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近旁几名侍卫看见摄政大人受伤,顿时涌上前,要将苏晋押解起来。

柳朝明抬了抬手。

言脩会意,喝止道:“你们做什么,认不出这是苏大人?”

太医院的掌院使亦提着药箱赶来了,看了眼柳朝明手背的伤口,说道:“摄政大人,下官先为您包扎吧?”

柳朝明微一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苏晋的眼。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暮雪纷纷坠在她发梢,她哭得已没方才那么声嘶力竭了,却止不住抽泣,眼泪不断淌落,整张脸都是湿的,已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雪水。

“把她,带回刑部诊治。其余人,散了吧。”

摄政大人发了话,阖宫上下莫敢不从。

很快,几名内侍与刑部官员搬来缚辇,让苏晋伏躺其上,抬着走了。

她倒也不再闹,整个人安静得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没了知觉。

雪上留下一串足痕。

但这样的足痕是稍纵即逝的,风一吹,雪一洒,顷刻就杳无踪迹。

人散了大半,但摄政大人没走,风灯便不敢撤,掌灯内侍站了一排,一行灯色在暮里如火蛇。

雪地里有一丝灼芒刺眼。

柳朝明移目看去,原来是方才苏晋试图自尽时用的金簪

簪身大半没在雪里,血痕仍在,柳朝明认出了它,这是搁在他书房里的那一根,是柳胥之来京时,拿来给他做聘礼用的。

彼时柳胥之还说,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那一支所做,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弯下身,慢慢将金簪拾起。

上头的雪已结霜,却混了他手背淌下的血,变得潮湿溽热。

这湿意让他觉得烫。

她暗中从他书房里取走这根簪子,是早存了死志吗?

柳朝明想起初遇时,隔着一袭雨帘,她的明眸烈火,想起那日她一身素裙如蛱蝶翩然,撞入他的心中,想起方才她趴在雪地里,对着明华宫的方向失声痛哭,举起这根他该用来提亲的金簪刺向脖间。

提亲?

柳朝明想到这两个字,静如水的双眸乍起波澜,却是凋零的,萧索的,像是想到什么荒唐的笑话。

蛱蝶遇雪而死,姻缘尽付坎坷,而情动,也该随流水而亡。

有两名官员涉雪而来,分是工部与礼部的主事。

“下官来请示大人,昭觉寺的古钟已移往报恩寺塔楼了,陛下宾天,可要于三日后鸣国丧之音?”

话音落,柳朝明却没反应。

两名主事对看一眼,又唤一声:“柳大人?”

柳朝明这才回过神来,问:“你是工部的人?”

“回大人的话,正是,下官姓吕,乃工部营缮司主事。”

柳朝明“嗯”了一声,过得片刻,又问:“你们工部……可请了修复金石玉器的工匠?”

“回大人,早上便请了,陛下宾天,不单请了制玉器的,连铸剑的,做瓷的,该请的全都请了。”又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寻制玉的工匠?”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带路吧。”

工部与礼部相接处设一排工坊,专供这些逢大事进宫的匠人使用,吕主事将一名玉匠带到柳朝明面前:“大人,他就是手艺最好的。”

工坊里比外间暖上许多,玉匠上身只着薄衫,跪在地上磕头。

柳朝明伸手探入袖囊,取出四块残玉:“本官……有一环玉玦,不知你可有法子将它补好。”

残玉映着熔炉火色,发出鎏金一般的光。

玉匠看了一眼:“回大人,能的。玉是好玉,不知大人与之相般配的金器,若没有,小人可拿金箔片镶在玉上。”

“有。”柳朝明安静地应道。

他默立半晌,将一根沾了血的金簪子轻放在案上:“把它溶了吧。”

玉匠拿了玉玦与金簪,往工坊里间去了。

工部的吕主事道:“大人,天已晚了,大人不如先回流照阁或都察院歇息,这里下官与礼部的江主事会看着,等玉玦一补好,即刻为大人送去。”

柳朝明摇了摇头,自一旁落了座:“不必,本官就在此处等。”

子时已过,朱南羡去世已是昨日事,晋安帝亦该是先帝了。

一直同行的礼部江主事见柳朝明终于得了空闲,上前道:“禀大人,下官有一事请示。昨日晚时,皇后娘娘,就是昔四王妃,于报恩寺得知陛下宾天,伤悲大恸,原想即刻回宫,奈何风雪夜行路难,被戚太妃与喻太妃拦住,说等天亮再起行。下官算了算,若天亮起行,至晚辰时或巳时也该到了,但……新帝的年号尚未拟好,皇后祈福回宫又是大事,没年号许多礼制都没法行妥当。”

“哦,请示大人这事,并不是礼部或翰林院要躲懒。”江主事说到这里,添着解释了一句,“罗大人已与翰林商量过了,还找了舒闻岚舒大人拟年号,舒大人说,陛下谵妄,年号便是拟了,陛下也无法挑选,执意让下官等先来请示柳大人您的意思。”

柳朝明的眸光落在窗外的风雪,片刻,只应了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由谁拟,怎么办,连个交代都没有。

但江主事亦不敢问,深宫里蜚短流长,而今要拟的这个年号,究竟是姓朱还是姓柳,揭开壳掀了盖,还有个争头。

谁会嫌命长去追问摄政大人这个?

于是只好退去一旁,陪着这深宫至高无上之人一同看雪。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印象中,十余年前的杭州,也有过这样一场风雪。

那是景元九年,柳昀将安然与阿留捡回府的第二年。

杭州府流民成灾,一入冬就落雪,路边尽是冻死的人。

柳府慈悲,每月都开仓施粥,可天下百姓涌到眼前,一座府邸的存粮连杯水车薪都不如。

每回施粥,安然与阿留都跟去帮忙,每回去之前,都趴在窗沿对着勤勉苦读的柳昀问上一句:“少爷,您不去么?”

不去。

自他将他二人捡回府,被关在祠堂五日,听着柳胥之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尚不能自济,何以济天下”后,便不再去了。

尚不能自济,即便施恩济民,施的,也是父亲的恩。

柳昀十一岁那年春,生母祭日当天,因上香耽搁了去学堂的时辰,柳胥之命人伐了他院中的玉兰树。

隔一日,他便收拾行囊,离家上京。

安然与阿留追出来:“少爷,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柳昀抚了抚自己的自己的行囊,里头除了衣物,只有一些他从前帮人写家书时,赚取纹银买下的干粮。

“我此去上京,科考谋生,未必有余力照顾你二人,你们该留在柳府。”

安然却道:“我与阿留不要少爷照顾,少爷对二人有大恩,无论您去哪里,我们都跟着,我们会照顾少爷。”

柳昀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他是个不善解释亦不愿对己身事多作解释的人,半晌,只道:“走吧。”

那已是景元十年的事了。

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浙北一带颗粒无收,杭州府富庶,各地流民都涌入此处,城内塞不下了这许多人,官兵便在城门拦着。

出了城门,沿着官道朝北走,越走越触目惊心,路旁全是饿死的,病死的人,有些还有一口气,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旁边就躺着逝去的亲人,尸体早已发臭,甚至连四肢都不齐全,想来是被狗啃了去。

杭州的春有沾衣不湿的杏花雨。

可柳昀只觉这雨比雪还阴冷。

哪里是府,哪里是镇,哪里是江山与天下?这分明是人间地狱。

一名**岁的小女娃看他三人衣色光鲜,趴跪上来,不住地磕头:“公子、这位公子,我与阿娘已三日没吃过东西了,求求您,分我些吃的吧。”

她瘦得连眼窝都陷了下去,明明才**岁的年纪,青丝枯黄,还掺着一两根白发。

柳昀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吩咐:“阿留,把我们的干粮分她一些。”

阿留原就是流民,知道灾荒年间的苦,抓紧布囊道:“少爷,上京的路还远,若分了,我们……日后吃什么?”

“我……”柳昀垂眸,“可以为人写字,写家书。”

“没用的。”安然道,“少爷您有所不知,但凡流民,个个都与亲人失散,能活着已艰难,哪里还会想着寻亲。”

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娃抬起眼,趁着他三人说话的当口,忽然一把抢走阿留手里的行囊,转头就跑。

他们离开杭州府已三日,没了行囊里的干粮,往前往后都路茫茫。

阿留急得一下慌了神,大喝一声:“站住!”不等柳昀与安然拦阻,追着小女娃远去,一下便跑得没了影。

天已快暗了,到了夜里,也不知雨势会否变大,阿留能否找回来。

柳昀与安然顿在原地,想去寻他,又怕都失散。

柳朝明沉吟半晌,自腰间取出一枚碎银,交到倚在荒道旁,一直拿眼盯着他们的一名精瘦汉子手上:“这位叔伯,我与舍弟要去寻人,劳烦您,若待会儿一名大约七八岁,模样白净清秀的男童找回来,务必请他在这里等。”

精瘦汉子上下打量了柳昀一眼,接过银子拿牙咬了咬,眉宇中浮起不忍之色:“看你这模样,该是富人家的小公子,既唤我一声叔伯,我也不瞒你。这荒郊里全是遭了灾荒的流民,一个小娃娃,哪有丢了的还能找回来的?一定早被人掳走了。”

安然一听这话,浑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汉子又看柳昀:“没明白是吧?想你这样的小公子也没法明白。灾荒懂不懂?没吃的,饿得不行了吃什么?草吃完了,树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稳,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汉子又道,“遍地的尸体瞧见没,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儿了?趁着没腐坏,都进人肚子里头喽!”

雨丝分明极细,不知怎么,竟万般纷扰。

坠在人额间,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汉子的话惊得狠狠发颤,可片刻后,他蹲下身,又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子交到他手中:“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掳人这样的事,一定也知道他们大致会将人掳去何处,劳烦您,能否带我去找,我愿拿银钱与干粮去换我舍弟的命。”

精瘦汉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坠着的玉玦一扫而过:“也罢,想来你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价钱。”

他站起身,将得手的两粒银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着小儿的妻子手中。

“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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