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称是,唤来一名内侍来代他驾辇,领命走了。

苏晋对朱南羡道:“殿下虽派了人去搜捕杜桢,但青樾要审三品侍郎,还需刑部与都察院同时出令状,臣这就回去写。”想了想又道,“臣还要准备出使的事宜,明日大出殡不能随殿下一同去皇陵,还望殿下代臣拜过故太子与故太子妃。”

朱南羡点头道:“好,你天不亮还要赶路,早些歇下。”

言讫,将车帘放下,任内侍驾着辇车离开了。

其实苏晋方才的言语有些不妥,即便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苏侍郎十分信赖,但她到底只是臣子,祭拜故太子与故太子一事,怎么能托付朱南羡这个储君呢?

好在吴寂枝知道苏晋是女子,略一思索,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都说太子殿下私底下待苏大人沈大人十分不同,今日见识了,果真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苏晋于是也反应过来,笑道:“我与青樾一路与殿下走过来,私底下不顾规矩,有些没大没小,好在殿下宽容,从来不怪。”又对候在一旁的户部主事道,“你先回户部,将这里的情形与青樾说一声,好让他放心,待会儿若青樾那里有任何状况,劳烦你来刑部通禀一声。”

主事忙道:“苏大人哪里的话,这是下官应该的。”

夜已深,宫禁里除了值夜的守卫与内侍,四下里静悄悄的,吴寂枝提着风灯为苏晋照路,一面将她往刑部引,一面道:“大人今日兴致好。”

苏晋愣道:“是么?”

吴寂枝点头道:“大人平日里几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几回。”

苏晋不由又笑起来:“兴许是去了赵府的定亲宴,沾了些喜气回来。”

不远处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走过,一见前方走来的竟是刑部的大人,连忙合手与苏晋拜下,吴寂枝与他二人对揖过后,又说道:“听闻今日赵府的定亲宴,柳大人最后没去成。”

苏晋点头道:“是,大人素来是个克己自律的脾气,最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先前被龚大人几个堵在奉天殿耽搁狠了,因此没去赵府,连贺礼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与阿留送去的。”

吴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还以为赵大小姐今日若能在妹妹的定亲宴上见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对上苏晋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哦,苏大人可能不晓得,大约九年前,柳大人刚做御史不久,赵府的大小姐赵婉姑娘就独对他一人情钟。”然而这话出口,他觉得不对,想了一想,摇头笑道:“不过那时的柳大人还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稳,睿智俊朗,又是名门之后,师从大儒,当时整个京师谁不想嫁柳昀?”

苏晋愣道:“我只听过早年间,京师凡家有女,无一不想嫁青樾。”

“唉,那不一样。”吴寂枝道,又笑着说,“背地里说人闲话不大好,好在都是写陈年旧事,苏大人与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会介意。”

“那时有个说法,沈大人是风流招姑娘家喜欢,但要嫁还是当嫁柳昀的。”

“当时下官还在做巡城御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听说求亲的几乎踏破了老御史的门槛。苏大人您也晓得,孟老御史自家还有个女儿呢,心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给柳大人与自家女儿订了亲。订亲之后,赵府的大小姐赵婉便哭了好一阵,听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对柳大人情钟一事就这么传了出来。

“后来没几月,柳大人与孟家小姐成亲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御史伤心了一阵,倒也看得开,心想着赵婉小姐好歹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太喜欢柳昀这一点有些出格外,样貌品性无一不好,于是就想着干脆帮柳昀做个主,将他的终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过老御史将柳大人视若己出,凡事必顾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将柳大人叫来跟前问,说你可愿等三年,等赵婉大一些了,娶她为妻。苏大人,您猜柳大人怎么答的?”

苏晋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怎么答的?”

吴寂枝失笑道:“就一个字,好。”

苏晋讶然道:“就这么应了?他是诚心的么?”

吴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御史也是与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个耿介的脾气,当下就问柳大人,你是真愿意,还是顺从我?赵大小姐你是见过几回的,你记得她的模样么?

“柳大人说应该记得,结果孟老御史问高矮胖瘦,问芳龄几何,大人他一个都答不上来。老御史气个半死,问那你为何说好?柳大人说,老师待学生恩重,这是小事,老师说是就是了,学生总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拂逆老师。”

苏晋笑道:“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气。”

吴寂枝道:“后来有一回,下官为老御史送城北巡城御史的名录,恰好在都察院听到老御史与从前的刑部尚书沈拓沈大人提起这事,他当时也没避着下官,只说,柳昀这辈子孤孤单单的,于情缘亲缘都太寡薄,他急着为他定亲,其实是怕自己走了以后,柳大人再无人可以说话,其实私心里,他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还说柳昀的性子注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桩遂心如愿的事也好,所以帮他将与赵府的亲事推了。也许是老御史这话有些惆怅,叫下官听了十分感慨,这么多年了都记得深牢,时常在想,柳大人这样的人物,要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欢,让他遂心呢?”

苏晋道:“我初识柳昀,也疑惑他这样人品为何还是孤家寡人,后来相识久了,才发现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虽十分严苛,但律己更胜于律人,叫人钦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许本不在这些他认为的‘闲事’,‘小事’上头。”

吴寂枝笑道:“苏大人说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圣人了。”

二人说话间,刑部已至,因苏晋明日天不亮就要离开,一走几日,刑部各公堂里直至此刻还点着灯,多得是值宿办公的人。

吴寂枝正欲将风灯交给一旁的小吏拿着,抬目一望,院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正是他们方才说了一路的柳昀。

吴寂枝手一抖,风灯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苏晋见了柳朝明也惊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该背后议论人,明明没说什么,打个照面却已做贼心虚了。

吴寂枝拾起风灯,上前与柳朝明拜见过后,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见他二人神色有异,眉心微微一蹙,却没多问,只对苏晋道:“皇贵妃的案子,你这里审得怎么样了?”

苏晋刚自方才的心虚中回缓过神来,神色端的十分严肃,道:“已差不多了,太医院安医正下得毒,他已招了,还说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认罪,但这二人都不愿供出朱沢微,我正想着是否要这么结了,还是等淇妃身子养好写再审一审,适度用刑。”

柳朝明道:“就这么结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会供出朱沢微,安医正对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门。”

苏晋道:“我也这么想。”又揖了一揖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说,那我趁夜里将案子结了,赶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与都察院复核,到底是皇室宗亲的案子,不宜拖太久。”

柳朝明看着苏晋,一时没有回话。

方才沈青樾来找他说过杜桢的事后,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却又说不清在担心什么,就像是坚石入水,不知被从哪儿探出来的水藻绞住,沉不着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时就要动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于是道:“你将皇贵妃案子的卷宗,证物,状词交与我,我眼下得闲,拿回去看过后,把刑部的结案呈词与都察院的复核奏本一并写了,你便不必管了。”

苏晋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

皇贵妃的案子牵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给谁都不放心,这才赶回来亲自写结案呈词。但她今夜实有诸多要务,待会儿还要赶去礼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写呈词真是再好不过,他做事严谨清明,她是一万个放心。

苏晋笑道:“按说我自己的事,断然不该请大人帮忙,但今日实在特殊。”她往公堂比出一个“请”姿,“大人稍后,我这就去将案宗取来。”

刑部公堂里值宿的看到左都御史大人与苏侍郎一并进来,纷纷过来拜见,苏晋吩咐了一两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时,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壶茶盏过来,与柳朝明道:“柳大人,这是苏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

茶水冲沏间散发一种十分清新的花香,却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岭南的香茶?”

“还是极品中的极品。”小吏道,“礼部的罗大人特地托了人从岭南一带采来,快马运来京师,前阵子罗大人总托苏大人帮忙,私下便塞了苏大人一块香茶,苏大人吃过后十分喜欢,拿这茶来招待人还是头一回,前两日沈尚书来了,也不过是取了方‘银丝儿’打发了。”

小吏说完这话,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自一旁的案几上端过茶盏。

茶盖子一掀,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涌出来,扑在柳朝明的眉间眼底,新绿的茶叶还在水里蜷曲伸展,清清浅浅一片水色。

一人独坐,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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