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心中有个荒诞的猜测。

她觉得有人想让她尽快破了登闻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将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之事透露给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惊风,告诉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闻鼓下毒发。

苏晋想要证实这个猜测。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要跑起来,到了承天门,唤过一个守卫:“登闻鼓最后一个案子案发时当值的都有谁?即刻来见本官。”

不多时,当日当值的都到了。

苏晋问:“最后一案案发时,可曾有谁路过承天门?”

其中一名守卫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记得那女子敲完登闻鼓后,三殿下的仪仗恰好自承天门进宫,一旁还跟了个五品大员为其引路。”

苏晋问:“你可记得那五品大员样貌?”

守卫有些迟疑:“只记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但若叫小的见到,一定认得出。”

苏晋微一沉吟,取笔道:“取笔纸来。”

笔落纸上,须臾勾勒出一幅人像,五短身材,鱼泡眼,下巴有颗黑痣,正是前京师衙门府丞,时任工部郎中的孙印德。

那守卫一见,愕然道:“回御史大人,是此人不错。”

苏晋半晌说不出话来。

登闻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谱,而现在,她已凑齐了五中之三——

残谱之一,死去的女子听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与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从三王府中逃出来的。

残谱之二,孙印德帮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说不定见过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残谱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马钱子之毒,此毒毒发会有惊厥症状,她敲完登闻鼓后,一定是看见了孙印德与三殿下,大惊之下引发惊厥,促使毒发身亡。

苏晋眼下只需要查明两点,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响登闻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随礼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顺利,他能带回两名姬妾来都察院审过,那么苏晋所需查明的这两点惑处亦迎刃而解。

可苏晋却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个人的心是一条河流,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断地注入流沙,虽不如巨石一刹那激起千层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其中。

她不知道长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会酿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场大雪将至。

苏晋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笔要写奏表,可仅仅写了数行便胡乱揉成一团。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过坎坷,可她始终谨记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苏州御宝文书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惨死,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来明白皇权之下岂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敛浑身锋芒,学会了以退为进,但到底,还行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之上。

可时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谋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尽头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楼,她该退吗?

外头有人叩门,进来的是言脩,宋珏与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诉状道:“大人,下官已审完三殿下府上的两名姬妾,查明登闻鼓下毒发身亡的女子姓卢名芊芊,乃山西济阳县人,今年三月被掳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诉状上做了详录,大人可要先看过?”

苏晋沉默了一下问:“可是与工部郎中孙印德有关?”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讶异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吗?”

苏晋摇了摇头,接过诉状看起来。

宋珏问过案后,心中犹自激荡,斥道:“所以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怀韬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与十二殿下镇守边关,可谓一代名将;可这个三殿下,叫我说句大不敬的,实在罪大恶极,好色便也罢了,偏巧他还能好色出花头来了。”

他说着,左右一看,见言脩与翟迪都默然不语,更加激愤难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掳过一名知县夫人做小,下官以为这已十分出格,谁知三殿下更过分,竟找了画师依他的描述先画一幅美人图,再比着这个美人图,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盖骨,我说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来这后头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盖骨头。”(注1)

苏晋放下诉状,抬眸问道:“之前发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吗?”

言脩道:“已回了,他们在徐书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遗下的书信,正是他上京前,写给曲知县的一封遗信稿,上头竟说,当朝工部刘尚书,工部曹侍郎,联合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利用卖放工匠,收受贿赂(注2),且大力征召壮丁为三殿下修筑行宫,用以……”他一咬牙,“安放这些他掳来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劳役,而所谓卖放工匠,则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违令征召的壮丁来代替。

苏晋看完诉状,忍不住将状纸连同青笔往案上一拍。

这个工部与朱稽佑,实在罪恶滔天,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而收受的贿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与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开上下打点与开销,余下的,自然进了朱觅萧的口袋。

宋珏看苏晋也是义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们既已握有诉状与证人,可要根据三殿下府上两名姬妾的诉状,缉拿工部郎中孙印德回都察院审讯?这个孙印德下官略有接触,十足十的小人,届时不怕问不出工部尚书侍郎贪墨的实证。”

苏晋一点头,提起青笔正要作批,然而笔落纸上的一瞬间却顿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这重重宫阁背后,那些搅弄风云的,看不见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诉状上,苏晋执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将笔搁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珏大惑不解:“大人,事实已摆在眼前,这还有甚么好想?”他一顿,似乎有些不忿,“难道大人怕得罪权贵?不再为民请命了?”

“宋御史,说甚么呢?!”言脩见宋珏口无遮拦,即刻将他喝住,“大人这年余所办之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曾有过权贵,大人几时退缩过?”

翟迪细细看向苏晋,只见她眉宇间的萧索中,除了有与他们三人一般无二的愤然,更有茫惘与彷徨,似乎她所顾忌的不单单只有此案,不单单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别将他一时激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与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绝无二话。”

他说着,看了宋珏与言脩一眼,冲门外扬了扬下颌,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们先告退了。”

苏晋淡淡“嗯”了一声,看到他三人退到门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问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吗?”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过柳大人的值事房,里头还点着灯,柳大人今日大约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苏晋兀自沉吟一阵,推开门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头不知何时已落起雪,苏晋叩开柳朝明的门,他正给一封急信写回函,见她来了,也没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句:“怎么没回府?”

天冷气寒,苏晋掩上房门,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闻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眸看她一眼,复又落笔:“这是好事。”

苏晋站在门槛旁,垂下眸:“是好事。”却不再说话了。

屋内烛火微微,外间世界雪落无声,柳朝明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应当上表弹劾。”

柳朝明听了这话,亦不作声,悬腕回函,直到写下最后一句“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才搁下笔,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开门道:“随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檐宫阁染沧凉的白,自都察院去轩辕台,要走过一条深长的甬道。

苏晋与柳朝明错开半步,不远处有内侍提着宫灯走过,见了他二人,遥遥一拜。

柳朝明问:“为何不上表?”

苏晋仰头看这满天雪,道:“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后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苏晋道:“所以我有些担心,倘若我听从安排行事,若结成恶果,该怎么办?”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知道,现如今谁才是那个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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