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顿了一顿道:“哦,苏大人被接到苏府前,原不是住在杞州,而是蜀中?”又分外和气地笑道,“杞州距蜀中千百里,苏大人是怎么到苏府的?”

苏宛听她这么问,知道自己惹祸了。

她没想到三哥的官做得这么大,这些人连她曾住在哪里都不知晓。

苏宛这才明白苏晋所说的“句句警醒,字字推敲”是何意。她心中慌乱不已,觉得七王妃的每一抹笑意每一句疑问都暗含了一个陷阱,正不知所措,取水归来的戚绫自一旁福了福身,笑着道:“禀七王妃,臣女的王妃姐姐得了一枚南疆古簪,样式颇为稀奇,今早出行前还再三说您是簪子的行家,想拿给您瞧瞧,正巧眼下得闲,不如由臣女陪您过去,一起为阿姐掌掌眼?”

七王妃笑道:“也好。”

戚绫知道七王妃已对苏晋的身份起疑,将她引自戚寰处匆匆回来,谁知苏宛的座儿上已没了人影。

她忙跟隔旁一名女子打听,那女子道:“方才有个侍卫过来说苏大人让苏家小姐去见十二殿下,苏小姐便随那名侍卫走了。”

她们所处的驿站位于山道旁,再往前走是一条山林掩映的岔路,一边拾阶而上通往今晚歇息的坛庙,一边是通往云湖山草场的捷径。

朱祁岳用过午膳后,已先一步去往庙坛上香了,戚绫环目一望,只见苏晋与另几名大臣还在远处的溪水边,不由地道:“苏大人未曾走远,如何会让苏宛小姐独自一人去见十二殿下?”

然而此问一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当即绕过山道,往溪水边走去,隔着侍卫遥遥与苏晋一拜:“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晋看她目色焦急,心中已猜到因由,朝驿站望了一眼,只见那里女眷繁多,却是什么都瞧不清。

她点了一下头,对侍卫道:“让戚四小姐过来。”

身旁几名大臣无一不识趣,跟苏晋拱了拱手,退得远远的去了,苏晋这才问戚绫:“可是苏宛被人带走了?”

戚绫道:“是,来了个侍卫,说苏大人您让苏宛小姐去见十二殿下。”又自责道,“都怪如雨,走开了那么一时半会儿,没看顾好苏宛小姐,苏大人还是赶紧让鹰扬卫去找人吧。”

苏晋沉吟一番道:“除非有特诏,亲军十二卫不听文臣调令,且苏宛并非失踪,是被‘十二殿下请走’,只有确认殿下那里没人,他们才会去找。”

戚绫道:“那大人可要命人去通禀十二殿下?”

是该命人通禀,苏晋想,但她与苏宛是被朱沢微特地“安排”来踏春的,朱沢微既然命人借她之名请走苏宛,想必以后的事也已部署周全。

苏晋问:“苏宛被带走前,可曾有人与她说过什么?”

“七王妃来问与苏小姐说过话。”戚绫道,“如雨去取水,听得不大清,只记得苏小姐言语中提及大人曾在‘蜀中’住过,后来七王妃追问,苏小姐倒是不曾再说。”

苏晋终于明白过来,如今朱沢微是彻底对她的身世起疑了。

可她分明记得苏府人不知她儿时住在蜀中,也不知苏宛是从哪里听来,更令人担心的是,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一念及此,苏晋道:“烦请戚四小姐帮苏某去驿站守着,我亲自去找十二殿下。”

通往坛庙的山道看似近,去时远。

苏晋没让任何人跟着,事关机要,她是谁也不能信。

这回她是真正让人找着了死穴,女子的身份倒也罢了,最怕苏宛还知道一个“谢”字。

当年的相祸牵连数万人,无数无辜之人被套上同党之名处死,倘若让朱沢微晓得她是谢相孙女,借机大做文章,诬蔑沈奚,甚至诬蔑朱南羡,那自己岂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之?

苏晋想到这里,愈发加快了脚步。

仲春的山道草木葳蕤,前方的岔口时隐时现,她就要踏上通往坛庙的石阶,忽然,前方的树影微微一动。

这一刻分明是没有风的——树影无风自动,只能说明树后藏了人。

苏晋一下子停住脚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赵府的寿宴上,柳朝明说的那句“你行事偶尔浮躁”,又说“凡事三思而行”。

是了,她一时情急,只顾着担心苏宛被人问话,可自己现在不也落了单?

朱沢微安插的人手势必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堂堂三品侍郎掳走,可如果她登上石阶,山道蜿蜒,那便彻底脱离众人视野了。

更不能往回走,苏晋想,踏春一共两日,朱沢微既做了部署,她再跟着随行,等入了夜,自己独居一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早知就该多养两个护卫,唯一一个覃照林,还被她指去跟了沈奚。

苏晋想到沈奚,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那岔口另一旁的羊肠小径上。

记得方才与她搭话的礼部江主事提过:“云湖山草场与太仆寺典厩署的草场相邻,从坛庙的岔口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下官年轻时也在典厩署任职过,每月回府一次,路上图近便,就抄这条小路走。”

苏晋想到这里,当即一折身,没有上也没有下,反是往小路上去了。

俄顷,身后果不其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所幸春时草木深,竟能掩住她大半身形。

苏晋不敢回头,一边拨草探路,一边盼着沈奚能将马放得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有马能脱了缰,跑到她的眼前来。

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了。

草木渐渐变浅,苏晋觉得追兵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肩头,正这时,更远处竟真地传来马蹄声。

只可惜,这马蹄声并非来自典厩署的方向,而是云湖山草场。

苏晋只当朱沢微另行在草场埋伏了人手,当即提了官袍,只顾奔走。

她这一举动引得马蹄声也更急更快,不期然间,似乎还有人唤了几句“停下”。

苏晋俱是不理,又前行数步,忽见眼前马影一闪,一柄红缨枪径自挡于身前。她抬目望去,只见骏马高抬前蹄嘶鸣不已,而马上坐着的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一身暗红劲衣,袖口扎入铁护腕中,春光倾泻,她姿容倾城,一双桃花眼与眼角泪痣几乎与沈奚沈婧如出一辙,可凌厉的眉尾却为她平添三分英气。

她拿下颌指了指前方,说了句:“你没瞧出来么?这是片拿浅草掩盖住的泥荡子,当心陷进去。”然后看了眼苏晋的官服,将红缨枪往背后一收,翻身下马,利落地与她拱了拱手:“我叫沈筠,你是新升上来的官?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其实在沈筠自报家门前,苏晋已看出她是谁了,当下回了个揖道:“在下姓苏,名晋,时任刑部侍郎,与四王妃的确是头一回见。”随即又问,“王妃到此是特地来寻青樾的么?”

沈筠与沈奚虽互不搭理,但与沈婧常有书信往来,早也听过苏晋苏时雨的大名。

她当下被戳破心事,一时也没来得及客套一句“久仰久仰”,反是道:“我听阿姐提过你好几回,说青樾十三都与你走得很近,十三我是很放心的,也就是青樾,他自小就很不成器,脑子不灵光还偏生爱琢磨,没事找事的本事可谓一等一,想必为你添了不少麻烦,二姐宠他觉得他什么都好这其实是偏袒太过,但我就很公正了,我先代他跟你赔个不是。”

说着,合手弯身,竟当真又跟苏晋揖了一揖。

苏晋不知倘使沈青樾的脑子都不灵光,那这天底下还有谁的脑子可堪沈家三姐一句夸赞,却听沈筠又十分拙劣地找了个借口道:“自然我也不是特地来看青樾,只是出门赏玩,路过云湖山草场,正在思索是否该顺路去典厩署瞧上一眼。”

应天府八面城门都有苏晋的人,从未听说过四王妃近日进京的消息。

沈筠这厢俨然是瞒着沈府甚至瞒着朱昱深,走山道径自奔着沈奚来的,她却非要说是顺路,哪有人顺路顺上月余,从北平一路顺到应天城?

苏晋堪破不说破:“那也确实是巧了,苏某也正是要去寻青樾,王妃方才想必已瞧见了,有歹人在追苏某,王妃既是顺路,不如陪苏某一起去典厩署,互相之间好有个照应。”

“不急。”沈筠肃然道,“你先说说看是谁胆敢追杀你,我带上兄弟去将他们宰了再走不迟。”

苏晋无言,半刻才道:“究竟是谁苏某倒没留意,但王妃既有多余的人马,可否派两人帮苏某去寻一寻舍妹。”又道,“她叫苏宛,今日跟着众女眷来云湖山踏春,一行人就在据此不远处的坛庙与驿站。”

“这好说。”沈筠道,随即摘下腰间令牌扔给身后一名将士,说道:“秦若,你带两个人去找,记住,苏侍郎的妹妹就是我好兄弟十三的妹妹,一定要找仔细了,一有消息即刻来典厩署回禀。”

那名叫秦若将士应了声“是”,带了两人打马而去。

沈筠于是又望回苏晋,再望了眼身后一众与苏晋一样堪破不说破的将士,似是万分不得已地叹了一声:“如此,我等也只好先去典厩署等着,顺便瞧上一眼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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