的凶手,虽然还在送医途中,但待他恢复意识,直接侦讯本人后,便等同破案。所以,昨晚大伙暂时收队,松宫也才能回家稍稍歇息。

“不过,万一那小子挂了,也未尝不是好消息吧?”坂上留意着四下,边低声说:“青柳的皮夹在嫌犯身上,表示这只是单纯的劫财杀人。加上嫌犯丢掉小命,很快就能结案。”

小林却沉下脸,“结案报告要写得象样,也得搜齐各方证据,光查出嫌犯逃离现场后的行踪就够让人头大。以这点来看,若嫌犯活着且能开口,从他的供词便能掌握很多事实。嗯,总之现下只能祈求他被救活。”

会议厅内已布置得差不多,俨然就是搜查总部的模样。众多的办公桌椅、无线电与传真设备、专线电话等井然罗列,连侦查会议时供高阶主管排排坐的长官席都摆好了。

松宫依公布的座位图就坐,发现邻座是一名熟悉的男子。

“哟。”对方──加贺恭一郎稳稳坐着,率先打招呼。

松宫还在犹豫怎么回应,小林已走近。

“刚刚和系长讨论后,决定让你这次也跟加贺同组,有意见吗?”

“不,没有。”松宫摇摇头,低头看向加贺说:“请多指教。”

“我也是,请多指教。”

等小林走远,松宫才坐下。

“上次练马的少女遇害案,上头好像以为是我和恭哥连手,才得以侦破。”

“能不能别叫我恭哥?并非所有同事都晓得我们是亲戚。”

“那么,加贺警部补。”

“这样又太疏远了。”

“不然,加贺先生……可以吗?”

“嗯,就这样吧。”这个五官深邃的表哥点点头,“上次办案时也提过,一旦搜查一课接手,主角就是你们,不必客气,有甚么指示尽管吩咐。”

“话是这么说……”松宫皱起眉,突然间,会议厅里的气氛一变。望向入口,搜查一课的理事官与管理官等高阶主管随系长石垣走进会议厅,最后现身的是日本桥署的署长。

一行人在长官席上就座后,侦查会议旋即展开。

负责主持会议的是石垣,首先由辖区刑事课长、鉴识员及机动搜查队代表轮流报告,让所有人晓得目前的案情进展。

被害人青柳武明,五十五岁,为建筑零件制造商“金关金属”的制造总部部长。新宿的总公司留有他昨天傍晚六点多下班的纪录,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日本桥地区,目前查不出答案,家属也不清楚原因。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到五十分左右,被害人在江户桥地下道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倒地不久便被派出所的安田巡查发现,并立刻送往医院,但很快就宣布不治。凶器是全长约十八公分的折迭刀,刀刃部份长八公分,深深刺入被害人胸口至刀柄。或许是难以拔出,凶手决定弃刀,仅拿布擦去指纹。

案发两小时后,也就是十一点十分,紧急动员的巡警注意到日本桥人形町一带的滨町绿道公园里,躲着一名行迹可疑的男子,刚要上前盘问,男子竟拔腿就跑。为甩开紧追的巡警,男子在横越新大桥大道时,被卡车撞飞,头部受强烈撞击,当场失去意识。巡警连忙叫救护车,却在男子身上的皮夹里看见青柳武明的驾照,分析男子涉嫌重大。此外,还在男子藏身处寻获一个公文包。

至于男子的姓名与住址,则是透过他所持的轻型机车驾照得到确认。嫌犯八岛冬树,二十六岁,现居足立区的梅田。十一点多时,八岛的手机响起,来电名称显示为“香织”。巡警接起后,得知对方是八岛的同居人中原香织。听见八岛出车祸,她立刻赶往医院,但因受到的打击太大,暂时无法接受侦讯。

从八岛身上搜出的皮夹及遗落在滨町绿道的公文包,已由青柳武明的家属确认。

以上就是目前厘清的案件梗概,接下来会据此定出侦查方针及调度警力。

一旦正式展开侦查,大伙通常会战战兢兢地面对案件,今天的气氛却比平日轻松。不仅理事官和管理官发言时偶尔露出微笑,长官席上的高阶主管亦显得老神在在,连松宫身边的刑警也少了几分紧绷。看样子,所有人都认为这案子不难侦破。

接着,刑警按被分派到的任务,各自展开小组会议。松宫与加贺隶属小林主任领头的小组,主要负责鉴识侦查的部份。原本应该针对与被害人有关的事物进行调查,但这次不太一样。

“先想办法厘清八岛与被害人的关系。松宫,你们去医院一趟。听说八岛的同居女友昨晚一直守在那边,看看她的状况能不能接受问话。负责证物的小组要开车前往,你们也一道吧。”小林下达指示。

“明白。”松宫回道。

“嗯,只要八岛恢复意识就好办了。不过,为防万一,你们得有最坏的打算,查得出的事情就尽全力查吧。”小林的语气比平日多几分乐观。

负责证物的人马是坂上及一名日本桥署的年轻刑警,开车的是后者。加贺坐上副驾驶座,松宫和坂上跟着钻进后座。

“希望能速速破案。”发动引擎不久,坂上开口:“祈祷八岛那家伙运气好一点,赶快醒来交代来龙去脉,而且动机不要太复杂,纯粹想抢钱就太理想啦,像是随机找上有钱人下手之类的。”

“他应该就是为了钱吧,皮夹和公文包不都拿走了?”松宫应道。

“果真如此就谢天谢地,偏偏疑点不少。你想,一般会挑那种地方下手吗?就算行人不多,仍是热闹的市中心,犯案时间也不算太晚,不小心被目击可不妙,脑袋清楚的人是不可能那么干的。”

“假如是处于脑袋不太清楚的状况下呢?比方磕药。”

“若是那种状况,会议中早就提出。八岛送医后一定做过各种检查,当然也包括抽血吧。真要细究,比较可能是喝醉,一时冲动杀害青柳,但这样无法解释他为何随身携带凶器。换句话说,此案应该是有某种程度计划的犯罪。可恶,看情形真的只能等八岛清醒交代了。”坂上烦躁地搔搔头。

松宫望着副驾驶座的加贺后脑勺,只见他笔直凝视前方不发一语,似乎打定主意,除非有人征询他的意见,否则绝不插嘴搜查一课人员之间的对话。

昨晚留守医院的是地域课一名叫佐伯的巡查。据他表示,昨晚到现在没任何异状,八岛已被送进加护病房,目前谢绝会客。

“那位中原小姐呢?”松宫问。

“她一直在等候室,刚才说要去便利商店,应该快回来了。”

“她整晚都待在这里?”

“是的。”

“八岛不是还不能会客?她耗在医院也没用啊……”

“话是没错……”

松宫叹口气,望向加贺与坂上。

“会议上提过,她大受打击无法接受侦讯吧?想必是吓到脑袋混乱,没办法冷静下判断。”坂上压低音量。

等待中原香织时,他们决定先找八岛的主治医师了解状况。这位瘦削的医师年约四十五、六,在结束长达五个钟头的手术后,与其它负责的医护人员轮流稍事休息及观察患者的术后状况。面对警方的询问,医师显得有点不耐。

“太专业的术语容我直接省略,最严重的伤是头盖骨的复杂性骨折,影响到脑部,导致病人意识不明。简单讲就是这样。”

“可能恢复意识吗?若能恢复,大概是甚么时候?”

坂上的语气难掩焦躁,但医师冷淡地摇摇头:

“恕我无法给您确切的答案。说得明白点,以病人目前的状况,很可能不再醒来,但就算突然睁开眼睛也不奇怪,毕竟不乏昏迷数个月却奇迹清醒的案例。只不过,相较之下,更多病人是陷入永眠状态。”

站在斜后方的松宫看见坂上失望地垮下肩膀,不禁心想,此刻自己的背影应该也一样失落吧。

松宫一行人回到一楼,佐伯巡查便领着一名年轻女子迎上来,约莫就是中原香织。她穿衬衫和牛仔裤,加了件开襟羊毛衫,抱着折成一团的羽绒夹克及一个大包包,似乎没化妆,而且气色不太好,一头长发也有些凌乱。

松宫等人带中原香织到一角的咖啡店,幸好这时候没客人,解释原委后,店家提供靠里的两张桌子给他们使用。坂上一坐下就在找烟灰缸,不过医院内当然禁烟。

“还好吗?”松宫问中原香织:“心情有没有比较平静?”

她仍低着头,小声回答:“嗯,多多少少。”

“事情的经过,妳听说了吗?”

见她没吭声,松宫润润唇,继续道:“昨晚中央区的日本桥发生一起男性遇刺案。警方随即展开搜查,发现一名行迹可疑的男子,刚要上前盘问,男子转身就逃,却在横越大马路时被卡车撞上。那名试图逃走的男子,就是八岛冬树先生。”

中原香织抬起脸,视线扫过四名刑警后,望向松宫。

“我刚刚在报纸上看见那则报导。冬树没干那种事,他不可能杀伤人……那么恐怖的事……”

“不过,从他身上找到被害人的皮夹。”

中原香织睁大眼,虚弱地回句“一定是哪里搞错”,便又低下头。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妳接到八岛先生的电话吧?他为甚么找妳?”

“没特别重要的事……”

“方便告诉我们谈话内容吗?”

中原香织沉吟一会儿,“他跟我……”说着清清喉咙,才再度开口:“他跟我说,马上就回家,抱歉今天比较晚……只讲这些。”

“没提到他在哪里,或为何忙到这么晚吗?”

“没有。”

“昨天八岛先生是几点出门?”

“不清楚,因为我一早就有打工,直到晚上八点才进家门。不过,下午五点左右,他传简讯说要去面试。”

“面试?”

“应征的面试。简讯写着,找到可能录用他的公司,等一下会去见对方……”

松宫倾身向前,问道:“八岛先生失业中吗?”

“嗯……”她旋即严肃地望着松宫:“可是,他绝不会因此袭击路人抢钱!一定是误会,一定是哪里弄错!”她的眼眶逐渐泛红。

“妳先别激动。”松宫安抚道:“我们想请教一些关于八岛先生的事,依妳所知的范围回答就好。首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和案子有关系吗?”

“妳不必担心。若真是误会一场,为解开误会,我们需要掌握一切细节。我知道妳很疲惫,但希望妳能尽量配合。”松宫低头行一礼。

中原香织见状,即使不太情愿,仍从两人的生长背景娓娓道来。听到他俩都在育幼院长大,松宫十分讶异。

“尽管没钱,我们还是过得很幸福,直到半年前,他突然遭解聘。那根本没道理,公司莫名其妙就叫他走路。”中原香织语带愤怒。

“那是怎样的公司?”松宫问。

“我不清楚细节,只知道是一家生产零件的公司,好像是盖大楼会用到。”

“盖大楼?”松宫灵光一闪,“记得公司名称吗?”

中原香织蹙着眉,咕哝着:“是叫‘金田’,还是‘金本’……”

“是不是‘金关’?”

“啊,就是那家。”

松宫、加贺及坂上互看一眼,坂上立刻对一旁的年轻刑警附耳低语。只见年轻刑警紧张地起身离开咖啡店,应该是急着通知总部吧。

“关于那家公司,八岛先生还提过甚么?好比聊起公司的谁之类的?”松宫问。

中原香织有些纳闷,思索一会儿后,摇摇头回答:“没特别的印象,他只

说很突然。他那个人本来就不太擅长解释事情。为甚么问这些?那家公司不对劲吗?”

“不,只是顺便问一下。”

松宫试图敷衍过去,中原香织却无法释怀地瞪着他:

“请告诉我事实。你们单方面质问我,太不公平了。”

松宫一脸为难,身旁的加贺开口:“告诉她吧,反正她迟早会听到消息。晚报应该就会刊出被害人的背景。”

的确如加贺所说,于是松宫直视中原香织。

“其实,在日本桥遇刺的被害人任职于‘金关金属’。”

中原香织一时听不明白,连眨几次眼后,深吸口气才出声:“所以,你们认定是他……是冬树伤人吗?那根本……根本是两回事!他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通红的双眸泛泪,她从提包拿出手帕拭去。

“八岛先生这阵子状况如何?行为举止有没有和平日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毫无异常。”她以手帕按着眼角,摇摇头。

“那你们的私生活方面有没有甚么改变?好的坏的都可以,方便透露吗?”

“没有,跟平常一样,全跟平常一模一样啊!”

她显然已无法冷静思考,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抱歉,打个岔。”坂上将一枚拍立得照片放到香织面前,照片上是一把沾血的刀子。“妳看过这东西吗?”

香织以手帕按着脸颊,眼神透着惊恐,约莫是刀上染血的关系。

“他有没有类似的随身物品?”坂上追问。

香织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

“真的吗?请仔细瞧,会不会是他拿来防身用的?”

“这不是他的!他不是那种人!”香织像要推开照片般伸手一挥,忍不住趴在桌面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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