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早已退得远远得去了。

朱弈珩又道:“我今早跟七哥请了个旨,带着府兵与一支羽林卫去追一追十三,看看能否把我这个丢了的十三弟寻回来。七哥准允了,现下我也正是要离宫,想到四哥出征,顺道过来相送。”

朱昱深与柳朝明一时都没回话。

朱弈珩回头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内侍。

那名内侍会意,随即奉上来一壶烈酒。

朱弈珩取了杯盏斟了三杯:“既这么巧都来了,柳大人不如与我同敬四哥一杯,为四哥践行?”

柳朝明默了默,自他手里接过杯盏,与朱昱深朱弈珩一起往酒里浇过黄土,三人一同饮罢。

出征时辰已到,号角吹彻西城。

朱昱深放下酒盏,看了柳朝明与朱弈珩一眼,说了句:“本王此去不知何时来归,二位自当保重。”

言讫,回头翻身上马,领着出征的兵将起行。

锦旗飘飘,出征的卫队犹如长龙,映着苍天春|色,缓缓自咸池门而出。

柳朝明与朱弈珩就站在城门处,一直等到卫队在视野里消失,才一同折回身,并肩往宫内走去。

长道深深,两旁的内侍见了他二人都远远行礼避开。

好半晌,朱弈珩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柳大人,第一回了啊……”

柳朝明虽听得明白,却没有回话。第一回,他因一己私念,让苏晋去通政司送信,险些损毁大局;而这第二回,他舍命去城西寻苏晋,自己却落入危境,是朱昱深赶来救了他。

朱弈珩笑道:“如果说柳大人从前帮四哥,只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君子之约,因为一环碎了的玉玦,那么时至今日,大人既然肯在四哥出征之日前来相送,是否说明你承了四哥的恩情,自此往后,与在下彻底算是同党之友了?”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道:“十殿下以天下为盘,屠刀为子,翻手覆手之间,与四殿下一齐布下十年之局,将太子,三王,十四,以及不日后的朱沢微甚至朱南羡斩落其中,此心缜密,惊才绝艳,柳某莫不相及,做个看客倒也罢了,无心与你一齐搅浑水。”

“柳大人说笑了。”朱弈珩道,“大人手握大权,半身都已在浑水之中,若不在水里搅动搅动,岂不平白少了三分美景?”

他说着,又笑道:“时局如旋涡,顺势而昌,逆则亡,我与四哥虽能布局,也非时时事事都在牢握鼓掌,就譬如今日,四哥最后一句‘二位自当保重’,正是意外得知十三手握立储密旨,让我二人在十三手里找一条后路。”

“你的后路不是已找着了么?”柳朝明勾唇一笑,“你自请带着兵卫去追朱南羡,难道真是为寻回他?还不是为了打着追捕的名号暗自助他回南昌,让日后新任的太子殿下,大随储君记你这一恩,留你一条性命。”

朱弈珩道:“彼此彼此,大人与苏时雨结盟,难道真只是为了救她?不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柳朝明又笑道:“随你怎么想。”

长风拂来,二人说话间已至奉天门,巍峨宫楼矗立无声,门楼的铁马却叮当作响,有宫人躬着身自廊阁间匆匆穿行,带着满目的忧色与惘然。

这沉沉的,无尽的深宫。

柳朝明在墀台与朱弈珩分道后,回头看了眼庑殿顶上欲气势如虹的飞龙石雕。

明明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缚于重檐。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得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说着,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无措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后自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嵌着鎏金暗纹的佩剑递给他:“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柳昀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号角声与今日如出一辙,隔得很远了,很久了,也响彻宫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残玉一如当年温凉,柳朝明取出一块握于掌中,反复摩挲出些许热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后一枚玉玦了。

世间事本不圆满为何还要求圆满?

就像眼前这无悲无喜的宫禁,走到江山易主的这一日,恐也是满心落索吧。

早上还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时被风吹散,层云压境,在深殿之上铺开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借月色落吻过你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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