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官员见四殿下竟对着自己下跪,俱惊得说不出话,但,将朱昱深召回京师复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务该由他定夺,他不发话,其余人等不敢置喙,仓皇之中,只能跟随着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着朱昱深,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回过神来,轻声唤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朱昱深竟茫然地对一群臣子跪着,心中一阵锐痛,连忙折回身去将他扶起,对沈奚苏晋等人道:“叫几位大人见笑。”

苏晋道:“王妃哪里的话。”

众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还是柳朝明提点了一句:“邹侍郎。”

负责带领君群臣赞颂战功的邹历仁才迈前一步,唱诵道:“礼起——”

其实战功原该由天子带文武大员唱颂,但朱南羡不在朝中,职责便落到了礼部头上。

待战功唱罢,群臣分开一条道,由礼部尚书罗松堂将朱昱深请到西阙所焚香告祖。

焚香礼共两个时辰,从午时起到申时毕,众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龚国公,文远侯与定远侯都进了宫,沈奚虽公务缠身,一时也走不开,与礼部的人一起将三位老臣请到宫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阁料理完今日的政务,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过来禀报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着苏大人的马车进宫的,通政司的人说,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过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府。”

同在公堂的钱三儿听了这话问:“密函上写了什么?”

“回钱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说怕惊动苏大人,没敢拆信,只能通过旁的渠道打听,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岭南贩货的跑腿,姓祁,正在审问,至于审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与柳朝明钱月牵揖了揖,退出公堂将门掩上。

门扉发出“喀嚓”一声,钱三儿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有些微烦躁:“这个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年纪虽轻,手段门路都不少,短短数日就查到线索,无怪乎苏时雨当初将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来细心栽培,眼光实在毒辣。”

又见柳朝明微蹙眉头,神情比自己还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这姓祁的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只管将采买的生丝茶叶送去岭南,那些货物后来去了何处,赚来的白银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能否问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一个跑腿的,为何至今还活着?”

钱三儿被这话陡然一提醒,心中一个揣测将明未明,随即就被柳朝明一语点破:“苏时雨遇事惯爱推敲,比寻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这个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为。”

钱月牵闻言大震,朱弈珩至今还被禁足在兰苑,苏晋既决定对他们这一党动刀子,只要逮着机会,必不会对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师,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苏时雨再对朱弈珩动手,唯剩一个柳昀,纵是有滔天大权,总不能盖过晋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热。

钱月牵忍不住问:“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当如何应对?”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头日已西沉,没过多久,一名小吏叩门道:“柳大人,刑部苏大人到了。”

柳朝明刚展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一蹙。

苏时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但他没将这个疑虑展露出来,屏退了钱月牵,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晋倒还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样子,手里拿着两本折子,挑了头一本递上前去道:“报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将预算交给了户部,昭觉寺那口古钟今日也着人抬过去了,只等着青樾审批,但青樾后日就要离京,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过来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接过折子也没细看。

朱麟既活着,说明昭觉寺当日的十二下国丧钟音救了一条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将这口老钟供着。

他将折子递还给苏晋:“我没异议。”

苏晋又道:“另还想问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头的事宜便由他统筹安排,但他一个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头,我的意思是,三法司还是按原计划,派两名钦差去查灾民暴|乱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刘寺丞,此前大人说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择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晋。

今日真是怪了,苏时雨做事向来只争朝夕,这样的小事她寻常至多打发人来问个结果,这是起了什么兴致,竟专程凑到他眼前,事无巨细地关心起来了。

柳朝明直觉此事不简单,一时想到钱月牵那句“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开,我这里已定了让翟迪随沈青樾去武昌。”

苏晋听他提了翟启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这意思,是要借此时机将启光从她身旁支开?

也罢,反正她已查到岭南行商案的线索,手下有的是人顺藤摸瓜。

“让启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历练历练,日后还有升任的机会。”

柳朝明见苏晋这么快就应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觉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虑,一个念头还没浮出水面,却被苏晋一句话压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说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贩货的案子,您这里有线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这里有线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个姓祁的商贩,给岭南那头跑腿运货。我今日刚得了他的供词。”

苏晋说着,果真从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状递上前去。

看火漆的样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发现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苏时雨这是什么用意?抛砖引玉?试探他?

都不对。

柳朝明将供状接过,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岭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担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状如一团雾,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头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将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还来得及么?

方才的念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没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时正刻,金吾卫与府军卫已在太液湖畔列阵,将要入湖的龙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际收回,看了眼不远处被内侍扶着走来的朱昱深,问身旁的人:“怎么样了?”

身旁的人是刚从前宫过来的吴寂枝:“回沈大人,苏大人已去都察院拦着柳大人了,她说会与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应过来,借此拖他一阵子想必不难。”

沈奚又问:“后宫开宴了吗?”

户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听过了,后宫的宴要吃到戌时末,因戚太妃与喻太妃怕后宫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请了戚绫郡主与几位臣眷贵女进宫,比寻常宫宴还吃得久些。”

沈奚点了点头,将眼里的沉沉色一下收尽,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来得不早不晚,正当时候。”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说的又是自家体己话,叫人听了心神都为之一缓。

两名掺着朱昱深的内侍见沈大人要扶四殿下,连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将朱昱深引到龙船上,跟着他们的副将正也要上船,却被沈奚抬手一拦,轻斥道:“不懂规矩么?”

副将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让殿下一人上船?”

沈奚蹙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湖畔的礼部侍郎邹历仁连忙上前来解释:“这位将军有所不知,龙船算是陛下恩赐,船上将军要受两岸军民朝贺,因此这船只能由殿下一人登,哪怕多一人都是有损陛下龙威的。”

这话不假。

此礼就算换到湍急的淮水上,也是由钦天监事先算好日子与风向,令船顺风而行,讲究一个顺应天命的意思。

副将还犹疑:“可是四殿下……”

“将军心安,等半个时辰一过,抛锚将船勾回来就便算礼毕。”

副将听了这话,仍不能放心,但岸头的侍卫已解了绳缰,龙船顺着风,缓缓往湖心荡去了。

说是龙船,实也不尽然,较之真正下淮水的天子之船要小上许多,统共只有五六丈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气势煊赫的龙头,如蛇似蛟的船身,随风而去一如应龙入水。

待龙船飘到湖中,只听金吾卫副指挥使一声齐呼,两岸亲军卫一同举矛高贺。

沈奚紧紧盯着立在龙船上的朱昱深,就在这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传来的一瞬间,正自湖心缓缓而飘的龙船忽然震了一震。

这一幕朱昱深的副将也看见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看得仔细一些。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又是一晃,然后慢慢地,往左|倾斜了一个角度,朱昱深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湖岸的亲军卫见了这情形,齐齐收了声。

中夜风声猎猎,湖畔众人尽皆看向沈奚,邹历仁小声地说了句:“沈大人,您看四殿下的船是不是吃水了?”

沈奚笑着斥道:“邹侍郎这是说的什么话?龙船是天子之船,是陛下的恩赐,怎么会吃水?”

他似乎仍将邹历仁的话听了进去,特意上前几步,打眼细看了看,然后颇是无所谓地道:“哦,船身是有点斜,八成是撞着湖石了吧,不打紧的。”

太液湖这里的朝臣不多,来的大都是礼部与太常寺,光禄寺的人,沈奚这一句“不打紧”一出,能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听不明白的又哪里敢置疑沈奚?

只有朱昱深的副将叱问道:“什么叫‘不打紧’?殿下他身患痴症,早已忘了如何浮水游水,倘若船沉了怎么办?”

此问一出,四周一点声音都没了。

仿佛就为印证这副将的话,自湖心竟传来哗然流水之音,这是湖水淹入龙船的声响。

龙船又往湖里没了些许。

副将再忍不住,绕去一旁空无人处,想要跳入湖中将朱昱深带回来。

沈奚见状,寒声道:“把他给本官拦住!”

几名金吾卫应声,立刻上前将副将押解在地,副将怒不可遏:“沈大人这是何意?!四殿下回京是来复命领功的,不是受罚的!沈大人这是想一手遮天,将殿下溺在这太液湖里么!”

话音落,湖岸的亲军朝臣尽皆垂首跪下,胆子小的已瑟瑟打起颤来。

沈奚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官要将四殿下溺在这湖里了,本官不过是看着秋礼时辰未毕,愿殿下好好将礼行齐全了。再者说,这龙船游湖是陛下亲赐,讲究的就是顺应天命,本官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船当真沉了,那也是陛下的意思,尔等还想违抗圣意不成?!”

他说着,又折转身,负手看向攀住船缘的朱昱深,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声音似是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朱昱深听见:“只可惜姐夫如今痴了,青樾倒是记得小时候姐夫水性甚好,若没得痴症,哪怕这船沉了,也是溺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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