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充满消毒药水的味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和我并肩行走的男人,已经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我待在育幼院时,当院长的他还是个健壮的中年人。刚才他看到我便说:“你长大了!”然后开心地抱着我笑,细问我的大学生活、家人点滴和这些年来的生活情况。我一一回答,但后来被消毒药水味道搞得很不耐烦。他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就住进育幼院的小孩而言,我是很难得不会惹麻烦的,很听话,也很用功念书。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然后果不其然,他说:“不过正因如此,我反而担心。”接着又说:“但是看到现在的你,我知道自己是瞎操心啰。”

我跟他说我想抽烟,不过从我开始想到说出口花了很多时间。他说:“也好,休息一下吧。”带我去医院里的食堂。我只是想抽烟而已,但他问我要喝什么,于是我点了咖啡。他也点了同样的咖啡,和我一样抽起烟来。他对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呀,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可是,接下来你要见的是你父亲,你也很紧张吧。其实我也有想过,这也许是多此一举,不过后来又想想,等你年纪更大以后,说不定会后悔没去见你父亲。所以基本上还是通知一声,不过听到你要来,坦白说我放心不少,也很高兴哟!”

“他真的病危吗?”

“是啊,听说来日不多了。是肝癌。而且医生说,已经转移到喉咙那边了。他本人也知道。还有意识,不过也不太清楚了,只是反反复覆地说,想要见你。”

“可是他为什么要见我呢?”

“哦,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猜,大概是死前有很多事想道歉吧。其实这一点,我也多少明白。我最近也会这样,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想要道歉的人的脸。”

“您应该不要紧吧?”

“不不不,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糟糕。现在回头看的话,真搞不懂以前自己在干什么,说来惭愧啊。”

但我想赶快结束这件事。自从开枪以后,我的心情经常处于亢奋状态,脾气也很好。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来医院等于是给自己的心情泼冷水。我不想让自己扯上不相干的事。那时用掉了两发子弹,看来我得好好想想今后需要子弹时怎么弄到手。此外我必须想想,那时真的没有被人看到吗?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认为只是和我有血缘关系就能阻碍我。我想早点结束谈话,跟他说我们可以走了吧,但想了一下改口说:“我想早点去看我父亲。”于是他点点头,付钱买单,然后说:“你们两人单独见面比较好吧。我会在外面等你。”

这扇门是白的,周遭一片静谧。我打开这扇门,他依约没有进来,只是对我点点头。我之前有猜到他会对我点头,因此看到时很高兴。这个房间很小,中间摆了三张床。每一张床都附有点滴设备,还有好多管子,感觉好像来到了实验室。窗户上的白色窗帘紧闭,窗边的小桌上插着了无生气的小花。中间那张床的器具比其他两张床的器具大,我想一定很贵吧。我走到靠自己最近的一张床,俯瞰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是个随处可见、没有特色的老人。老人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满脸皱纹,看在我眼里像是一具木乃伊。我实在很难想象这就是我的父亲,但似乎也得接受。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时我在育幼院,从电视里知道了有DNA这档事。这对我打击很大。因为我一直认为血缘关系是一种迷信,有了DNA以后,真实感就增加了,成了既定事实向我逼来。就生物学的层面来说,形塑出我这个人的东西,一半来自那个父亲的基因,另一半来自我不认识的逃走的女人。那时,我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尽管当时年纪小,但我也朦胧地意识到:不要自问自答,不要认识自己,这样可以活得比较舒服。我没有深入思考,只是想起这件事,心情变得有点糟,不过这个坏心情也马上治好了。

我意识到手枪,想起今天把它放在房间里。当然不是说我带了手枪就会杀我父亲,我只是觉得不想带来。把我心爱的枪带来父亲在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很讨厌的事。走进这个房间时,我也认为没有带枪来是正确的。这里充满了阴郁,空气浑浊沉闷。这里不适合手枪,手枪比较适合那个公园清新的空气,还有我的房间。

点滴里装着黄色肮脏的液体,经过半透明的管子注入男人的身体。倘若我把点滴拔掉,这男人会怎么样呢?我对这个念头感到兴趣。男人张开眼睛,惊讶地凝视我。我觉得这幅景象可以入画。一个带着怨恨的孩子,去探视他的父亲,把父亲杀了。我觉得这会是个极具社会性、耐人寻味的故事。但我不打算付诸实行。一则我对这个男人没兴趣,再则怨恨这种感情,是我非常不了解的感情之一。我根本不在乎。要是这个男人死在这里,那很好;如果活过来得到幸福,我也无所谓。

我看到贴在点滴上的白色贴纸,上面写着“西冈先生”。我对这个姓没有印象。这时才发现我找错人了,不由得笑了笑。不过我也觉得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打算就这么走人。当我举步要离开时又改变主意,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再看一看吧。我往别张床走去,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来到这个点滴的主人旁边俯瞰他。这个男人肤色很黑,斑白的头发向后秃,看起来相当不堪。男人好像醒着,睁大眼睛,凝视着我。他的嘴唇微颤好像要说什么,目不转睛盯着我瞧。看着他的眼睛逐渐泛红,我有点烦了起来,但同时也觉得很有趣。这个男人表现出的典型反应,真是好到没话说。他移动了颤抖的右手,可能是那只手太黑了,我完全不想去握它。他以气若游丝的沙哑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是阿彻吗?”如果我在此刻摇头一定很有趣,于是我慢条斯理地摇摇头。但他好像会错意了,眼泪就这样滚了下来,一边说:“这样啊,这样啊。”我顿时不知所措,很想骂他为什么不睡觉。他又稍稍动了右手,我还是不想去抓他的手。

男人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紧紧萦绕在我耳际。我也只能站在原地,俯视这个男人。因为无事可做,我想掉头走人。但他又拼命地开口想说什么。我看着他那两片紫黑色的厚唇,想着我究竟来这种地方干嘛,即便来都已经来了。然而在这之中,我依然莫名地感受到我必须在这里做些什么的外在压力。我不知道这股外在压力究竟为何,但我觉得很烦。这时,男人又以同样沙哑的声音问我:“你愿意原谅我吗?”听到这句话,我差点噗嗤,刚才的无聊一扫而空,好笑到差点笑出声。一个快死的人,竟然说出这种电视剧般的典型台词,真是太好笑了。我猜他可能是在电视或电影看过这种桥段吧。不过,他是很认真的。这种带着感情的认真,反而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想到一个点子,为了将它付诸实践,我握住男人的右手,对他说:“我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你也快点好起来吧。”虽然我说这句话时强忍着笑意,但算是说得不错。要是我能叫一声爸爸就更完美了,但不知为何我有点排斥。男人流着眼泪,将脸靠近我的手。这个动作让我联想到小婴孩,霎时,我将手抽了回来。当我发现我的手碰到男人体内流出的泪液时,瞬间在手臂使力,想要离开。这个恶心的触感令我毛骨悚然,浑身发冷,恶心到连自己都觉得夸张。男人仓皇失措地看着我,但不知为何,我却在此刻挤出笑容。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做,但彷佛是在对抗他那副婴孩般的恶心样,我要炫耀我的胜利。我挤出轻蔑的微笑俯瞰他。我甚至想在他脸上吐口水,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吐。不过,我已经无法忍受再看着他,打算就此打住。因此,我告诉他:“我并不是阿彻。”跟他说他认错人了,向他道个歉,就走出房间了。

走廊上,有个忧心忡忡的男人看着我。我很惊讶他还在这里,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他像在窥探我的神色般问:“结果如何?”他这种问话方式让我心烦气躁,但仔细想想,他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我犹豫了半晌回答:“一点也不像。”但其实,他的眼睛和鼻梁间的神韵像到令我毛骨悚然。男人说:“这样啊,不过,算是我多管闲事吧。”然后又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告诉自己,他的这种行为是出自他的善良,也就忍了下来。

我打电话给土司女,去了她的房间。我从她的后面插入,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身体往我这里拉。她叫得很爽,不过做到一半变得有点难做。我以这个姿势去舔吻她的颈子,时而用力吸吻。她说这样会被她男友看出来,而我其实也不想这么做,但却发了神经似地反复吸吻。做爱的过程中,好几次我都快睡着了。莫名地心烦气躁,一心只想赶快射精。

之后我睡着了,在半夜醒来。可能是我做得太激烈了,她睡得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还微微打呼。我在纸条上写下适当的话语,便离开了她的房间,搭出租车回自己的公寓。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是觉得很困,整整睡了十五个小时。可能是睡过头的关系,我的眼球深处很痛,不过我觉得可以一直睡下去。接着,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后才想起,总之我就是朦朦胧胧地想起来。那是我在育幼院时想的事:“不去思考就不会不幸。”即便不幸降临到我头上,只要我不去意识它,不去思考它,它就不会以不幸成立。我发现这个道理,并且去实践它。育幼院的建筑物白白、小小的,里面有钢琴,有布偶,有电视。虽然没有广场,但有足球,也有棒球用具。只要去回想可以想起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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