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绫一进石洞,就看到朱南羡站在烈火旁,一脸凛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戚绫怔然道:“臣女方才听殿下对覃将士说,想将鹧鸪汤重新热过,臣女看殿下忙着照顾苏大人,脱不开身,就……”

她话未说完,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

这名原本就清雅标致的御史身上罩着海棠红的斗篷,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的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可苏晋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地看向戚绫,眸子里里透出凌厉的色泽,目下无尘的样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绫想起一个词来——官威。

这样凛凛的官威让她觉得苏晋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或许只是被海棠红拂乱了的假象。

她连忙放下手中碗钵,敛衽拜道:“臣女失仪,冒犯殿下,冒犯大人。”

朱南羡没说话。

苏晋“嗯”了一声,淡淡道:“出去吧。”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晕。

虽只是一碰即分,可那柔软仿佛始终停留在唇边,犹自烫人心扉。

苏晋沉默半刻,说道:“陛下虽未从北大营调兵,但怎么也该知道殿下进禁区了,殿下不回营地,陛下定会派人来搜,算算时辰,今日午前当有人找来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那好。”走去木架旁,摸了下晾在上头的衣衫,“已干了,你先换好衣裳。”

苏晋刚换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头进来了,探了个头问道:“大人,刚才是出啥事儿了?”

苏晋正拿着发带束发,似是泰然自若道:“怎么了?”

覃照林道:“刚才殿下黑着一张脸从里头出来,捡刀的时候还盯了俺一眼,俺觉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没做错啥事儿啊。”他挠了挠头,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让俺看着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苏晋束发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自眼风里扫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说错话了?咋你也不高兴了?俺真地啥都没折腾。”

苏晋不欲与他多说,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羡的斗篷与外袍,撑开来抖了抖,仔仔细细地叠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刚才殿下还戚四小姐斗篷,四小姐说有话要对殿下说,他俩挪去洞外头说话去了。”

苏晋闻言,眼帘微垂,“嗯”了一声。

覃照林看了眼苏晋的脸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这事。

他原想问问苏晋的意思,但一时又琢磨着他家大人毕竟是女的,这咋好直说,也只有用试十三殿下的法子来试试苏大人了。

是以他问:“大人,俺以前当指挥使的时候,听巡城御史说,御史就是管规矩的,品级愈高的御史管得愈多,像您这样的,是不是连皇帝老儿的家事也管?”

苏晋一边就着朱南羡煮好的雪水净了手,一边回了句:“有话直说。”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这么近,他这个年纪还不成亲,你咋不谏言哩?”

苏晋一顿,转头看了覃照林一眼,顷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说道:“本官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御史,只要不违逆德行,不超出底线,可以自私。”

覃照林挠了挠头,咋又不明白了哩?

开春的卯时,天边只有一丝微光,出了山洞,寒气迎面扑来,朱南羡回身看向戚绫:“甚么话要对本王说?”

晨风将戚绫的衣裙向后撩去,在这晦暗的山腰,像枝娇艳的梅。

“臣女听说,殿下初七就要动身回藩了。”

朱南羡道:“嗯,初七一早便走。”

戚绫道:“殿下连祈福迎春都不等吗?臣女听说,等迎春过后,陛下还要为殿下赐——”

“没有赐婚。”朱南羡打断道。

他负手看着她,一身月白劲装如染冰霜:“冬猎之所以带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当面顶撞,但冬猎过后本王自会与他解释明白。至于戚家,本王皇嫂会亲自登门致歉,你的亲事更不必忧心,本王皇兄继位后会将你收作义妹,亲自帮你寻一门好的。”

戚绫愣怔地看着朱南羡。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时来戚府的那个花灯节。

她自石桥上过,新做好的花灯险些跌落水中,还是他伸出刀柄将花灯凌空一挑,递还给她说:“灯这么好看,当心些。”

她从未见过这样英姿焕发的少年,一双眼明亮得仿若将浩瀚星辰都纳入其中。

戚绫垂下眸,轻声道:“可是殿下说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她顿了顿,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终归是要纳妃的不是吗?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侧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个侍婢也不行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不行。”

他身旁只有一个位置,早已许给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听说,殿下有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收在身边两年,是……要送给如雨的。”

朱南羡道:“你误会了,这玉佩是本王最珍贵的东西,上面的‘雨’字与你无关,本王此生都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白雪皑皑的山脚忽然闪过一星光亮,朱南羡不再与戚绫多说,三两步走到山道边望了望,那一星光亮逐渐变成一道蜿蜒的长龙,借着火色,隐约可见一行人身穿黑胄甲,头戴飞鹰冠,是鹰扬卫。

朱南羡扬唇一笑,高声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羡了,当即一个翻身下马,带了几名亲兵疾步上得山腰,借着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羡,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为何不早点出来?凭的叫父皇担心。”

朱南羡道:“林中遇到险情,有病有伤,我一时走不开。”又问:“父皇可还好?”

“大约是旧疾犯了,我出来时,已扶下去歇着了。”

他二人说着话,几名亲兵已将阿山从山洞里掺出来了,苏晋上前与朱祁岳见过礼,略一思索:“敢问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营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吗?”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自当由大皇兄做主。”

苏晋在心中思忖,听朱祁岳的语气,朱悯达非但没出事,倒像是一点险情都没遇着。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错?可这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呢?

也罢,她眼下身处深山之中,耳不闻,目不及,纠结此事实属无益,待出林场后,问过沈青樾与左谦再思量不迟。

朱祁岳找到朱南羡后,便命人去给其余几支亲兵卫传了信。风雪已止,山中的路虽好走一些,但因带了伤兵与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当夜在岗哨处扎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悯达已率众皇子与朝臣在营寨外等着了,一见朱南羡出来,半是松口气半是责备地道:“你这回是不像话,平白让父皇与本宫担心。”然后细看了看他的人,“可有受伤?”

朱南羡道:“皇兄放心。”

朱悯达微一颔首,扫了一眼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回身看向朱觅萧:“十四,冬猎前是你自请要带苏御史行猎的,何以未曾护她周全?”

朱觅萧轻慢道:“大皇兄这话可错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说了吗?苏御史自到林场,觉得新鲜有趣,追一只兔子追没了踪迹,本王也是命人寻了半日功夫呢。”

朱旻尔听了这话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说,苏御史是读书人,何以会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将他带往禁区,他何至于到现在才出来!”

朱觅萧蔑笑一声道:“本王该解释的已解释了,随你怎么想,再者说,苏御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话未说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羡的“崔嵬”。

凛冽的春风拂过黑深的鞘,流转出肃杀之气,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却没一个人上前拦阻,因他们从未在十三殿下脸上见过这样森冷的寒意。

朱南羡道:“还记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嘱过你甚么吗?”

彼时他独闯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觅萧的手骨,且提醒过他,下一回就不是松松筋骨这么简单了。

可朱十四竟令苏晋险些丧命于猛兽之口。

朱南羡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会怎么样。

朱觅萧望向朱南羡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带着轻视,忽然直击他这么多年来的痛处——他与朱南羡之间,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别的,十三若真想惩治他,他也无计可施。

朱觅萧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过与父皇提个议,若不是十七他多话,父皇也不会准允——”

不等他说完,只闻铮鸣一声长刀出鞘,刀光如水当下便自他肩头削下,鲜血迸溅而出,在朱觅萧还不及反应,他的胳膊已横飞出去。

四周静若无人。

朱南羡看着面色惨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觅萧,淡淡道:“从今往后,你与本王手足瓜葛尽断,你少了一只手,日后见了本王无法行揖礼,便将就这双腿,跪着迎送吧。”

他收刀入鞘,径自从朱觅萧身边走过,足底履过地上鲜血,唤了声:“刑部。”

沈拓没来,随行伴驾的刑部侍郎连忙出来稽首跪拜。

朱南羡道:“本王就藩南昌两年,朱觅萧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师后来本王府上取证,罪证状词直接呈递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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