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妃怯怯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皇贵妃姐姐着人送午膳时,太医院的医正正为妾身探脉,那食盒妾身根本不曾见过。”她想了想,眼神中又露出惊惶之色,“大人,那食盒里装着的正是枣花饼。”

柳朝明问:“你如何得知?”

淇妃道:“当时守在宫外的宫婢掀开食盒看过一眼,进来回禀妾身,因妾身一吃枣就起疹子,因此是不敢用的,又想起璃姐姐在宫前殿还未用膳,这才命皇贵妃姐姐的宫婢转送至宫前殿来。”

苏晋转首看向奶娘:“所以,你随太子妃来了宫前殿后,正是从璃美人那处寻来了枣花饼?”

奶娘闻言,哭诉道:“求大人做主。奴婢、奴婢都是受淇妃娘娘指使,是她让奴婢拿着送来的枣花饼去害小殿下,也是她让奴婢栽赃给十三殿下,可奴婢是看着小殿下长大的,怎么下得了手?喂了一丁点便停了。”

淇妃愣怔地睁大眼,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甚么:“你胡说!”她转头看向柳朝明与苏晋,直挺挺便跪下道:“二位大人明鉴,妾身区区一名妃子,一无家人倚仗二无子嗣撑腰,不过受陛下些许怜爱才怀上肚子里这个,积德都来不及,为何要加害小殿下,为何要诬蔑十三殿下?”

她二人一时相争不下。

柳朝明见此情形,看向府军卫指挥使梁阗道:“烦请将军去宗人府,从方才受刑的延合宫重华宫宫婢内侍中找几个人来。”

梁阗道:“大人请说。”

“一,皇贵妃宫里,给淇妃送午膳的宫婢;二,淇妃宫外,把守宫门的宫婢与内侍。”

他说着,又对太医院李掌院道:“烦请李掌院让今日为淇妃探病的医正进殿回话。”

不多时,一干人等便被带到了。

因他们中不少人已受过杖刑,柳朝明问甚么,他们便立时答甚么,不敢有半句妄言,生怕再来一顿板子。

据几人交代,皇贵妃今日的确派人送了枣花饼去淇妃宫里,但食盒只送至宫外便被拦下。因淇妃吃了枣子枣花便起疹子,她宫里的人得了淇妃的吩咐,便让皇贵妃的宫婢将枣花饼转送去了宫前殿。

自始至终,碰过食盒的人只有皇贵妃宫里的宫婢,淇妃宫中的人至多看了一眼。

此事延合宫的侍婢,宫苑附近的守卫,包括为淇妃探诊的医正都可作证。

这说明,那一盒枣花饼自皇贵妃宫里出来便是有毒的了。

苏晋看向奶娘:“你现在可以实话了吗?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奶娘似是犹疑,片刻,才小声抽泣道:“奴婢方才……说的都是实话。”

苏晋怫然道:“冥顽不灵!”然后她冷声道:“本官知你既然敢指认十三殿下,必已报了必死的信念,本官也知你这么做必有自己一番因果,但是,容本官提醒你一句,大随除了杖杀枭首的刑律外,还有,诛九族。”

奶娘听到“九族”二字,浑身一颤,刚要开口,忽有一宫婢疾步进得殿来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小殿下已醒了,医正为他瞧过,说是并无大碍,眼下正急着要见二位主子呢。”

朱悯达看了沈婧一眼,只见她眉间急切与忧思满溢,便道:“将他带来。”然后又对柳朝明与苏晋道:“麟儿虽还不会说话,但旁人的话他大都听得懂,且分外认人,二位御史倘若有疑,可以问他。”

柳朝明与苏晋一揖称是。

片刻后,殿门再度被推开,一名宫婢怀抱着一个水灵灵的小人儿出现在门口。

朱麟脸色不好,颊边还染着并不健康的潮红,可他一看到殿上的朱悯达与沈婧,一双水汪汪的眼里露出很高兴的神采,挣脱开宫婢的怀抱,迈着小碎步,满珊而急切地朝他二人走去。

他右手握着一段短小的梅枝,上头孤零零地看着一朵五瓣梅,但花色很好,滟潋如春,似乎是他来的路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指使人为他折来的。

得到沈婧跟前,他收住蹒跚的脚步,规规矩矩地跪地一拜,然后自顾自地爬起,伸出右手,将梅枝递到沈婧跟前。

沈婧眼眶里温暖有光,正要去接,朱麟又蓦地收回手。

他抬起圆乎乎的左手挠了挠头,然后垂下头,认真地自梅枝上掰下一瓣花叶放自沈婧掌心,沈婧一笑,柔声道:“多谢麟儿。”

朱麟似乎更开心了,又转身跟朱悯达规规矩矩拜了拜,掰下另一瓣花叶递到他跟前。

朱悯达从来端肃,可这一刻,他的目色里盈着难得的温柔,自朱麟手里接过梅花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朱麟再看向手里只余三瓣的红梅,似乎有些困惑。

半晌,他抬起头,迈着小碎步跑到朱南羡跟前,摘下一瓣递给他。

朱南羡弯腰单手将他抱起,扬唇一笑道:“承你厚礼,日后肝脑涂地,还你份最好的。”又见他掰下倒数第二瓣花叶,径自递给站在一旁的沈奚。

沈奚眉梢一挑,伸出手揉了揉朱麟柔软的发,接过花瓣笑道:“同承你厚礼,当报以这世间最珍贵的琼瑶。”

手中梅还剩最后一瓣,朱麟目中又露出苦恼色。

他举目望去,忽然在大殿的角落里瞧见一个他分外熟悉的身影。他愣愣地看着,似乎不明白她为甚么要跪在那里,从前她一见到自己,不是立刻就过来陪着自己了吗?

朱麟动了动,似乎想要过去,朱南羡沉默一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

于是朱麟手握着只余一瓣花叶的红梅,一步一步走到奶娘跟前,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片刻,他伸出手,认真地从梅枝上摘下最后一枚花瓣,递到她跟前。

奶娘怔怔地看着朱麟,半晌,她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朱麟歪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他太小了,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心,不知谁会害他,更不知她方才喂给自己吃的枣花饼里放了夹竹桃粉,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他只知眼前的这个人,正如自己的母妃,父王,十三叔,青樾舅舅一般,自他出生起就待他十分好,日日夜夜照顾他。

朱麟蹲下身,将这枚花瓣轻轻放在奶娘扣在地面的手边。然后小小一个人儿团起来仿佛一只懵懂的小兽,想要尽量低下头去瞧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沈婧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麟儿,过来。”

朱麟回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话地回到沈婧身边去了。

宫前殿极其安静,仿佛所有的波云诡谲明争暗斗都在这一刻被小小的,单纯无垢的赤子之心涤荡干净。

看着沈婧将朱麟揽进怀里,朱悯达这才重新对柳朝明与苏晋道:“二位御史,继续审吧。”

苏晋看向奶娘:“还不说实话吗?”

奶娘泣不成声,片刻后,她缓缓道:“回大人,奴婢招了,奴婢其实……是受皇贵妃娘娘与十四殿下指使。”

皇贵妃杏眼圆睁:“贱婢!你竟敢信口开河诬蔑本宫!”

奶娘咬了咬牙道:“是真的,皇贵妃娘娘已布局很久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今日,她说她会把太子妃支走,让我杀害小殿下栽赃给十三殿下,倘若栽赃不成,就推给刚怀了龙嗣的淇妃娘娘。”

苏晋蹙眉道:“但那盒枣花酥原本是送去淇妃宫里的,是淇妃娘娘命人转送给宫前殿的璃美人,若照你所言,此事倘与淇妃娘娘无关,你们如何确保那盒有毒的枣花酥送来了宫前殿?”

淇妃轻声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妾身虽吃不了枣花枣子,但璃姐姐平生最爱吃这个,皇贵妃姐姐她……”她怯怯地看了皇贵妃一眼,“她知道此事,想必她送来枣花饼时,就料到妾身回命人转送给璃姐姐。”

这时,十二王朱祁岳道:“不错,方才审案时,皇贵妃的确对淇妃宫中的动向了如指掌,想来正是知道璃美人在宫前殿。”

朱觅萧勃然怒道:“你们都没脑子吗!此事若是我母妃做的,费如此大工夫,布这么一个局求的是甚么?!”

朱沢微不温不火道:“求的是甚么?你方才诬蔑十三时,不是早已透露了吗?你惯来以半个嫡皇子自居,麟儿若死,必引得大皇兄与十三内斗,倘若两败俱伤,他二人倒台,十七又不是你的对手,那大殿上的帝座,岂非是你朱觅萧的?”

朱觅萧咬牙切齿道:“方才栽赃朱十三,你朱沢微也出了不少力,怎么,现在见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你又来落井下石?!”

朱祁岳道:“本王倒是觉得七哥的话有些道理。”他说着,朝殿上一拱手,“还望大皇兄明察。”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恐怕还不止十四一人,今日一直跟着十四的老三,老九,老十,大皇兄都该审过才是。”

然而这话出,三王,九王,十王同时默不作声地与朱觅萧稍稍站开了些许。

朱觅萧目中阴鸷之色浓郁如将起的风暴:“好,好!你们现在都把矛头指向我了?你们呢?”他抬手指去,“你们当中,哪一个又没有夺储之心!哪一个不是巴望着朱悯达跟朱南羡同室操戈?!”

“朱觅萧!你听听自己都在说些甚么?!”朱悯达道,“羽林卫,将他拿下!”

“是!”

两名羽林卫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制住,朱觅萧还欲说话,一名羽林卫上前,竟拿布巾将他的嘴堵了。

朱悯达冷着眸子看向众人:“此案审至此,嫌犯,涉案者之众,品级之高,已不是本宫可以决断,一切还当交由父皇定夺,然父皇龙体抱恙,本宫今日,只做粗略处置——”

“府军卫。”

“在!”

“护送皇贵妃,十四皇子朱觅萧回重华宫,把守宫门,在此案水落石出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宗人府。”

“臣在。”

“将皇太孙的奶娘以及后宫涉案人等一并押解回府,连夜审讯,明日一早,本宫要见到诉状。”

“臣领命。”

“羽林卫。”

“在!”

“钱煜残害后妃,罪不容诛,将他押往刑部,命沈拓亲审,辅以都察院柳大人,苏御史之见,此案不简单,限三日,务必问清幕后主使。”

“是!”

朱悯达这才移目看向诸皇子,冷声说道:“老三,老九,老十,你三人与重华宫走得太近,宗人府,刑部,都察院问案势必会问到你等,本宫命你们从实招来,不得拿藩王的架子,更不可打诳语。”

三人互看一眼,低低应“是”。

璃美人惨死与朱麟中毒一案,到此算告一段落,起码台面上有了结果与嫌犯,内里细因,便要交由下头人去审了。

朱悯达沉了口气,似乎有些疲乏地道:“已晚了,各自回罢。”

言讫,他唤了一声:“十三,青樾。”当先带着沈婧,朱麟出了殿去,朱南羡与沈奚跟随其后。

见朱悯达走了,各皇子臣工各怀心事,皆未多言,径自离开。

外头还在落雪,宫阙楼阁再已覆上苍漭漭的白。因得知今日诸皇子都在宫前殿审案,内侍与守卫扫了整夜的雪,也只扫干净了宫前殿至东宫一条道。

朱悯达深知今夜之局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布局之周密,他不信是朱觅萧所为,起码,应该不是他一人所为。

可这案子明面上已是再问不下去了。

落雪无声而下,身旁的内侍拼命为他高举华盖,想要遮去风雪,可即便这样,仍时有冰凉的雪粒子伴着风飞扑到他脸上。

该来的总是挡不住。

十三就藩归来的那一日,他就知道,这宫中的格局已经变了。

他不是不信朱南羡的,可父皇病重,朝堂乱局,人心浮动,且不说朱南羡最后会否会对帝位起异心,就算他不会,身为皇太孙的朱麟还这么小,他们一个太子,一个嫡子,一个嫡孙存于同一屋檐下,难保有心人不会借此做文章。

且今日朱悯达也看到了,十三不是没有人心的。

他自小善良,坦荡,不摆架子,宫中的人都喜欢他。他虽不好诗书,却精于兵道,身为皇子不畏艰苦,在西北领兵五年,朝中的武将无一不服他,甚至连老四跟十二都愿在危机关头支持他。

倘若日后,他的身后再有几个文臣?

真有动荡的一日,若非十三自己放弃,恐怕他亦抢不过他。

果然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又有雪粒子飞扑入华盖之内,朱悯达蓦地顿住脚步,轻声道:“十三,你也看到了,这原本简单案子竟闹成这副德行。等年关过了,为兄也不留你,你……尽快回南昌罢。”

朱南羡愕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负手而立的朱悯达,不解他言中深意。

然而,须臾之间,他又明白过来,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大皇兄的顾虑的。

朱南羡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地答了一句:“好。”

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好”,心中突生不忍,他遣散了周围的宫人,回过身看向朱南羡,又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放不下苏晋,为兄看在眼里。你若实在喜欢她,为兄想个办法,等年关过了,将她送去南昌府,你看如何?”

明明是连月亮都瞧不见的雪夜,可朱南羡听到这句话,整双眼都亮了一下,有夺目的光,他似乎很高兴,连嘴角都忍不住扬起,但是片刻后,他又垂下眸子,轻轻地道:“不必了,我问过她,她说做御史能守住心中清明,这是她一生之志,她也做得很好,便让她留在京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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