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和普拉斯基被带去的会议室和斯特林的办公室一样极其简洁。她觉得整个公司可以用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装饰朴实无华”。

斯特林亲自带他们去会议室,朝公司标志(瞭望塔上有扇窗)下面摆放的两把椅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入座。“我不要求与其他任何人区别对待。既然我有无限制访问权限,我也是嫌疑人。但是昨天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我一整天都在长岛。我经常去那儿——开车到几家大折扣店和会员购物俱乐部去看看人们在买什么,通过何种方式购物,在一天中的哪个时间段。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可是如果你不知道客户的需求,你就无法提高。”

“你见了谁?”

“谁都没见。我从不对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我想看看业务的实际运作方式。所有的优劣之处。不过E-ZPass电子收费系统的记录应该能显示我在早上9点左右穿过中城隧道的收费站向东行驶,然后在大约5点30分返回。你可以到机动车辆部查一查。”他说出了车牌号,“哦,至于昨天嘛,我给儿子打了电话。他坐火车前往威斯特切斯特县,去某个森林保护区徒步旅行。他一个人去的,我想核查一下。下午2点左右打了个电话。通话记录会显示一个从我在汉普顿的家里打来的电话。你也可以看看他手机上的来电列表,应该显示日期和时间。他的分机号是7187。”

萨克斯把这个号码和斯特林的避暑别墅的电话号码一并写下来。她谢了他,这时“外勤”助理杰里米过来了,他对上司耳语了一番。

“我要去处理一些事务。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不管是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几分钟后,他们的头号怀疑对象——销售及营销部的主管肖恩·卡塞尔到场了。他给她的印象是非常年轻,35岁左右的样子。不过她见过的SSD的员工很少有40岁以上的。数据可能是新硅谷,一个年轻企业家的世界。

卡塞尔是个长脸盘的古典美男子。他手臂结实,肩膀宽阔,看上去身强力壮。他穿着SSD的“制服”——一套藏青色正装。白衬衣一尘不染,袖口用金链子扣住。黄领带是厚实的丝绸。他头发拳曲,皮肤红润,透过眼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克斯。她一直不知道杜嘉@班纳品牌还做镜框眼镜。

“嘿。”

“你好。我是萨克斯警探,这位是普拉斯基警员。请坐。”她和他握了握手。他握手有力,而且持续的时间比和普拉斯基的长。

“你是个侦探?”销售部主管对男巡警没有一点兴趣。

“对。你要看我的证件吗?”

“不了,没关系。”

“我们现在要了解一下几名职员的情况。你认识一个名叫米拉·温伯格的人吗?”

“不认识。我应该认识吗?”

“她是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

“哦。”他时髦的形象暂时有所收敛,脸上掠过一丝懊悔的神色,“我听说发生了一起罪案,但是不知道是谋杀案。对不起。她是这里的员工吗?”

“不是。但是凶手可能在贵公司的电脑上获取了信息。我知道你有无限制访问innerCircle的权限。你手下的人有搜集个人档案的渠道吗?”

他摇摇头,“进入密室需要三个密码,或者生物统计扫描和一个密码。”

“密室?”

他踌躇了一下,“哦,就是指档案室。在知识服务业,我们要用很多隐晦的表达方法。”

就像密室里的秘密,她想。

“但是没有人能获取我的密码。安德鲁一再强调,每个人都要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密码。”卡塞尔取下眼镜,手里变魔法似的拿出一块黑色眼镜布,他擦着镜片说,“他曾经把使用别人密码的员工解雇了,就算经过他人同意也不行。当场解雇。”他专注地擦着镜片,然后抬起头说,“还是实话实说吧。你真正关心的其实不是密码,而是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对吗?”

“这我们也想知道。从昨天中午到下午4点你在哪儿?”

“跑步。我在进行小型三项全能运动的训练……你也像是经常跑步,看上去很身强力壮。”

如果算是运动的话,没错。“有人作证吗?”

“证明你很爱运动?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她笑了。有时候假装迎合对方是上策,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普拉斯基坐不住了,卡塞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萨克斯不需要任何人来捍卫她的尊严。

卡塞尔斜着眼瞥了一眼穿警服的男警员,继续说:“恐怕没有人。一个朋友留下过夜了,但是她早上9点半左右就走了。我是嫌疑犯吗?”

“我们只是就此了解一下情况。”普拉斯基说。

“是吗?”他的语气高人一等,好像在对小孩子说话,“只要事实,女士。只要事实。”

这是一部老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萨克斯想不起来是哪部。

萨克斯问了他在另外几起谋杀案(钱币商、早期的强奸案和拥有普雷斯科特油画的女人)发生时,他身在何处。他重新戴上眼镜,说他记不起来了。他表现得极其轻松自如。

“你多久进入数据库一次?”

“可能一周一次吧。”

“你从中提取信息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哦……无法提取,会被安全防卫系统阻止的。”

“你多久下载一次文件?”

“我从来没下载过,都是些原始数据。乱七八糟的,对我所做的任何工作都没有帮助。”

“好的。那么,谢谢你腾出时间。目前只有这些问题。”

他的笑容消失了,也不再打情骂俏了,“有问题吗?我有什么要担心的吗?”

“我们只是在做初步的调查。”

“啊,没有泄露任何秘密。”他扫了一眼普拉斯基,“守口如瓶,对吗,星期五警长?”

啊,就是它,萨克斯想起来了,是《法网恢恢》。几年前,那部老警匪片重播时,她和父亲一直看。

他走后,另一名员工韦恩·吉莱斯皮走进来。他负责该公司的技术活,包括软件和硬件。他不是很像萨克斯印象中的电脑迷。乍一看不像。他棕褐色的皮肤,身材匀称,戴着一条昂贵的银手链,也许是白金的。他握手有力。但是仔细一看,她觉得他还是一个典型的技术人员,由母亲穿衣打扮起来去照班级集体合影。这个瘦小的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领带没打好。脚上的鞋磨损了,指甲参差不齐,指甲缝也没洗干净。他的头发该剪一剪了。他好像只是在扮演着公司主管的角色,但是更喜欢一个人呆在阴暗的屋子里守着一台电脑。

和卡塞尔不同,吉莱斯皮显得很紧张。他的双手不停地摆弄着皮带上挂着的三个电子产品——黑莓智能手机、PDA和做工精巧的手机。他不愿与人对视,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打情骂俏。不过,他和销售主管一样,无名指上都没有戴结婚戒指。也许斯特林更喜欢任用未婚男士做公司的高层管理者。

萨克斯感觉吉莱斯皮不像卡塞尔事先就听人说有警察来了。她叙述案件详情时,抓住了他的注意力。“有意思。嗯,有意思。他很狡猾,他在抚弄数据进行犯罪。”

“他怎么?”

吉莱斯皮紧张地弹着手指说:“我是说,他在寻找数据,收集数据。”

对有人被谋杀的事未作任何评论。是假装的吗?真正的凶手会装出很惊恐或同情的样子。

萨克斯问他星期天在什么地方。他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过他喋喋不休地用晦涩的语言说,当时他在家里调试电脑,还玩了角色扮演电脑游戏。

“那么会有昨天你何时上网的记录吗?”

现在他迟疑了,“哦,呃,我只是在练习,没有上网。我一抬头,猛然发现天已经很晚了。只顾打瞌睡,外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打瞌睡?”

他意识到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哦,我是说,就像,进入了恍惚状态。沉迷在游戏中,就像你的余生打着盹睡过去了。”

他也声称不认识米拉·温伯格,还肯定地对她说,没人能获取他的密码,“至于破解我的密码,算他运气好——密码都是16位的任意字符。我从来没写下来过。幸亏我记性好。”

吉莱斯皮一直都在他的电脑“系统”里。他申辩地补充道:“我是说,这是我的工作。”不过,问到下载个人档案时,他困惑地皱着眉头说:“浏览某个人上个星期在当地的小卖部购买的所有物品没什么意义。喂……我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去做。”

他也承认他经常呆在数据坞里,“调试电脑。”她的感觉是他喜欢呆在那里,觉得很舒适——同是一个地方,她却唯恐逃之不及。

吉莱斯皮也记不得其他凶杀案发生时,他在什么地方。她谢了他,他离去了。穿过门道时,他从皮带上取下PDA,用两个大拇指飞快地输入信息。萨克斯用上十根指头也没他的速度快。

在等待下一个有无限制访问权限的嫌疑人到来时,萨克斯问普拉斯基:“有何感想?”

“好吧,我不喜欢卡塞尔。”

“我和你意见一致。”

“他太让人厌恶了,不像522。太雅皮了,你明白吗?他这么自负,要是想杀一个人,那么,对。立刻就……至于吉莱斯皮?我是很确定。他试图对米拉的死感到吃惊,但是我不能确定他果真如此。另外,他的态度——‘抚弄’和‘打瞌睡’?你知道是什么吗?是街头话语。‘抚弄’的意思是寻找漏洞,就像手指到处抚弄琴键一样。就是,匆忙而慌乱。‘打瞌睡’的意思是服用海洛因或镇静剂后昏昏欲睡。这是郊区年轻人的说法,从哈莱姆或布朗克斯区的毒贩手中买毒品时,让自己听起来很酷。”

“你觉得他吸毒?”

“呃,他看上去很焦躁不安。不过我的感觉?”

“我问你。”

“让他上瘾的不是毒品,而是这个——”年轻的警员指了指四周,“数据。”

她想了想,表示赞同。SSD的氛围使人迷醉,不过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迷醉。诡异,让人迷失方向。像喝了止痛药的感觉。

又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是人力资源部的主管。这位浅肤色的美国黑人,年轻,衣着整洁。彼得·阿隆佐-肯珀解释说,他很少去数据坞,不过可以进入,以便能和在各自工作点的员工会面。他的确会因人事相关的问题时不时地上网进入innerCircle,但都只是查看SSD员工的数据,从不看公众的。

那么他能访问“密室”了,斯特林却说他不能。

这名热情的男子脸上浮着一抹微笑,用单调的声音回答问题,频频改变话题。他说话的主旨是斯特林——萨克斯注意到,总是“安德鲁”——是任何人都能寻求帮助的“最善良、最体贴的老板”。没有人会想背叛他或者SSD的“理想”,不管这些理想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在公司的圣殿里会隐匿着犯罪分子。

他的崇拜之情令人生厌。

她让他停止抒发崇拜之情后,他解释说整个星期天他都和妻子在一起(她谈过话的唯一一个已婚员工)。在爱丽丝·桑德森被害的那天,他一直在布朗克斯区已经过世的母亲家清理房间。他是独自一人,不过他猜测他能找到见到他的人。阿隆佐-肯珀记不清在其他凶杀案发生时,他在哪里。

他们结束审问后,保安护送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回到斯特林的外间办公室。首席执行官正在会见一位和他年龄相当的人。他身材结实,深金色的头发梳成背头。他没精打采地坐在其中一把硬邦邦的木椅上。他不是SSD的员工:他穿着保罗衬衣和运动衫。斯特林抬起头看见了萨克斯。他结束了会谈,站起身,然后送那人出去。

萨克斯看着来访者拿的东西。是一沓纸,上方写着“联合仓库”,显然是他的公司名。

“马丁,给卡朋特先生叫一辆车好吗?”

“是,安德鲁。”

“我们是一条心,对吗,鲍勃?”

“是,安德鲁。”卡朋特比斯特林高一大截。他闷闷不乐地握了握首席执行官的手,然后转身走了。一名保安带他走向大厅。

两名警官陪着斯特林回到他的办公室。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

“没有确证。一些人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有些没有。我们会继续追查这起案件,看看证据或证人是否能让我们有所突破。我在想一件事。我能拿一份档案的拷贝吗?亚瑟·莱姆的。”

“谁?”

“他是名单上的一个人,我们认为被误捕的人。”

“当然可以。”斯特林坐在桌前,用拇指轻触了一下键盘旁边的阅读器,然后敲击了几秒钟。他停下来,盯着屏幕。然后又敲击了几下键盘,一份文件开始打印了。他把这份30页左右的文件递给他——亚瑟·莱姆的“密室”。

呃,她注意到,这很容易办到。然后萨克斯对着电脑点了一下头,“你这么做有没有记录?”

“记录?哦,没有。我们对内部下载文件不做记录。”他又仔细查看了一遍他的笔记,“我会让马丁把客户名单整理好。可能要花两三个小时。”

他们走进外间办公室时,肖恩·卡塞尔走进来。他面无笑容,“客户名单是怎么回事,安德鲁?你准备把那个给他们?”

“对,肖恩。”

“为什么是客户?”

普拉斯基说:“我们在想某个为SSD客户工作的人获得了行凶时所用的信息。”

这个年轻人嘲笑道:“就知道是你想的……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位客户能直接访问innerCircle。他们不能下载密室。”

普拉斯基解释道:“他们可能购买了含有相关信息的邮件发送清单。”

“邮件发送清单?你知道客户要是汇编你所说的全部信息,要在系统里弄多少次吗?得占用全部时间。想想吧。”

普拉斯基脸红了,他垂下头,“呃……”

合规管理部的马克·惠特科姆就站在马丁的桌边,“肖恩,他不知道公司的运作方式。”

“呃,马克,我想这更多的是和逻辑推理有关,真的。难道不是吗?每个客户都会买几百个邮件发送清单。而他们中可能有三四百人都去过他们感兴趣的16码的密室。”

“16码?”萨克斯问。

“指的是‘人’。”他含糊地朝那些窄小的窗户一挥手,大概是指“灰岩”外的人类,“来自我们所使用的代码。”

又一个隐晦而简短的表达方式。密室、16码、抚弄……这些措辞倘若没有目空一切的意味,至少也显得自命不凡。

斯特林冷静地说:“我们要竭尽所能查明真相。”

卡塞尔摇摇头说:“不是客户,安德鲁。没有人敢用我们的数据去犯罪。那等于自杀。”

“肖恩,假如SSD与此有牵连,我们必须有所了解。”

“好吧,安德鲁。你觉得什么最好就怎么做吧。”肖恩·卡塞尔不理会普拉斯基,对萨克斯露出冷冷的微笑,笑容里没有调情的意味,然后离开了。

萨克斯对斯特林说:“我们回来会见技术主管时,再来拿客户名单。”

首席执行官给马丁下达命令时,萨克斯听到马克·惠特科姆对普拉斯基说:“别理卡塞尔。他和吉莱斯皮是这一行的佼佼者,不服管教的顽童。我是个碍事的人,你也是碍事的人。”

“没关系。”年轻警员态度不明确地说,不过萨克斯看得出来他很感激。他样样不差,就是没有自信,她想。

惠特科姆走了,两位警官向斯特林告别。

这时,首席执行官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警探,我想说一件事。”

她转身对着他。他的双臂垂落于身体的两侧,两脚分开,用热切的碧眼仰视着她。他的眼神专注而迷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承认我从事知识服务提供业是为了赚钱,可我也是在改善我们的社会。想想我们所做的吧。想想那些将会得到体面的衣服,收到第一份精美的圣诞礼物的孩子吧。因为SSD帮助他们的父母省了钱。或是那些年轻的夫妇能够找到一家为他们的首次购房提供抵押贷款的银行,因为SSD能够预测他们实际上可以接受的信贷风险。或是那些被捕的身份窃贼吧。因为我们的运算法则能看出你的信用卡支出形态中的小差错。或是孩子戴的手镯或手表上的RFID标签,它们能告诉父母们一天中的每一分钟他们在什么地方。还有智能马桶。你还不知道自己患了糖尿病,它就诊断出来了。

“警探,拿你的行业来说吧,比如,你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杀人凶器是一把匕首,上面有可卡因的痕迹。我们的PublicSure程序能告诉你在过去20年里的任何时间,在你想查的任何地理区域,在使用匕首犯下重罪的人中谁曾因吸食可卡因而被捕,他们是惯用右手还是左撇子,穿多大码的鞋。甚至不等你开口,他们的指纹就立刻出现在屏幕上,连同照片、作案手段的详情、特有的声音模式以及十几个更多的特征。

“我们还能告诉你谁买了那种牌子的刀子——甚至就是那把刀。而且,我们可能知道案发时购买者在哪里,现在在何处。如果系统找不到他,它会告诉你他在一个已知的共犯家中的几率,并显示他们的指纹和显著特征。而所有这些数据送到你的手上总共也就20分钟左右。

“我们的社会需要援助,警探。还记得破窗吗?呃,SSD随时会提供帮助……”他微笑着说,“刚才是挥臂,现在是投球。我请求你在调查时谨慎些。我会尽力而为——要是此人好像是来自SSD,我会更加尽力。但是如果有流言说这里有缺口,安全设施不严密,那我们的竞争对手和批评者就会狠狠地斥责我们,这就严重干扰了SSD的工作。那就是尽力修补更多的窗户,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们的意见一致吗?”

艾米莉亚·萨克斯突然觉得很难受。这次任务具有欺骗性,到处散布消息,怂恿凶手投入罗网,却没有告诉斯特林。她努力正视他的眼睛,“我想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

“好极了。好的,马丁,请送我们的客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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