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笑呢?

沈独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觉得很好笑,为他与顾昭这一番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对话,也为顾昭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偏了的那一剑……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话。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戏。

他克制不住,越笑越大声,甚至惊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开了窗朝着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可他还是在笑。

顾昭会不会听到这笑声,他已经懒得管了。

一路笑着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觉得笑够了,也笑累了,慢慢地停了下来。

站在一片荒山野岭间,回首一看。

益阳城那破旧的城墙,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里,将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敛,莫名显出一种颓败景象。

独那城头的旌旗,还在夜风里招展。

沈独忽然便想:顾昭此刻的滋味儿应该十分不好受,或恐重新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后悔那一瞬间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着糖的木盒,又拿出来吃了一颗,然后才抬起头来,开始辨认方向。

是时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个字便意味着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实上,在“妖魔道”刚出现的时候,不过只是个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战乱平息之后,边关贸易通行,河西走廊这一狭长的地带便成了必经之地,其中有一条山间长道,乃是最险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难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开辟在两山之间,行走在道中,抬头一望时,便会令人疑心头顶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坠落,崎岖而险峻。

商旅经行,这一条是近路。

若要绕开,得从旁边的山岭过,最起码要多花上大半个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盗匪聚集在此地,打劫过往的商旅。

一则路途艰难,二则盗匪凶险,所以称之为“妖魔道”。

这一个“道”字,这时还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伙魔教妖人被人追杀,逃到了此处,占据了此地,慢慢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险峻的间天崖,则是妖魔道的总坛。

沈独此去,便是要回间天崖。

以北极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懒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道,是一片坦途,还是崇山峻岭,只一径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益阳城便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无月。

可沈独抬首望天时,却不知怎么,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说起来,直到他从顾昭处离开,天机禅院那边也没有传出三卷佛藏失窃的消息。

这些和尚……

到底什么打算?

“如今佛藏失窃,一场腥风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还是应当昭告武林,以免将来陷入尴尬境地……”

“方丈,万万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晓我天机禅院看守不力,为人盗走佛藏,势必招致一场祸事。那魔道妖人盗走佛藏,想来不敢声张。我等不如思虑一个万全之策,再行决定。”

“缘悟师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没有月的天际,一片乌沉沉,连星斗都被层云遮盖。

僧人持着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静寂,可先前屋内那一番争执却依旧在他耳旁回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

缘灭方丈便坐在最中间,屋内其他人都是禅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可从没有一次,众人的神情如此凝重,如此地如临大敌。

没有人责怪他。

他并没有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禅院,禅院里所有人也不觉得佛藏被盗全是他的责任。

毕竟,藏于佛珠之中的三卷佛藏都能被人发现,且还会被人盗走,可以说能力与机缘缺一不可。

不是他善哉镇守就能解决的事。

十六年来早有无数人探过了千佛殿,到如今佛藏才被人盗走,已经算是奇迹了。

可僧人自己不这般以为。

师门长辈越是宽容,越是通情达理,他心中所压抑着的某一种东西,便越重。以至于方才立在方丈室中,竟恍惚出神。

就连师尊唤他法号,都没听见。

缘灭方丈问他:“善哉,你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眼下天机禅院的困境也在无可奈何之中,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错。

一步接着一步。

步步都是万劫不复。

他无法回答。

只好慢慢地摇头,却闭口不言,自方丈室中走出。

禅院清净。

菩提树影婆娑。

雪白的僧袍,在这夜色中也如玉一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随着他平稳沉静的步伐,无声地摆动。

走过了铺满黑暗的台阶。

经行了雕满佛像的高墙。

穿越了刻满佛经的碑林。

一座座经幢,好似一尊尊伫立的佛陀,他则低眉垂眼,自祂们之中经过,带着满心不为人知的隐秘,也带着满身不为人知的罪孽。

本想回禅房。

可这时间,却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山下那竹海之中的竹舍,竟又觉得脚下沉重,实难再迈出一步。

抬首看时,眼前是一座高高的佛塔。

“咚,咚,咚……”

有敲木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于武学上超绝的修为,赋予了善哉极其敏锐的五感,所以在听见的瞬间,便已经判断出这木鱼声声,是自这佛塔最底层下传来。

七级浮屠。

上头挂了一道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但僧人不看也知道,上头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业塔。

这一座佛塔的名字。

业者,孽也。

罪业,罪孽。

他在外面站着,听了这木鱼声许久,也未挪动脚步。

有风吹来。

寒夜里的层云在天际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遮盖的月亮终于露了出来,却因为阴霾的雾气,显得有些朦胧。

在那薄薄一层清辉洒落在佛塔底层大门上,透过那门缝照进去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一道苍老又嘶哑的声音。

“何谓心中众生?”

善哉微微怔然,却答:“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

里面那声音又问:“何谓真度?”

他答:“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那自性自度,又当何解?”

“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疑众生,将正见度。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

论佛法,他是禅院中的第一。

里面那苍老的声音听他如流的对答,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善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传来了一声有些沧桑的笑。

“烦恼无边,法门无尽。智越高,慧越深,烦恼越多……”

人都称他为“慧僧”。

盖因他过目成诵,不管武学还是佛法,都是一点就通,甚而无师自通,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气于一身。

佛门中,向将他这等人,看作佛陀转世。

可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凡胎罢了。

业塔乃是古塔。

相传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红尘俗世,明了大乘佛法,从此烦恼尽除去,忧愁不随身。

如今这塔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守塔的则是妙字辈的高僧。

妙无禅师。

算起来,是缘灭方丈的师伯,镇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传他曾杀过很多人,造下无数的杀业,后来虽积德行善无数,然内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诵经度日。

善哉注视着那一道门缝,却看见那门上投落了几杈树枝的影子,于是一回眸,便看见了旁边不远处栽着的一树无忧花。

但没有花。

天机禅院虽是地气所聚之地,可这时节也冷,只能看见树叶褪尽,寒枝萧疏。

他静默了良久。

也看了这花树良久。

然后才低眉,问出了那盘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钝,心有魔障。却不知往昔师祖身如红尘,所缘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里面有笑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才是那苍老得近乎腐朽的声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胧。

业塔内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这一夜过去得很快。

沈独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夜都在行进,都在赶路。从山野到高原,又从高原,进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岭。

云遮雾绕,飞鸟难度。

间天崖那险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犹如一把倒挂的弯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厉,又不禁令人感叹天地的鬼斧神工。

谁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这里。

可数十年来,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极高,且山道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便会被绕晕,还谈何攻打?

更不用说,自他成为道主之后,与顾昭狼狈为奸,妖魔道势力见涨,再没有出现过被人逼上门的情况。

一切的关口与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这一片山岭附近的时候,也根本不担心布防更换,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准备杀他。如今他的实力,敢去蓬山横着走,当然也敢在这妖魔道中纵行。

所以只依着原路上去。

一路都没惊动什么人。

从山脚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岖险阻。偶见鲜血涂地,断刃插石,骷髅填缝,也不多看上一眼。

对沈独来说,这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盘。

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是道中议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头脸的头目,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长老护法,都会齐聚寒绝顶。

姚青崔红……

甚至是裴无寂,都应该在。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高处,原本是山中一处巨大的溶洞,后来被妖魔道中人开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绝壁上凿出了一座广场。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则架着火盆。

粗大的铁链自高处垂下,为这空间添上几许森寒,可地面上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时总是软软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过一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原本是没有的。

毕竟妖魔道上多厮杀,绒毯铺上,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染上鲜血,不多时便要重新换新的。

可自沈独当了道主之后,寒绝顶的绒毯便成了常态。

有人嘲讽,说道主奢靡。

也有人说他只是沉迷享乐。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觉得沈独杀孽虽然深重,可也许是不能见鲜血,毕竟没当上道主之前,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可只有裴无寂知道,他们都猜错了。

沈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他奢侈靡费,沉迷享乐,不算错;但在寒绝顶铺上这厚厚的波斯绒毯,不过是因为修炼**神诀,体脉阴邪,有些畏寒罢了。

那道主的宝座,便设在台阶尽头的最高处。

黑沉沉,宽阔阔。

上面铺着的却是更名贵的紫貂皮毛,背后则是三道从岩石穹顶上挂下的深黑色长幔,上面绘着妖魔道十六天魔图腾。

裴无寂的目光,从这宝座上,慢慢移到了宝座背后的图腾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只这般负手而立。

后面众人,只能看见他轻轻交叠在腰后的手掌,生着刻苦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糙茧皮,也带着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着一身暗红的长袍。

那颜色,仿佛染了鲜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发,本是剑眉星目,可那紧抿的薄唇,却在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笔煞气。

少年时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残酷与威压。

尺长如弯月的无伤刀,便佩在他腰间。

刃尖云雷纹若填满鲜血,衬出他一身危险又孤冷的气质。

谁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个满怀恨意上了妖魔道,在众人面前含泪忍辱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甚至拥有了这般狠辣的手腕。

仅次于沈独,凌驾于他们之上。

现在连沈独也没了。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从这台阶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没有旁人坐过的宝座上,从此成为新的道主,将沈独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绝顶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还活着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

那些不听话的,基本都被裴无寂砍了脑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间的豺狼虎豹,秃鹫猎鹰。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可裴无寂只是站在那台阶的最下方,这般仰首看着,一语不发。已是青年的轮廓,如他的刀一般,有着锋锐的棱角。

沈独把他的刀给了他。

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独的刀。

为他跋山涉水,也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也为他神魂颠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见着无伤刀从背后插向他身体,裴无寂才想起,他竟忘了问沈独:“当年,你敢杀天下人,可为什么独独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当不了那头孤狼。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沈独养的一条狗。有时候渴望着挣脱束缚,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缚,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听惯了他的使唤,习惯于匍匐在他脚边。

他喜欢听他说话,看他杀人。

或者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让他不喜欢的人去顾昭那边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边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如今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裴无寂终于还是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问了一句:“姚青,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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