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左上首为柳朝明,右上首为沈奚,御座下首是朱弈珩与都督戚无咎,后列诸将军与指挥使,在苏晋拜下的一刻,齐齐抬手,对这位身着绯袍的新任左都御史合袖揖下。

朱昱深淡淡道:“苏御史平身。”

苏晋应:“是。”然后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于今春二月,奉陛下圣命,留蜀审查翠微镇桑田案,今已查明结束,具体案情已诉于奏本之中。”

“翠微镇的桑田案,是一起由锦州府尹张正采,与平川县令姚有材相互勾结,在屯田新政施行后,强行将镇民桑田据为己有的案子。”

“依大随法制,凡上税十五年以上,开垦的荒田均为官民共有,民向官府交赋即可。在屯田制实行后,开垦未满十五年的荒田,其收成,则由官府与民依年份分成。”

“翠微镇的桑田,从景元十四年开垦,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但,因张正采与姚有材私下销毁了景元十四年,十五年的田赋账册,是故他们以翠微镇民缴纳田赋不足十五年为由,要将镇中桑田改为屯田的分成法,以此牟利。”

朱昱深沉声道:“州府的税册被销毁,户部不是有鱼鳞册与黄册吗?”

鱼鳞册是大随登记土地的簿册,黄册除了登记户籍外,亦登记资产。

换言之,纵使地方上没得查,只要去户部找出鱼鳞册与黄册核一核,便可寻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么说?”

沈奚越众而出,倒也没多解释:“禀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苏晋却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岭南一带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后五年中,朝廷为平息灾患,施行宽民迁乡等国策,百姓或因天灾流乱,或为官府所迁,有的人在一地落户不足年余,又迁往别处,户部登记鱼鳞册与黄册困难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两册多有遗漏,难以溯源。”

“景元十五年以后,户部虽着力查漏补缺,但实际录入情况,与真实情况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对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动手脚,户部纵有两册亦难以察觉。”

“及至永济二年,屯田制实行后,沈大人亦意识到这一点,是以他重新整理了这些年的鱼鳞册,与地方税册做核对,这才找出些许端倪。”

“之后,沈大人假作放权,给张正采与姚有材等犯案人去亲笔信,想借机找出幕后主使。臣正是凭着沈大人的亲笔信,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发现此一案的主谋,正是今户部左侍郎,杜桢!”

两册的遗漏缺失,地方官员欺占田地,这两者间乍一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仔细一想,这些地方官,为何胆敢烧毁景元十四年与十五年的税册,尔后将田地据为己有呢?是因为他们知道户部查无可查。

是因为有一名户部当政掌权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这个地方,鱼鳞册与黄册上都有遗漏,所以你们只要烧毁了自己这份私账,这些田地,就是你们的。

而这个人,正是左侍郎杜桢。

杜桢闻言,噗通一声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为此案无证可寻,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哪知这么轻易就被查了出来。

杜桢原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想到苏时雨罪臣之身,却在蜀中查案,一回来便摇身一变成为左都御史,说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对她是信任至极。加之她在朝野势力本就盘根错节,与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后都要以她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赖,她令三法司一齐彻查,那便是天网恢恢了。

杜桢原是朱沢微的人,与沈奚本就有龃龉,若不是户部实在缺人,沈奚入内阁后,又要打理国事,恐怕早就让他收拾包袱滚回老家了。

晋安朝时,杜桢就萌生过退意,后来到了永济朝,他以为沈奚会一败涂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宫中,还荣晋国公。

杜桢本欲致仕,奈何从前挥霍,银财渐空,府里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于是便起了恶念,想利用屯田制狠狠捞一笔,然后挂印归去。

他从前跟着朱沢微时,手脚便不够干净,贪墨这种事,头一回战战兢兢,生怕遭雷劈,到了第二回,便成了我渡众生不如众生渡我一般厚颜无耻了。

苏晋见杜桢不作辩解,续道:“沈大人身为户部尚书,田粮户籍出错,虽有失察之过,但天下之广,岂有让一人查之的道理?左膀右臂出错,防不胜防。且蜀中桑田案,若非沈大人细心,在几无痕迹的两册上找出端倪,用计引张正采的官员上钩,轻易交代事由,臣只怕无法一月破获此案。”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再者,吏部曾于永济二年彻查各地官吏,平川县的县令姚有材为吏部侍郎任暄亲自任免,姚有材行事乖张,欺民已成习惯,吏部在外计时,就没发觉端倪?就没发现平川县曾有税粮被吞?”

朱昱深冷声道:“吏部,你们怎么说?”

任暄腿脚一软,与杜桢一样,亦扑通一声跪下。

曾友谅满头冷汗,此事他虽不知情,但与沈奚不一样,沈奚出岔子,是因时年太久,鱼鳞册与黄册本身就有问题,他出岔子,则纯粹因为怠惰了:“此事……是臣失察。”

苏晋道:“陛下,永济二年,朝中因各大案,撤去大批官员,各要职出缺,吏部疲于举才纳贤,一个地方县令的任免,哪怕有不妥当,再正常不过了。”

朱昱深道:“照你的意思,吏部尚书不必罚了?”

“要罚。”苏晋道,“但臣以为,上头任免,下头办事,若底下官员监守自盗,上虽有失察之过,就此案的本因与当时吏部的情况而言,无需担大责。”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停,“陛下,至于吏部任免失察,吏部侍郎的包庇,甚至同谋之罪,最初……其实是由柳大人寻得端倪的。”

“柳大人曾给臣看过一封屯田案的密函,上附各涉案官员的任免记录,臣是在看了密函后,发现不对劲,才往下追查。”

朱昱深明白过来。

方才苏时雨说什么吏部“上头任免,下头办事”,“无需担大责”时,他便觉有疑,这个苏晋,怎么好端端为曾友谅开脱来了?

现在看来,她哪里是在为曾友谅开脱,她不过是在为柳昀说情罢了。

柳昀身为内阁首辅,屯田制是他一力颁下的。而今屯田新政出了大问题,追究到头,便该追究他了。

可他只一人,如何为下头所有人承担过失。

苏时雨的言下之意,屯田新政施行至今,成效显著,这就够了,至于种种症结,该办的办,该治的治。

无论是柳昀还是沈青樾,已做到极致,陛下就不必责罚了。

看不出,左都御史言辞凿凿下,倒还藏了点私心。

朱昱深淡淡道:“犯下此案的,为首便是杜桢与任暄二人了?内阁呢?”

苏晋微微一滞。

其实朱昱深的言中意,她岂会听不明白。

凭杜桢与任暄之能,行事如何能瞒过柳昀与沈青樾,沈柳二人之所以会一时失察,自是因为内阁之中,有人提前觉察了杜桢与任暄的贪念,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了一把。

而整个人,非后来在蜀中屯田案中屡屡出手的舒闻岚莫属。

朱昱深此问,正是在试探苏晋。

理解不难,难的是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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