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留心惊不已,脚跟子也跟着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

安然从前院赶过来:“大人怎么这时候回府了?”

“落了一卷孤本在书房。”柳朝明神色如常。

安然看阿留一眼:“还不去为大人取?”

阿留慌忙点头,转身推门而入。

苏晋正对门坐着,门开的时候,抬眼望来,隔着炭盆上的寥寥轻烟,目光与柳朝明对上。

她没有立时别开眼,分外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往里间走去了。

阿留从书房出来,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将落了锁。

柳朝明收下孤本,却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转身朝东院的书房去。

安然跟着后头问:“大人不回宫么?”

“今日不回了。”柳朝明道。

阿留落后二人半步,见柳朝明神色平静,料想他大约是刚回府,没能听到苏先生与自己说的话,刚松了口气,柳朝明忽然顿住步子:“阿留。”

将手里的孤本递给他:“拿去驿站,托人送去杭州柳府。”

阿留愣了愣,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文远侯要去杭州柳府时,似乎问柳朝明讨要过这卷书。

他将孤本握在手里,忍不住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答应过苏先生今日要给覃照林带话了。

去驿站刚好会路过苏府,又是大人命他去的,也不会引人怀疑,三哥说过的,应诺过的事,就该办到——这是最好的机会。

匆匆走到府门,也没请李护院帮忙赶车,亲自从木桩上解了缰绳,驾着车望苏府的方向去了。

然而阿留没看见,马车的车轱辘刚在巷末打了个拐,府门外便顷刻出现数道身影,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言脩,锦衣卫副指挥韦姜,与数名锦衣卫。

柳朝明迈出府门,看了一眼阿留离去的方向,一脸冷寒。

安然脸色煞白,立时跪在地上恳求道:“大人,阿留他生性单纯,行事分不清轻重,请大人切莫怪责他,是安然教弟无方,愿替他受罚。”

柳朝明没答这话,而是对言脩道:“去通政司,让周萍跟着覃照林一起去西北;再命一个人跟着覃氏,她必定知道苏宛的下落。”

“是。”言脩领命,立刻打马走了。

柳朝明又对韦姜道:“回宫让钱月牵把朱弈珩从刑部牢里拎出来,告诉他是时候了给达丹的木彦三卫去信了。”

木彦三卫(注),即达丹北部草原的一支兵卫,共十八万人,原隶属于达丹王朝,后来北凉建立,达丹王朝瓦解分散成各个部落,这一支兵卫散的散,走的走,余下的成了收银子办事的佣军。

大随刚建立之初,木彦三卫还时不时在边疆滋事,近十年来倒安分不少,饶是西北与北平疆界战事频频,中间的邛州,青州等地却相对宁和。

这样的宁和仅持续到晋安三年。

至十一月,一封急函自邛州传来——木彦三卫在达丹中部集结整军,大将兀尔笛率十五万人挥师南下,于疆外驻扎,大有入侵邛州青州之势。

急函一到,朝野震动,连久病不愈的国公爷龚荃都强撑着来了廷议,一时间有人主战,有人认为该先派遣外使。但遣使亦不是议和,大随立朝之后,虽内患不止,对外从来一副铁骨,寸疆寸土也要坚守,只是木彦三卫突然挥兵,不少大臣认为事出有因,应该先弄清状况,不该盲目开战。

群臣很快达成一致,随即便给正行至青州的晋安帝去信,请示使臣人选。

朱南羡人在青州,实比京师更早接到军函。

他虽也打算派遣使臣,但外敌既在边境整军,不得不加强邛州与青州一带的驻防。

六十万西北新军,其中三十万被他留在西北,另有十五万被他分去境内各都司,余下还有十五万跟着自己,原打算再散去十万,带五万人回北大营,但是现在——

朱南羡细看了看疆域沙盘,指向其中一处:“朕可以令原本要散去各边防的十万将士暂驻此处,等到使臣问明木彦三卫整军的原因,再另作计划。”

与他同在营帐的还有左谦与茅作峰,二人细想了想,左谦问:“那陛下打算派去岭南驻守的五万将士呢?”

“仍去岭南。”朱南羡道,“朕只带五千人回京,轻装简行,脚程也快。”

这时,守在帐外的一名侍卫道:“禀陛下,营外来了一名姓覃的将士求见。”

朱南羡正在思虑邛州边境的布阵,听了这话,眉心一蹙。

茅作峰挥着仅剩的一只胳膊,大喇喇道:“不见不见,早就打过招呼了,怎么什么人都来见陛下?”

从西北一路到青州,沿途官员无不盛情至极,但帝王落榻州府,礼俗繁多,是朱南羡嫌麻烦,下头的官员也惶恐,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南羡干脆连城都懒得进,到了一处,便择一地安营扎寨,饶是如此,也避不了各州府官员前来面圣,不能怪责他们,这是规矩,不来才是大不敬。

朱南羡又自心头算了算兵力,觉得已安排妥当,眼下就当择一名前往达丹的使臣了。

一想到使臣,便想到阿雨。

她是六月末回京师的,如今已四个月有余了。

京中诸事繁多,青樾又去了武昌府,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情,搁在手边的事一定要立时解决了才安心,也不知她近日可还如以往一样操劳。

念头转到此,心中蓦地一动,方才前来求见的将士叫什么来着?

姓覃?

朱南羡的目色里闪过一丝莫名,转头大步出了帐子,问守在外头的侍卫:“要见朕的将士呢?”

侍卫一愣,陛下不见,自然是打发走了。

可他却不能这么回,否则触怒龙颜,对朱南羡一揖,转首就去找人,所幸覃照林执意赖在营外,不多时便回来。

一见到朱南羡,他的眼眶立时红了,膝头落地,几乎是咬着牙道:“陛下,求求您,救救俺家大人吧!”

青天白日,百里兵帐。朱南羡甫一听这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打量了两眼覃照林,只见他满脸胡茬,眼底乌青,衣衫脏污,俨然是一路自京师急赶而来。

他手边来拎着个笼子,里头的白鹦哥朱南羡认得,是阿福。

“救?”好半晌,朱南羡像是找着了重点,“什么意思?”

覃照林抬袖狠揩了一把额角的汗,待要开口,却被朱南羡一拦:“进帐说。”

到了帐内,他先接过鸟笼拍了拍,叫了声:“阿福。”

阿福这一路被关得久了,有些蔫蔫的,直到认出眼前的人是朱南羡,才拍着翅膀从笼子里飞出来,歇在一旁的兵架上——或许时雏时得他相救,天生就对他亲近。

覃照林接过左谦递来的一杯水,缓了下心神,才将事端说起。

从八月朱昱深回京,到沈奚想将四殿下沉湖却被四王妃阻拦;从苏晋查岭南行商一案,到九月初二回府后不知去向突然失踪;又从十月小雪节,柳昀问斩兵部侍郎,苏晋的失踪变作畏罪出逃,到两日后,柳府的小厮阿留突然到苏府,让他领着阿福赶紧离京。

“大人不见了以后,俺日日找,夜夜找,拖了许多门路,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打听到。其实阿留来找俺前,俺就知道京师的消息递不出去了,是金吾卫的姚指挥使说的。后来阿留来让俺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俺当时没想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这话该是俺家大人拖阿留带的。她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困住了,俺一个人救不出她,所以她让俺来找陛下您。”

朱南羡越听越怔然。

什么失踪,什么问斩,短短两月间发生这么多事,他竟一桩都没听说过。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与他听,他真是半个字都不愿信。

可偏不巧,这话是覃照林说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生只守一个“忠”字,性情耿介,最不会欺人瞒人。

所以,若他所言是真,那阿雨真地出事了?

一旁的左谦与茅作峰听了覃照林的话也急了,追问道:“堂堂内阁辅臣失踪,兵部侍郎被问斩,沈大人呢?沈大人没从武昌府回来吗?”

覃照林也急着道:“消息都传不出去,沈大人咋回来!”

左谦道:“不对,我们前两日还接到苏大人的信呢,说一切都好,苏大人——”

朱南羡抬手一拦:“信是舒闻岚写的。”

他接到信是还觉得奇怪,苏晋是个谨慎的人,便是给他写信,落款只署“时雨”二字,也不知为何,到九月后,信的署名变成了“阿雨”,因这信是与沈奚催促他回京的密函前后脚来的,他还当她是盼着自己早日归呢。

心里像是被一个巨掌箍住,悬着,绞着,连气都喘不上来。

脑中翻飞的全是思绪,却是庞杂的,无章法的,浑翳而又惊乱。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扶着桌角,慢慢自案前坐下,等着这杂乱的思绪沉淀,可越是沉淀,越有两个字清晰入眼。

阿雨。

她在哪里?为何会被困住?她——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生,那个箍住心的手蓦地松开,蓄积久时的血一下子冲入百骸,冲入脑海,将他整个人撞得目眩,他一挥掌,径自将案上的茶盏,墨宝,疆域图与水中丞通通拂落在地。

轰然的碎裂声霎时令帐内帐外的人跪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们等来的却不是龙颜震怒,而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不对。”朱南羡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见覃照林似是不解,他又问一次:“京师的消息既被封禁,连朕与青樾都接不到信函,你堂堂一个大活人,是怎么离开京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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