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认这个奢华的起居室里只有自己和阿蕗两个人之后,孝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屏风后面走到房间当中。手里还牵着阿蕗的手。

阿蕗对于刚才亲眼看到蒲生宪之,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刚才情况紧急,但她却连孝史所采取的亲密举动都忘了加以责备,视线还停留在蒲生邸主人离开的那扇门上。

孝史轻轻拉了拉阿蕗的手,她才突然清醒似地眨眨眼睛。

“老爷像刚才那样离开自己的房间到外面来,有那么稀奇吗?”

孝史还没说完,阿蕗就用力点头。看来她真的非常吃惊。

“而且竟然自己单独来起居室……”

话说到一半,才终于发现孝史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她嘴里轻轻地惊呼一声,急忙把手抽回来。孝史忍不住偷笑。

“这屋里的人还真奇怪。”

孝史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精致的刺绣,伸着懒腰说。能从狭小的房间里出来,感觉果然不赖。阿蕗一副惊异的表情看着孝史。

“关在房间里的老爷、行为幼稚的女儿、有如早期青春电影男主角的大少爷。其他还有些什么人?”

孝史想起凌晨天还没亮时躲在蒲生邸前院,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对兄妹,感觉上年纪应该更大。

阿蕗默默地看着孝史。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孝史身边擦身而过,蹲下去捡起刚才掉落的抹布。

“请你回到楼下房间去。”她背对着孝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来这里玩的。而且你……”

阿蕗猛地回过头来,气得咬住嘴唇,然后继续说:“要是被府邸里的人发现,被赶出去,你自己也会有麻烦吧?也许你自己不在乎,可是平田叔会很困扰的。你也要稍微为你舅舅着想。”

孝史心想,她生气的表情也很可爱。从藏身之处来到外面,自己的情绪比意识到的还要高昂。

这种亢奋的情绪,与优越感雷同。当孝史发现这一点,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刚才还以为自己身陷一场大骗局,一旦将那种怀疑抛在脑后,心中的钟摆荡起来,反而变得相当愉快。

我真的来到过去了。所以我知道这些人所不知道的未来。我来自未来,我知道等待着这些人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我知道的事,连住在这幢了不起的府邸里的人都不知道!

阿蕗气鼓鼓的,为了不想在和孝史对看当中败下阵来,努力瞪着他。那张脸蛋实在可爱得难以形容,更刺激了孝史的优越感。我要让她大吃一惊,心里才这么想,话就脱口而出。

“日本战争会打输。”

阿蕗瞪大了眼睛。对看就此结束,她那两片粉红色的嘴唇张得大大的,握着抹布的手一下举到胸前。阿蕗向孝史走近一步。

“咦?你刚才说什么?”

孝史重复刚才的话,而且还加上几句。“日本会打输,会被美国占领。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因为日本会成为和平国家。”

说完,顿时觉得好爽快。尤其是“军人”那几句。原来,刚才突然激起的那股优越感,就是来自这里啊!原来,自己是因为同情阿蕗在军人家被使唤,生活过得如此卑微,想告诉她不需要这么做。如果是战后的日本,我所居住的现代的日本的话,像你这么可爱又勤劳的女孩,不管哪家公司都求之不得,就算遇到像蒲生宪之那种耀武扬威的上司,那也只是装腔作势,他们一样是被公司雇用的上班族。我所生活的时代真的每个人都很自由,日本将来会变成那样的国家。

但是,正当孝史准备继续大肆夸耀时,却发现在眼前的阿蕗脸色铁青。

“日本……打仗会输?”她喃喃地说。抬起头来,直盯着孝史,“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过分?”孝史吓了一跳。阿蕗握紧拳头作势要打孝史。“没错!太过分了!你竟然这样说为了国家尽心尽力的军队,太失礼了!还说日本会输!”

这次,换孝史惊讶得无以复加。阿蕗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绞着双手说:“当然……军队里也很复杂……贵之少爷说大人物们做事都只顾自己,可是,就算这样,真的打起仗来,日本也不可能会输的。再说,为什么会打仗?要跟谁打仗?中国?”

“我刚说了,美国,就是美利坚合众国。”

孝史怕只说美国阿蕗听不懂,换了一个说法。阿蕗摇头说:“贵之少爷说我们不会和美利坚打仗的。”

孝史发起火来。开口闭口就是“贵之少爷”!

“贵之是刚才那个哥哥吗?他知道些什么!你干嘛把他看得那么伟大?”

阿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无奈地眼珠往向上一抬。那种样子,和远在平成年代的二十岁女孩像极了。

“贵之少爷是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跟你这种小工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话小心一点!”

阿蕗声量变高,孝史急忙看了一下四周。阿蕗看到他那个样子,好像也想起了自己的立场,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垂下眼睛,整了整一点也不乱的领子,压低声音对孝史说:“请你回房间,乖乖待在里面。”她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下次你再这样,就算对不起平田叔,我也不能再让你躲在这里了。”

阿蕗转过身去,准备从孝史进来的门出去。

“你要去哪里?”

“去帮千惠姨。我必须去准备午饭了。”

孝史想起刚才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时间到的那股香味。

“要做什么菜?”

“我不知道。”

“刚才好香啊!是松饼之类的吗?也有我的份吗?”

阿蕗并没有转身,只是回头又丢下一句:“不知道。”然后真的开门走出去了。孝史好像真的惹她生气了。

门关上了。孝史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一个人被留在那里,心里感到有点混乱。刚才那种反应是怎么回事?为国家尽心尽力的军人?阿蕗,就是这些军人把你们以后害得很惨的啊!

(这下,果然是真的。)

孝史再一次体认到这一点。我真的来到昭和十一年了。我来到的这个世界,还没有人知道未来有悲惨的战争等着他们。

就在这时候,已经关起来的门突然又打开了。孝史背上的汗毛刹那间全体竖立。

不过,探头出来的是阿蕗。她的嘴角仍显得余怒未消。她很快地说:“快回房里去。如果你很安分,我就拿中饭过去。”

说完,一直撑着门,等孝史过去。孝史朝阿蕗微笑。

“我知道了。对不起啦。”

轻轻点头示意之后,孝史穿过那扇门。阿蕗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沿着原路回到楼下的房间。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押回军队的逃兵,回到最初的出发点,平田的房间。

但是,尽管对不起阿蕗,孝史并不打算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等到一人独处后,他抬头观察平田铲雪时露脸的那扇采光窗。

从这里出去好了。和穿过府邸内部比起来,从这里要快得多了。有没有什么能垫脚的东西?只要有个高度约三十公分的东西,踩在上面就可以打开窗户,抓住窗框,最后再用点力应该就可以爬上去了。

火盆太危险了。这时候他想到,置物柜里那个旅行箱呢?孝史急忙打开置物柜的拉门。

老旧的旅行箱是耐用的布制品,敲打起来感觉框架似乎是用木头做的。厚度大概有二十五公分吧,应该没问题。

孝史试抬一下,没想到挺重的。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疑问。

这是谁的箱子?

平田和孝史一样,都是在火灾中被迫穿越时空而来,并没有携带任何随身用品。饭店房间里可能有他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但至少孝史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带来这里。那时候并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孝史盯着旅行箱看了一会儿,悄悄地把箱子放在榻榻米上,想打开盖子。但是提把旁却挂着一个锁,嘎嗒嘎嗒地扯它也丝毫不为所动,最后孝史用力踢了一脚。

“好痛!”

结果只是自己吃痛而已。

孝史转而去看敞开的置物柜。平田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好端端地摆在里面。应该是平田脱下来放在那里的吧,那时候,他不觉得这个箱子很可疑吗?如果不觉得,那么这就是他的东西啰?

(那个大叔,之前也应该穿越时空来过这里吧?)

为了事先做好准备?

火灾前,平田站在二楼逃生出口的样子在孝史的脑海里复苏了。那时候,他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了踪影,然后又像变魔术一样,站在二楼电梯口——

“啊!”孝史叫了出来。

(那时候,他也穿越时空了?)

没错,一定是的!那一定是穿越时空。平田在火灾中和孝史一起“飞”来这里之前,那时候一定也穿越时空了。

但是,那时候平田是空手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因为孝史亲眼看到的。如果平田提着这么大的箱子,孝史不可能没看到。

那么,这个箱子是谁的?而,那时候在二楼的逃生出口,没错,就是二楼,平田穿越时空到哪里、哪个时代去了呢?

那次穿越时空为时极短。孝史为了找平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梯上到处跑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在这短短十分钟之内,平田到了某处,又回来。

我被骗了,孝史想。来到蒲生邸的时候,在柴房里,孝史哭着求平田快点带他回现代,平田却说,短时间内无法数次穿越时空,因为身体负荷不了,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除此之外,还振振有辞地说了一堆,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些都是借口。

孝史拿冒汗的双手往睡衣上擦,脑袋开始动了起来。可恶!那个大叔果然很可疑!他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到底能相信他多少?

他说要在这个时代生活,要在这里生活,所以一直为此做准备。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话有多少是真的。就算他真的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好了,但是他利用那种能力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嘴里宣称的,该不会根本是两回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现在就已经够复杂了,但是以后会更麻烦。总之,一定要先逮到平田,叫他招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然后,请他把自己带回现代。不,无论如何,都要叫他让我回去。

孝史的手擦到大腿的地方。那平坦的触感,让他想起另一件事。

换衣服之前穿的睡衣。在柴房昏倒之前,那件睡衣的口袋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失去意识之前,手心还感觉得到。那是……那是……

手表!

当阿蕗在柴房发现他们的时候,为了不让阿蕗发现,平田背对孝史,拆下手表,扔在孝史膝上。孝史把那只手表藏在口袋里。当然,这是因为那只手表是平成年代的东西,不能让阿蕗看到。

孝史啪地拍了一下额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拼命回想。换衣服的时候、把睡衣拿给阿蕗的时候,手表还在口袋里吗?孝史一边重复自己和阿蕗的动作,拼命地回想。

没有,还是没有。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别的东西的重量。而且,阿蕗将那件睡衣折得那么整齐,如果口袋里有任何东西,她一定会发现的。

那么,是掉了吗?掉在这个房间里?

孝史把箱子的事丢在一边。一定要找到手表!

只要他手里有那只手表,就可以借此对平田施压。这东西要是被蒲生邸的人看到,你会有麻烦吧?如果不想节外生枝,那就马上再使出穿越时空的本事,带我回现代!

孝史开始在榻榻米上到处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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